第一章 唐糖

唐糖從陽光裏走來,走在散發著新鮮泥土氣息的土街上。遠處,陽光下的麥田流淌著綠色的光芒。天空瓦藍,幾縷白雲漂浮著,嫋嫋炊煙扶搖直上,漸漸融入了藍天的懷抱。

小河裏踩水的鴨子鵝子們“嘎——嘎——”地叫著,潮濕的青草被牛羊們卷進嘴裏,咯吱咯吱!此刻,牧羊人正躺在土地的陽坡麵悠閑地吸著煙。

唐糖挽起褲管,三下兩下爬到了草垛上。身體下麵是去年秋天收回來的麥草。昨夜,一場春雨讓麥草變得柔軟、潮濕。唐糖曾親眼看到它們生長在田野裏麵傲嬌的樣子,季節的變幻讓它們由綠變黃,在經曆了一夜高溫後,麥穗害羞地低下了頭,靜靜地等待鐮的觸摸。

唐糖躺下來,看天,寧靜、悠遠、湛藍並透著明亮。麥草的清新在空氣中流淌,他被吸引了,動了動鼻子,沉醉在清晨的陽光裏。唐糖翻了個身,調整一下姿勢,順手拿起一根麥草放在嘴裏咀嚼,涼涼的、竟有些清甜。他用指尖將稻草劃破,想象著如何將它變成一隻漂亮的指環。

有時候唐糖覺得很孤獨,那是一種不一樣的孤獨,就像一顆長在田野裏的小樹,擁有整片田野,卻沒有夥伴。像一隻失群的燕子,擁有整個天空卻隻能單飛。

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因此,他的生活裏就隻有媽媽和葉兒。有時候,他會把孤獨說給小河裏遊泳的魚兒聽,他也會把孤獨說給夜晚的星星聽,但他,卻不願意把這份孤獨說給武藝、梅子、阿樹他們聽。他覺得以武藝的智商恐怕很難理解他的這份孤獨,而梅子,那個一向驕傲自大的女生,根本看都不會看他一眼。阿樹就更加不用提起了,他的眼裏隻有他家的鴨群。

“唐糖?”一陣刺耳的尖叫鑽進耳朵。唐糖聽出來是武藝在叫他,武藝的叫聲總是那樣誇張,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一樣。“唐糖?”武藝還在叫,唐糖煩躁的捂上耳朵,武藝的叫聲越來越遠,唐糖睜開眼睛,堵上嘴巴竊笑。他坐起來,看遠方,遠處的河麵上阿樹和他家的鴨子們正順流而下。麥草垛搖晃得厲害,武藝躥上來:“我就知道你躲在這裏,這下被我逮到了吧?哈哈、哈哈!”“你幹什麽?”唐糖有些厭惡地用手擋住了臉。

武藝和唐糖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又同在橋頭村小學五年一班讀書。武藝個子不高,但很敦實,黝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他的頭出奇的大,細長的身體托著碩大的頭顱,就像田野裏生長的向日葵。

唐糖站在高處眺望遠處的葵花田,那麽多向日葵像林立的士兵,整裝待發。風吹過,那些金黃色的圓盤左右擺動。

一隻小田鼠爬上去,拚命地啃食著向日葵,那是一隻猥瑣的小田鼠,它在葵花田裏待了很久,起初它根本沒有勇氣爬上去,隻是它的肚子不停地叫喚,叫得它心煩意亂。於是,它嚐試著爬上去,它感覺自己爬得太高了,單薄的身體**裸的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一隻老鷹在葵花田上空盤旋,小田鼠的身體不停抖動著,它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哧溜、撲通!小田鼠重重地摔在地上。

唐糖每次想起武藝的大頭時,心裏就癢癢,就會不覺笑出聲來。路過的人好奇地看著他,也不追問發生了什麽事情。橋頭村人經常看見唐糖一個人站在高處發呆,起初是不理解的,久了,便習以為常了。

