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寂靜的夜晚,支槐鈴家的大門,被敲響了。

支槐鈴的母親剛剛收拾好碗筷,就聽見敲門的聲音,估計是哪位莊鄰來借還什麽東西,她就叫柳鈴去開門,柳鈴有點膽怯,就拉著妹妹楊鈴的手,姐妹倆一起去開前屋的大門。

當支槐鈴母女,在燈光下發現進院的是顧三元父子的時候,一時竟然驚訝地瞪直了眼睛。短暫的驚詫之後,支槐鈴的母親走出灶房,還是客氣地請他們進正屋去坐。顧三元故作正經地走進灶屋,笑笑說,嬸,我就不去堂屋了。老羊屠子遲疑了一下,掖了一下棉襖,硬著頭皮謙卑地進了堂屋。支槐鈴白著臉,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顧三元不說話。顧三元望著父親被讓進了主屋,便小聲對支槐鈴說,讓他們說話去。

此時支槐鈴和顧三元的心裏,都是十五個桶子打水——七上八下的。他們對堂屋兩位長輩們的交涉,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心裏沒有一點底。

母親目光疑惑地望著老羊屠子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她隱約感覺到了,今晚自家將有重大事情發生了,又反身把柳鈴和楊鈴支到前屋自己住著的房裏,反手鎖了前屋的後門。

老羊屠子不喝槐鈴母親給他送來的茶水,一撇嘴竟然痛哭起來。槐鈴母親心軟,尤其見不得男人流淚。老羊屠子把自己哭得後脊梁一挺一挺又一挺,兩隻手掌捧著那張老臉,鼻子抽泣得一聲接著一聲響。槐鈴母親心如刀割,一時難為得不知所措。她從木椅上站起身來,兩隻手在胸前難為地抖動著,走了兩步又坐到木椅上,歪著頭,困惑地對老羊屠子半是勸導半是尋問,他大哥,你有什麽難為事,你就說出來嗨,都是莊戶人家,兩家不就是隔了一條河嗎?你有什麽爬不過山頭的難為事情,想到了我支家,就說明你心裏就有我支家,隻要是我支家能幫上忙的,決不說二話!

老羊屠子抹了兩把臉上的老淚,半是抽泣地說,老大姐——這件事情,就怕你幫不了。該死啊,我!我沒有管教好我的狗崽子,坑害了你家好閨女槐鈴哩——

槐鈴母親一聽老羊屠子的話,一股冷氣突然從後脊梁上往上衝,她感覺到女兒支槐玲出事了。

老羊屠子接著說,我家這個狗崽子,什麽時候也沒有跟我透過一絲風,昨晚吃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帶你家槐鈴去了淮陽醫院,醫生說了,槐鈴都懷了快三個月了,儀器查出的是雙胞胎。醫生又跟你家槐鈴精心查過,說她的身體不能做流產啊!老姐啊,你看這究竟該怎麽辦哦!都快愁死我囉!我翻身打滾一夜沒合眼,今一天我思來想去,好容易盼到天黑了,我才拉著我家這狗崽仔,來老姐家裏實話實說來的,想老大姐能拿個好主意出來,要死要活,我爺倆今晚都在這裏哩。

槐鈴母親一聽,若五雷轟頂,癱坐在木椅上,一時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過了好長時間,她才緩過一口氣來,她臉色陰沉地對老羊屠子說,你顧家小子都做出這樣對不起我們支家的事情了,你還膽敢到我門上來找我拿主意,你們眼裏還有我們支家嗎?今天該我問你,這事你該怎麽辦!

哎呦呦——老羊屠了又雙手捂麵,急得腳掌打抖,流下淚來。他一邊流淚,一邊哭聲似嚎地說,哎喲——老大姐呀,我顧家要是不把你支家放在眼裏,哪裏還能上你門來呀,我們這不是來低頭認罪的嗎?老大姐呀,你今晚要怎麽著就怎麽著,我父子倆死都沒一句怨言。我一天到晚忙得屁股不連板凳,狗崽子也沒管教好,我有罪啊!這是我家裏所有存錢,我全帶來了,大姐能想出什麽法子來,這些全作周全,不夠了,我再想辦法。

老羊屠子把懷裏用油紙包著的一紮鈔票,放在麵前的桌子上。槐鈴媽沒看那梱油紙包,她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對老羊屠子說,把你的東西拿走,我支家不圖別人的一分錢!

哎呦呦——老大姐唉,你這可又叫我怎麽辦喲……老羊屠子急得又哭喪起來。

槐鈴媽此時的心裏,如火上澆油,她恨不得拿起棍子,立即衝到灶屋,幾棍子把這兩個不省心的男女活活打死,但她不能這麽做。非但不能如此,她還要關起門來,把事情暫時隱蔽得隻有她、老羊屠子和槐鈴倆知道。也就是說不能有一絲風吹草動傳出去。想到這裏,她威嚴地對坐在那裏勾著頭,曲著腰的老羊屠子說,帶著你的東西,滾!