每次,武藝晃動大腦袋講話的時候,唐糖都會聯想到田野裏的向日葵。唐糖不想和武藝成為好朋友,可武藝卻整天跟在他身後,他覺得武藝的臉皮很厚,厚到用錐子紮都不會出血。

“去摸魚唄?”武藝說,哧溜!一股黏液被他吸進鼻腔。“不去!”唐糖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從草垛上滑下來。遠處的麥田在微風中滾動著綠色的波浪,幾隻大鳥在麥田上空盤旋,鳴叫著。天空漸漸多了幾絲雲彩,忽遠忽近,唐糖伸出手去觸摸,指尖涼涼的。

橋頭村民風純樸,但也是彪悍的。村裏唐姓居多,唐姓人家多數還遵循著祖訓,對於一些旁姓或是外來人總是會心存芥蒂。

唐糖記得,是那場災難奪去了爸爸的生命。那個時候他還很小,因此對於爸爸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

爸爸去世以後,唐家派來代表和媽媽談判,她們希望媽媽能夠遵循祖訓,恪守婦道,為唐家創一個貞節牌坊。

那天,媽媽左手摟著葉兒,右手摟著唐糖,三個人戰戰兢兢地坐在角落裏。葉兒很不聽話的在媽媽懷裏扭來扭去,唐糖一邊用手擦著飛來的唾液,一邊抬頭看媽媽。媽媽臉色灰白,眼角低垂,卑微的樣子讓人心疼。唐糖記不清大人們都說了什麽,隻記得那天,唐家代表們的情緒都很激動,她們手舞足蹈,唾液橫飛,有的甚至暴跳如雷。她們還罵葉兒是野孩子,唐糖掙脫開媽媽和她們理論:“葉兒是我妹妹,她不是野孩子!”

晚上,唐糖聽見媽媽在哭泣,他想安慰媽媽,但卻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他安靜地躺在媽媽身邊,他覺得此時的自己是孤單的,媽媽是孤單的,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是孤單的,一切,在唐糖眼中都是孤獨的。星星很亮,像眼睛一眨一眨的。唐糖伸出手握了握媽媽的手說道:“媽媽不哭,有星星做伴我們就不孤單了。”媽媽笑了,那一夜,唐糖睡得很香,很沉。

唐糖醒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帶著葉兒下田幹活了。媽媽每天都會帶著葉兒下田,唐糖要去學校讀書,媽媽不放心她的女兒一個人在家。早飯很簡單,玉米麵窩頭和一碟鹹菜。唐糖胡亂吃了幾口,拿起書包跑出家門。

高大的院牆遮擋了唐糖投向梅家的視線,老槐樹枝葉茂盛,一條粗壯的樹枝從牆外伸進梅家。唐糖很想借力爬上牆頭,但,最終還是沒有鼓起勇氣。

梅子一家搬來橋頭村的那年春天,連綿不斷的春雨讓冰凍的小河早早解凍了。唐糖幾乎每天都赤著腳去河邊,他坐在橋頭,用腳丫蹚河水,水柔柔地、靜靜地、讓他的心裏泛起暖意。偶爾,有幾隻鴨子遊過來,它們時而把頭伸進水裏,時而伸長脖子望著唐糖嘎嘎的叫。

唐糖拿起石塊朝鴨子丟過去,鴨子不在張望,調頭向遠處遊去,水麵上留下了**漾著的波紋,一圈大過一圈。唐糖起身,見一枚綠色的鴨蛋鑲嵌在岸邊的青草裏,他伸出手。“別動,那是我家鴨子丟的蛋。”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唐糖回頭,一抹紅雲飄過來。

一個皮膚如雪般白皙的女孩跳進他的視線。女孩有著一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粉紅的臉蛋上鑲嵌著一對深深的酒窩。腦後那束晃動的馬尾辮讓她看上去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唐糖木訥地縮回手,女孩跳過來,把那枚綠色的鴨蛋舉在眼前:“這是我家鴨子丟的蛋。”說完歪著頭等待唐糖解釋。唐糖不理,轉身拾起地上的鞋子。風吹過,女孩伸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咯咯地笑了。

天空飛過一群燕子,唐糖聽見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回頭,見她仍站在原地看著自己。唐糖收回目光,望向遠處的麥田。“喂!你叫什麽?”女孩喊道,唐糖不語,大步流星朝麥田深處走去。

女孩看著唐糖遠去的背影:“喂!我叫梅子。”唐糖甩掉腳上的鞋子,蹚過潮濕的青草,蹚過清涼的河水,走進了勃勃生機的春天。

夕陽染紅了村落,遠處的田野在黃昏時分變成了墨綠色。濕漉漉的土街,濕漉漉的葉子,一大片濕漉漉的雲彩遮擋了濕漉漉的夕陽。

晚歸的羊群湧上土街,潮濕讓沸騰的土街變得溫和。牧羊人懷裏抱著羊鞭,緊跟在羊群後邊。整個下午,他看著他的羊們把新鮮的青草卷進嘴巴,咯吱咯吱的咀嚼,青草在生靈嘴裏打個滾後被送到了腸胃。吃飽了的生靈安逸的趴在地上反芻。陽光略過雲彩,停留在藍得透亮的地方,那會兒它便是最充足的。這時候,牧羊人可以懷抱羊鞭躺在土地的陽坡麵吸上一袋煙,或者打個盹,做一場美夢,這些都是很愜意的事情。

“羊回來嘍!羊回來嘍!”唐糖跟在羊群後麵揮著手臂喊著。主人打開柵欄迎接自家的生靈回家。唐糖叫著,直到最後一隻羊進了羊圈。牧羊人便笑:“唐糖?明天不要去學校了,跟著我一起去放羊吧?”唐糖撅起嘴巴說道:“我才不呢!”牧羊人笑道:“放羊多好呀!賺了錢娶媳婦,哈哈!”唐糖搖頭,說:“你放羊賺錢娶媳婦,娶了媳婦生娃娃,生了娃娃去放羊。”

“唐糖,你媽和葉兒等你吃飯呢!”橋頭村叫二毛子的喊道。唐糖應著,跑到土街。二毛子擔起扁擔,朝井台走去。

橋頭村西頭有一眼老井。那是一眼很老的井,老的沒有人記得它的年齡。人們隻記得,有了橋頭村那會兒老井就在了。

那口老井就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靜靜地坐在村頭,有人說它有靈性,它不但養育了橋頭村人,也見證了橋頭村的生生死死,婚喪嫁娶。也有人說它確實不是一口普通的井,隻是還說不清楚它為何不普通。

那年,橋頭村裏來了幾位領導模樣的人。他們坐著小轎車,頭發梳理得井井有條,身上穿著電影裏才能看到的衣服,還有,他們腳上油光錚亮的皮鞋。

這些人有條不紊地從車上下來,用高傲的目光打量著橋頭村的一草一木。他們沒有在其他地方停留,徑直走向了村頭的老井。橋頭村人放下鋤頭和鐮刀遠遠的張望著,有些膽子大一些的索性跑過去圍觀。村長聞訊趕來,並和那些人一一握了手。

唐糖鑽進人群。村長謙卑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媽媽,媽媽麵對唐家代表時候就是這般模樣。尊敬,略帶著幾分惶恐。此時的村長也是一樣,尊敬中帶著惶恐。

幾隻大雁從人們頭頂飛過,留下了幾聲孤獨的鳴叫,唐糖覺得媽媽是孤獨的,村長是孤獨的,葉兒是孤獨的,大雁也是孤獨的。他們的內心深處都有著一種無法言表的孤獨。

那些人並不在意村長,他們把他拋在一邊,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村長的表情有些尷尬,黯然地蹲在老井邊上。

兩個帶著金絲邊眼睛的人,從包裏拿出來一麵鏡子,圍著老井轉來轉去。二毛子問身邊的人:“他拿著鏡子照什麽?”那人搖頭道:“不知道。”

武藝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了唐糖身後,他用手指頭捅唐糖後背上的破洞。唐糖感到脊背一陣刺癢,伸手抓了抓,武藝就在後邊癡癡地笑。唐糖回頭,瞪著眼睛看著武藝,武藝把大腦袋扭向另一邊,佯裝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大雁在天上盤旋一會兒飛走了。村長始終孤獨地蹲在角落裏吸煙。橋頭村的孩子們離開大人們得視線,圍著小轎車跑著,笑著。

很久,帶金絲邊眼睛的兩個人收了鏡子,搖著頭,歎息著朝小轎車走去。隨行的人見狀也陸陸續續跟著上了車。馬達轟鳴,車子遠去了,土街上留下了一股熱浪。

村長站起身,傻傻地望著遠去的車子。人們湧上來問:“那些人是城裏的領導嗎?他們來橋頭村幹什麽?”村長揮揮手:“都散了,散了吧!”二毛子叫道:“你還沒告訴我們那些人拿著照妖鏡幹什麽?”