老羊屠子站起身來,恐慌地不敢伸手拿桌子上的紙包,他疑疑惑惑地站在那裏,不知是走還是留。

槐鈴媽拿起桌上的油紙包,猛地摔到他的懷裏,連推帶攆地把他趕出了堂屋。

支槐鈴和顧三元支棱著耳朵,聽堂屋兩個長輩的說話,不敢走出灶房半步。前屋和堂屋相隔一個院子,柳鈴和楊鈴在前屋房間裏,隻能偶爾聽見堂屋傳來一聲半聲的說話聲,她們還小,大人的事情她們不愛關心,姊妹倆坐在**玩翻繩子的遊戲。

老羊屠子被攆到院子中央,他發現槐鈴媽沒有攆躲在灶屋裏的顧三元,他先是犯疑,後又隱隱覺著裏麵隱藏著某種讓他不知就裏的契機。他如一條挨了棒子的瘦狗,誠惶誠恐地溜出了支家的大門。

支槐鈴的母親緊緊地關閉了前屋的門,又把躲在灶屋裏的支槐鈴和顧三元喊到了堂屋,同樣拴緊了堂屋的門。她坐在支槐鈴房間的床沿上,命令支槐鈴再關上房門。支槐鈴和顧三元像犯了彌天大錯的罪人,雙雙低頭站在床前的空地上。槐鈴媽很長時間沒說一句話,慢慢地,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揚起手來給了支槐鈴兩個耳光,支槐鈴捂著火辣辣的臉,弓著腰飲泣起來。顧三元一閃身,把支槐玲擋在自己的胸前,母親的第三個耳光打在顧三元的後背上。顧三元拉著槐鈴的手臂,雙雙跪在母親的麵前,顧三元激動地一個接著一個扇自己的耳光,都是我!我不如豬!我是畜生!嬸,你……你……打我吧!

支槐鈴雙手攥著顧三元抬起來的手臂,泣聲說,三元,是我不好,你別再打了!

母親的兩個耳光就像扇在自己的心尖上,渾身疼得打抖。支槐鈴自小至大,她從來沒有彈過她一指頭,這個女子從來沒讓父母親煩過一天心!老天爺呀,為什麽你偏偏讓她在婚姻大事上,犯得如此糊塗!

母親氣的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弓著腰,臉色憋得似豬肝,一時撕心裂肺地咳,一口接著一口吐粘痰,吐了一陣粘痰,又繼續咳,滿臉淚水和鼻涕混在了一起。支槐鈴抱住媽媽一個勁地流淚,顧三元幫她一下接一下地抹後背,嘴裏一聲接一聲地叫嬸——嬸——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去之後,母親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低著頭,過了很久,才有氣無力地問,你們倆……真的……寧死都要好到一塊?支槐鈴和顧三元張著二雙帶著淚光的眼睛,認真地望著母親,不約而同地向她點了點頭。母親回過頭來,審視著顧三元說,你能保證一輩子對我閨女好?顧三元“噗咚”一聲跪在地上,指天發誓,我顧三元對槐鈴一輩子有一點點私心雜念,讓雷劈,遭火燒!我吃一個山芋,兩頭是我的,中間歸槐鈴……

母親坐在床沿頓了頓,她抿了一把耳邊花白的亂發,從懷裏掏出自己所有的積蓄,交到支槐鈴的手上小聲說,天一亮,你就去運南陳郭莊你舅家,三天內我不去帶你,你倆就往遠處走,走得越遠越好,孩子不生下來,千萬別回支老莊!

倆人一齊跪倒在母親的麵前泣不成聲……

第二天槐鈴媽裝作趕集的樣子,特地去了一趟支文理所在的學校,支文理不在學校,今天是星期天,他又組織一班高年級的學生,參加鋪路大隊,去義務鋪學校通往鎮上的公路去了。她委托學校看大門的老江,讓他給支文理帶話,一定要支文理晚上回家一趟。支文理心急火燎地從學校趕到家裏,自行車一支下,就大步流星地跨進了堂屋。槐鈴媽早早讓柳鈴和楊鈴吃了晚飯,去老宅上他大叔家去了。桌子上給支文理盛好的飯菜還冒著熱氣。支文理冷著臉,三角眼皮支棱著,眼珠炯炯有神地望著老婆問,你火燒眉毛一樣叫我回來,家裏出什麽事啦?槐鈴呢?

母親平靜地坐在小凳上一針一針地戳線衣,她用平穩的聲調,對站在那裏給他橫鼻豎眼的丈夫說,你先吃飯,吃過飯了,我和你商量件事情。

支文理眼睛疑惑地望了老伴一眼,估計家裏沒出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坐下來飛快地往肚裏扒了兩碗飯。老伴見丈夫吃完了飯,對他平靜地一笑說,文理,我到你支家門上有多少年啦?支文理弄不清老伴今天特意要他回來,為什麽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來。於是就支棱著一雙三角眼,翹起嘴角反問道,嘛?你算算日子打算什麽時間升天啊!