村長怒了,喊道:“你知道什麽?什麽照妖鏡啊?那是放大鏡,顯微鏡,懂嗎?還照妖鏡,照你呀!”“哈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二毛子紅著臉執拗道:“隨他什麽鏡子吧!你就告訴我們他們這是幹什麽呢?是要毒害我們橋頭村嗎?”村長飛起一腳踢了二毛子屁股,罵道:“害你?害死你!人家那是來考察的。滾回去幹活吧!”二毛子捂著屁股跑了,不過他說:“不是害我們最好,不然老子讓他好看,哼!”

唐糖鑽進廚房,拿起葫蘆瓢盛了涼水,咕咚咚,一股冰涼順著喉嚨滑到胃裏,感覺舒服極了。

媽媽在叫他,唐糖跑出來。媽媽把南瓜條搭在繩子上:“你跑哪去了?”唐糖回答:“去村頭看熱鬧了。”媽媽說:“葉兒鬧了好一會兒,你再不回來,恐怕要鬧翻天了。”唐糖吐了一下舌頭。幸好媽媽隻是數落一番,並沒有動手打他屁股。

葉兒光著腳從屋子跑出來喊著哥哥。媽媽看葉兒的時候,眼神中流露出無奈與不舍,她看女兒的表情就像一隻老羊在看自己的羊羔。

唐糖把葉兒按在凳子上問道:“你不乖了?”葉兒點頭叫道:“乖呀!乖呀!”唐糖幫她穿上鞋子。

葉兒坐在凳子上唱歌謠,唐糖經常聽到她唱歌謠。“小小子兒,做門墩,哭啼啼,要媳婦兒。”葉兒開心時候唱,難過時候也唱。唐糖覺得葉兒的聲音很好聽,就像梅子的聲音一樣好聽。

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爐炙烤著大地,正值酷暑時節,天氣悶熱難耐。橋頭村人農閑時候都喜歡聚在老榆樹下閑聊。這時候,人們會看見唐糖總是一個人走向田野,或者麥田深處。有時候,唐糖的身後會跟著武藝,他們走過土街,走過小河,走過麥田。阿樹赤著腳驅趕他的鴨群,見唐糖走過來便喊道:“過來,過來呀?”唐糖不理他,武藝抓著大頭嘻嘻的朝阿樹笑。

唐糖也不理武藝,隻是一個人拖著長長的影子從人們麵前經過。阿樹丟下鴨群過來:“幹什麽去呀?”武藝說:“不知道。”他傻傻的摸著自己的大頭。阿樹便笑:“你傻嗎?跟著一個沒有方向的人亂跑?”武藝便有些後悔了,轉身跟著阿樹去了。

唐糖不喜歡與人招呼。有人說:“唐糖的內心一定是孤獨的。”也有人說:“唐糖喜怒無常,不一定什麽時候哭或者笑。”武藝卻說他從來就沒看過唐糖哭。

黃昏時分,悶雷滾過,一場大雨就要來臨的時候。人們看見唐糖走向了田野。天空烏雲密布,遠處的悶雷讓人感覺興奮。燥熱的天氣缺少一場大雨,雨來了,天氣也就涼爽了,雨過後,萬物就會變得格外精神。

唐糖走進田野,坐在高處望著遠方。天邊出現一抹白色,唐糖覺得那裏就是有大海的地方,隻有海天相接處才會這麽清澈,明亮。

橋頭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很大的菜園子,每逢夏季,院子裏各種各樣的青菜數不勝數。因此上,夏季並不是最艱難的季節。媽媽要趁著晴天抓緊晾曬,到了秋季,那些新鮮欲滴的青菜控去了水分,軟塌塌的。她會用竹筐將它們收起來,放到陰涼幹燥處。畢竟熬過了冬天還有一個苦春頭呢!

葉兒在土街上來來回回跳著,看見唐糖過來便衝著他喊:“哥哥上學嘍!上學嘍!”唐糖嚷道:“快點回家去吧!乖呀!”葉兒揮動著胳膊喊道:“回家嘍!哥哥乖呀!”

“唐糖!”一聲尖叫鑽進耳朵。“我的天呀!簡直就是陰魂不散啊!”唐糖蹲下來,痛苦的捂上耳朵。走進校園的時候,武藝笑嘻嘻地從口袋裏摳出一塊奶糖:“給,奶糖。”唐糖搖頭,但他感覺喉嚨一陣刺癢,舌頭似乎觸到了香甜。

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張開嘴巴。武藝卻大笑著將奶糖塞進了自己嘴裏,一股白色**從他的嘴角流淌下來。“武藝?”唐糖怒了,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

唐糖看見高挺和白靈他們正站在教室門前朝這邊望,上課的鍾聲還沒敲響,孩子們便擁擠上操場。那個叫梅子的女孩正在薄荷田邊看著唐糖,她的眼睛是黑亮的,嘴角泛起一縷淺淺的竊笑。此刻,唐糖將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掌心,他一定要在這個叫作武藝的家夥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掌印。然後,拍拍有些麻木的手心,仰起頭迎著徐徐清風傲嬌地走進教室。“我呸!”一口黏痰糊在了武藝臉上。

梅子是橋頭小學梅校長的獨女,是三年一班的三道杠。梅子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尤其是語文成績,她的作文經常會被高挺拿來當作範文朗讀。

梅子是一個話語不多的女孩,橋頭村人都說梅子心高氣傲,當然,她們也經常當著梅子媽的麵一口一個千金的叫她。梅子除了是三道杠還是紀律班長。唐糖不理解高挺為什麽會對梅子另眼相看,難道真的是因為她的爸爸是梅校長嗎?每次想起這些的時候,唐糖的心都很痛。

高挺老師一直都是他最崇拜的人,他除了人長得難看點之外,其他似乎都近似於完美。比如,他寫得一手好書法,他畫的動物都是栩栩如生的,他還會在某個清晨或是夜晚站在小河邊吹口琴。

橋頭村的婦女都喜歡高挺吹的曲子,雖然她們叫不上那些曲子的名字。但她們覺得好聽,有時候陶醉了還會流淚。隻有高挺的老婆楊桃不喜歡,她每次尋不見高挺的時候,就插著腰滿大街嚷著,罵著。後來,人們看見高挺像個受氣包似的跟在楊桃後邊回家去了。

唐糖覺得那時候的高挺很可憐,他就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唐糖每次聽高挺吹口琴的時候也會陶醉,他似乎瞬間就理解了高挺內心深處的孤獨。而現在,他發誓再也不理高挺了,他休想再打發他去供銷社買墨水或是粉筆之類的東西了。

“唐糖,你站住!”梅子攔住了他。唐糖站住:“幹什麽?”她指著他脖子上的紅領巾問道:“你不是少先隊員,沒有資格佩戴紅領巾,快點摘下來!”梅子的叫聲驚動了花叢中的蝴蝶,它們像沒頭的蒼蠅四處逃竄。

唐糖急了,雙手叉腰:“你憑什麽管我?我願意帶,我高興帶。”梅子撅起嘴巴:“我是紀律班長!”唐糖推開眾人喊:“閃開,閃開,要遲到了。”鑽出人群一溜煙似的跑了。

梅子急了:“唐糖,你站住!站住!”唐糖鑽進教室,趴在窗台上咯咯地笑。晚上,媽媽叫唐糖站過去,毫不猶豫地在他瘦弱的屁股上麵留下了一個掌印。她問道:“你為什麽不聽話?”唐糖倔強地倚著門框,不語。媽媽又問:“你以後還聽不聽話?”唐糖不理,依舊倚著門框。二毛子經過,他笑:“唐糖挨打了。”唐糖朝他狠狠地吐了一口。二毛子還是笑:“不聽話就要打屁股。”唐糖恨他:“要你管?”唐糖委屈極了,也恨透了梅子,不就是一個紀律班長嗎?拿著雞毛當令箭。唐糖鬱悶,就朝田野裏跑,人們看見了問:“唐糖你幹嗎去?”唐糖不理,自顧奔跑。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悶雷從遠處的天邊滾過來。唐糖孤獨地坐在田野裏,不願意朝橋頭村看一眼。