她沒跟丈夫計較,依然平靜地對支文理說,文理,自我進你支家大門以來,我從來沒有犯過什麽大錯,這次家裏出了件你我都想不到的大事情,恐怕你要怪罪我了!反正我是大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了,身上還有治不好的慢性病,遲早也是個死……

支文理有些急躁,他不想聽老伴的窮嘮叨,單刀直入地說,你不要瞎窮叨叨了,家裏出了什麽大事情?你趕緊說。

說出來你可要冷靜啊!我想和你思摩思摩,用個法子把事情彎全好。

說。

老伴有些顫顫巍巍地望著支文理,小聲說,槐鈴她有了。

支文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緊皺著眉頭,接著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老伴手裏的織針在胡亂地戳著另一根織針,她順下眼皮,臉色變得哭喪起來,聲音稍稍加大了一點,再一次勇敢地對支文理說,槐鈴懷上了!

支文理渾身暴起了雞皮疙瘩,眼前有無數隻金蠅在上下飛舞,耳畔有千萬隻知了在競相鳴唱,他微微晃動了一下身子,抓緊了桌子的一角,才沒有使自己跌在地上。他粗暴的喘息裏帶著抖顫,是誰的逆種?

老伴扔下手裏的毛衣,帶著哭腔說,槐村莊老羊屠子的小子,顧三元的。

啊!

支文理再也站立不住了,一屁股癱坐在桌邊的舊藤椅裏。

當他緩過一口氣來之後,猛地從藤椅裏站起身來,一伸手把桌子掀了個底朝天,桌子上的碗、筷、碟、杯、盤……“嘩啦——”一聲脆響,滿地打滾。他吃人一樣的眼睛瞪得血紅,他顫抖著指頭,指著老伴的腦袋問,那個丟人丫頭呢?啊,那個丟人丫頭死哪去了?還有你這個送來的老疙瘩!

他抄起門邊一根木棒,狠狠地向老伴身上打去,木棒一拆三節。

老伴本能地抱著頭,“嗨——”的一聲長歎,趴倒在地,背過氣去……

支文理並不饒了她,他一把揪起老伴的頭發,發瘋地叫道,那個臭丫頭在哪裏——你告訴我啊!

老伴的身子軟軟地癱倒在地,她臉色蒼黃,嘴裏大口大口地向外呼氣,兩隻手卻緊緊地抓住支文理不放。

支文理死命地把她往外推,手裏緊握著一節短棍,凶神惡煞般地撲向支槐鈴的房間。他沒有找到支槐鈴,又氣勢洶洶地到柳鈴楊鈴的房間找,後來又一陣風似的找遍家裏的所有屋子。最後,幾步跨到趴在地上的老伴身邊,飛起一腳,踢在她的腰上。此時,她回過氣來,一把緊緊地抱住丈夫的雙腿,用極度祈求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對支文理說,他大……他大……你……你一定要冷靜啊——你這樣子,支姓的臉麵就丟到我們家裏啦……

支文理仍然惡狠狠地大聲罵道,你這個送來的老病根子,事到這樣了,你還放什麽屁!

老伴用奇怪而悲泣的聲音哀求道,我求求你了,文理啊!你就看在我這把老骨頭跟了你熬那麽多年的份子上,你就不要聲張了,咱們把這事情,隨彎就圓了吧!

老伴又一次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地劇烈咳喘起來。

放你媽個狗臭屁!他媽一個殺牲屠子,是個什麽東西,敢在我支姓頭上拉屎,我他媽讓他去見閻王爺!臭老疙瘩,你給我滾開——

支文理氣衝霄漢的叫罵聲,驚動了門旁鄰居,那些沒出五服的支家堂哥嫂們。有人推門進了院子。

人們一看,這家裏早已鬧得不成了樣子,兩位堂嫂把趴在地上的老嫂子托背抹心地抬到**,兩位堂哥奪下了支文理手中的那根斷節棍子,一左一右地把他按坐到椅子上。支文理雙手蒙麵,不能見人地唔唔唔……地抽泣起來。這位平時趾高氣揚,脊梁直直的中學校長,此時在自家的堂屋裏彎下了腰,低下了頭……

槐鈴媽本想對所有人隱瞞事情的真相,勸說丈夫就事論事、順水推舟,隨彎就圓,不動聲色地把事情同化在兩相和悅的過程之中,這樣,雙方都有臉麵。沒想到支文理卻眼中容不了這粒沙子。此時,她隻有和支家那些堂哥堂嫂們略點了事情的大概。支姓人一聽,一個個也驚得目瞪口呆。支文理的哥哥支文尚咬著後腮牙,從地上站起身來,惡狠狠地說,走呀,都跟我一起走,去槐樹莊活剝了那狗日的父子!

漆黑的夜裏,一幫憤怒的支族人帶著麻繩棍棒上了六塘河大堤,他們直奔行馬河邊的槐樹莊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