整個上午,唐糖的頭都是暈暈的,腦海中總是出現梅子不依不饒的樣子,和同學們哄堂大笑的情景。還有武藝碩大的頭,梅子漂亮的眼睛。

秋日的暖陽依舊照在橋頭村上空。唐糖走在田野上,橋頭村的田野是金黃色的,太陽也是金黃色的、金黃色的麥子、金黃色的芸豆、金黃色樹葉,到處都流淌著金黃色光芒。橋頭村人正在田裏忙著收割,鋒利的鐮刀在他們手中閃爍著白色的亮光。人們看到唐糖從田埂上走過,他不朝兩邊看,脊背也挺得很直。

在橋頭村人眼中,這個男孩始終都是孤獨的,他不喜歡與人更多的交流,他隻喜歡田野、小河。

唐糖走過去的時候,媽媽正和葉兒坐在田埂上休息,媽媽擁著她的女兒,女兒好像熟睡了,靜靜地躺在媽媽懷裏,橋頭村人又聽到了熟悉的歌謠:“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啼啼,要媳婦兒。”

唐糖走著,幾隻鴨子從小河那邊遊過來,唐糖認出來那是梅子家的鴨子。這些家夥總是肆意的將蛋丟到河邊,唐糖曾無數次看見過淺淺的水草處躺著幾枚綠色的鴨蛋。唐糖累了,坐下來,靜靜地望天,燕子們不在三三兩兩,而是成群地飛過。它們飛過麥田,飛過小河,飛出了唐糖的視線。它們要飛回南方,那是一個距離橋頭村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沒有寒冷,沒有貧困。唐糖確信,那些燕子當中,一定有一隻是在自家屋簷下築巢的。等到了來年春天,他要叫上武藝,讓他幫忙把一些種子綁在燕子腿上。到那時候,他會拜托燕子,把種子帶回到它南方的家,在它南方的家裏,也一定會有一個叫做唐糖或者武藝的男孩。他們兩個夥伴就這樣看著燕子一點點飛離他們的視線,穿過千山萬水,飛到春暖花開的地方。那個叫做唐糖或者武藝的男孩,就站在自家得屋簷下等待他的燕子歸來。那個叫做唐糖或者武藝的男孩會把種子種在南方的田野,那裏的田野一定也流淌著金黃色的光芒。一股倦意湧上來,唐糖順勢躺下,太陽把草地照得暖暖的。天空還是那般瓦藍,清澈無比。

小河裏傳來蛙鳴,呱呱呱!秋日的謝幕曲在橋頭村上空奏響。“唐糖?”那叫聲讓唐糖感覺四肢無力。武藝用一根樹枝搔唐糖的頭,他叫道:“起來,起來呀?”唐糖雙手抱頭躲避著。武藝說:“是梅子讓你難堪了嗎?”唐糖翻身坐起來:“我才不屑理她呢!”武藝也坐下來,他說:“橋頭村裏的人都說你孤獨,是嗎?”唐糖搖頭。武藝說道:“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你好像真的很孤獨。”唐糖還是搖頭。武藝不解:“為什麽會孤獨呢?”唐糖搖頭。武藝忽然興奮的跳起來說道:“不如我們去摸魚吧?”唐糖點頭,繼而也跳起來:“出發!”武藝笑著:“我就說你不孤獨吧?”唐糖苦笑:“你剛剛可不是這樣說的。”武藝摸著大頭癡癡地笑。

唐糖仰首挺胸走在前邊,武藝緊隨其後,他說:“唐糖,你真像電影裏麵的將軍。”唐糖笑了,他覺得此時的武藝似乎也沒那麽討厭。他們兩個站在高處尿得叮當作響。唐糖坐在小河邊上蹚水,武藝蹲在地上收拾漁撈。“武藝,你說咱橋頭村美嗎?”唐糖問。武藝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那誰能說清楚呀!你得去問梅子,她們女孩子都愛臭美。”唐糖說:“武藝,我問你橋頭村美嗎?”武藝笑:“美,橋頭村美,梅子也美,嘻嘻!”

唐糖把魚簍拎進廚房:“媽,今晚可以喝魚湯了。”他仿佛看見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鮮魚湯擺在麵前,魚湯上麵滾動著黃色的油珠,還有幾顆綠色的香菜葉,一定要有菜葉才算完美。

梅子似乎是一個很記仇的人,那天早上,她死死地盯著唐糖,直到上課鈴響起方才作罷。唐糖鬱悶極了,梅子的眼神幾乎快讓他瘋掉了,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去形容那雙眼睛。梅子的眼睛像星星?不,像死魚,對,就像死魚,隻有死魚的眼睛才一動不動。梅子瞪著那雙死魚眼死死地盯著他,忽然,那雙眼睛裏噴出火來,火星四濺,她的臉瞬間變得醜陋無比,驕傲的梅子終於變成了一個醜八怪。“哈哈!哈哈!”唐糖忍不住笑出聲來。

“唐糖,下課到我辦公室來!”高挺老師用教鞭敲醒了唐糖的夢。唐糖站起來,眨了眨惺忪的眼睛,環視四周。武藝用書擋著臉,卻沒辦法擋住他碩大的頭。梅子緊張地用手搓著鉛筆頭,但她的嘴角卻泛起了一絲竊笑。

高挺的嚴厲是全校出了名的。他高高的個頭,瘦長的身體看上去更像菜園子裏的黃瓜。他的頭尖尖的,稀疏焦黃的頭發,就像荒地上雜亂無章 的荒草。武藝他們幾個男生背地裏都笑高挺長得無組織無紀律,但也隻限於私下裏,真的見到高挺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唐糖也覺得高挺老師不生氣時的樣子很滑稽,可是今天,他似乎很生氣。“完了,完了!”唐糖暗叫糟糕。

“報告!”此刻,唐糖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緊張的搓著衣角,沾滿泥巴的鞋子不停地在地上蹭著。辦公室裏沒有人回答。唐糖歪著頭,看見一隻鵝子在草場上麵的低窪處覓食,它低著頭,脖子伸得很長。

他認識這隻鵝,那天阿樹家的鴨群裏忽然多了一隻鵝子。它雪白的身體,讓那群鴨子們顯得又矮又醜。那天武藝也看見了。他問阿樹:“你家鴨群裏怎麽多了一隻鵝子呢?”阿樹似乎沒聽見,搖著櫓一路朝下遊劃去。

唐糖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阿樹家鴨群裏麵多了一隻鵝子。”媽媽隻顧曬她的青菜,不理他。唐糖想跑去阿樹家裏偷窺,他想看看那隻鵝子還在不在,可他又害怕碰見別人,橋頭村的人有事沒事總愛亂講話。

高挺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問道:“唐糖,這是怎麽回事?”唐糖急忙說道:“老師,我錯了,我以後一定認真聽課,再也,再也不睡覺了。”“我問你這本書是怎麽回事?”高老師的語調在一點點升高。唐糖瞥見了那本書上自己親手畫的小烏龜,可是他卻說:“這不是我畫的,我的美術成績一直都是全班倒數的。”他否認。“唐糖同學,做錯了事情就要勇敢的承認錯誤呦!”白靈抱著作業本進來,她的語氣很溫和,笑容可掬,唐糖覺得白靈老師是整個橋頭村小學裏麵最漂亮的女生。她微笑著看著唐糖。唐糖被感動了,想哭,轉頭看見高挺冷若冰霜的臉,淚水又吞了回去。

“老師怎麽處理你的呀?”武藝問。“三十遍檢查。”唐糖感覺自己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四肢無力,遍體鱗傷。“啊?三十遍檢查?這高挺也未免太狠了吧?”武藝尖叫道,不過他說:“別擔心,我來幫你寫。”“你可算了吧!若被發現了那可不是三十遍檢查那麽簡單了。”唐糖沮喪極了。

梅子依舊坐在座位上看書,陽光在她頭頂流淌出金色的光芒。唐糖從她身邊經過,低聲吼道:“叛徒!”“你說誰?”梅子猛地抬起頭,眼睛裏散發出一股逼人的寒光。唐糖氣憤地指著她的額頭說道:“你是叛徒,那天明明是你說高老師喜歡小烏龜的嘛?”梅子閃著寒光的眼睛忽然暗淡了,不過她說:“我隻是說高老師喜歡小烏龜,並沒有讓你畫小烏龜給他呀?”唐糖說:“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叛徒!”眾人圍上來:“別吵了,別吵了。”“我才不屑與她吵呢!哼!”唐糖衝出教室。

深秋的陽光變得吝嗇了許多,早晨的田野被一層薄薄的白霧籠罩著。人們看見唐糖孤獨地趴在牆上,便問:“唐糖,你沒去學校嗎?”他不理,自顧沉默。那人心裏便更加確信唐糖的內心是孤獨的了。

土街那頭走來了挑著擔子的貨郎,小小的撥浪鼓被他搖得叮當作響。麥兒的媽媽叫住貨郎,她想給麥兒買上一些絲線。橋頭村的女人們圍上來,商量著給孩子們縫製過冬的棉衣。橋頭村雖然不富足,但村裏的女人卻個個心靈手巧。貧困並沒有影響她們對生活的熱情。一年四季,春耕秋收,女人們個個都能頂上一個壯勞力。農閑時節懶惰的男人樂得天天湊在一起閑聊,女人們則拿起針線,簡單的布頭在她們手裏變成了五顏六色的玩物,孩子們整日裏圍著媽媽轉,媽媽們也樂此不疲。

唐糖媽用鄰家做衣服剩下的邊角廢料,給唐糖縫了一個漂亮的書包。綠色的底上鑲嵌著幾顆紅色的五角星。唐糖特別喜歡這隻書包,經常挎著它大搖大擺經過土街,有人看見了會說:“唐糖的新書包真漂亮啊!”唐糖便高興得不得了。也有些孩子淘氣,跟在後麵用樹枝捅他的書包,他惱了,但並不去追打他們,自顧跑向田野深處。人們都說唐糖喜怒無常,也有人說他太懂事了。他們覺得唐糖與其他孩子不同,但究竟哪裏不同也說不清楚。武藝卻說,他從來沒見過唐糖哭。

麥兒的媽媽把一些彩色的絲線放到笸籮裏,很從容地從口袋裏掏出錢來,那些錢是家裏賣雞蛋攢下的。麥兒的奶奶每年冬季都會挎著籃子去集市上賣雞蛋,人們經常看見她佝僂著身子走在清晨的雪地上。麥兒的媽媽是二毛子好不容易娶到的媳婦。二毛子從小就沒了父親,她的媽,那個叫作賈氏的老太婆,辛辛苦苦將二毛子拉扯長大。賈氏的勤儉是村裏出名的,憑你哪一個,若想從她家裏白拿東西或是借些錢財那都是癡心妄想。那年,燒酒的王侃媳婦在她家田裏掰了兩個玉米,賈氏頂著毒日頭愣是在王侃家門口蹲了三天。人們勸她:“這麽熱的天別曬壞了,回去吧!”賈氏執拗:“我就不信,她憑什麽白拿我家的玉米?”眾人勸不動便找來村長,村長點燃旱煙,他說:“橋頭村民風淳樸那是遠近聞名的,您這個年紀了可不要與那些年輕人一般見識呀?”賈氏搖頭:“除非她家賠我錢。”村長惱了:“王侃媳婦你給我滾出來!”王侃家的大門關得嚴嚴的。任憑村長喊破了喉嚨,也沒見到一個人影。阿樹就是那天看熱鬧時弄丟了幾隻鴨子,被他媽賞了一頓雞毛撣子。

葉兒抓起一把土撒向空中,嘴裏不停地嚷著:“飛起來嘍!飛起來嘍!”唐糖看見葉兒跟著風奔跑,她的臉上掛滿了塵土,眼窩、鼻孔、耳朵都被塵土覆蓋了。他從土牆上跳下來,大踏步向田野深處走去。“媽,今年冬天我不要新棉衣。”他喊著,消失在人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