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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天,支槐玲感覺身體有種說不清的不適,她就覺得自己站在哪兒都疲倦乏力,睡一覺醒來,還是覺得沒有精神,有時自己對著門前的竹林打哈欠。顧三元跟著他父親去山東臨沂販黃牛去了。幾天不見這個死三元,心裏掛念的發慌,去田裏鋤雜草,仿佛顧三元就站在不遠處的田畔上望著自己,可當她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他就不見了。她在水渠裏捧一捧清水洗洗臉,他就在她的對麵,咧開滿嘴的白牙齒,望著她怪笑。可當她抬頭張望他的時候,他又不見了。她明明眼睛瞎起來睡覺了,自己卻躺在行馬河堆那朵騰起的白雲裏,顧三元手裏捧著一碗稀飯,十分疼愛地向她奔來,三元對她說,他腳掌都磨破了,好不容易討來了這碗稀飯,你快剩熱把它喝了吧。當她接過碗來,要他先喝的時候,她卻找不見他人影了。她在情急之中猛然醒來,感動的淚水流到嘴邊的酒窩裏……她愛戀地在心裏罵道,你這個死小羊屠子,等你回來了,我再和你算賬,你弄得我日夜心神不寧!

母親看出女兒有了心事,她把柳鈴和楊鈴支去南湖地抬豬草,關了前屋的大門,上了門栓,把支槐鈴拉到堂屋房裏,母親很認真地對坐在床沿的支槐鈴說,槐鈴,你兩隻眼睛看著媽,媽問你話呢。

支槐鈴張開兩隻明亮中繚著清霧的眼睛,看了看母親,隨後眼簾又垂落了下來。她對母親撒嬌道,媽,做什麽呀,把門都栓起來了,抓賊似的。

母親說,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支槐鈴一下子趴在自己早晨拆好的被子上,嘴裏含含混混地說,什麽有人沒人的,遲早還不是要找個人家嫁出去啊。

不用多問了,閨女心裏是有人了。

你告訴我,他是誰?

這是我的事,媽,你就別管了!

母親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槐玲啊,你自己的終身大事,做媽的絕不去包辦你,婚姻是你自己做主的事情。不過,父母辛辛苦苦生養你,你的終身大事,父母總該為你做做參謀吧。我自己養大的閨女,我心裏明白,眼光不會差到哪裏去,你告訴媽媽,媽媽心裏不是就不迷糊了嗎?

支槐鈴說,媽,不見熟的事情,告訴你了,事情成不了,以後白白讓你心裏裝個疙瘩,不如不知道的好。

槐鈴,依媽看呢,你爸給你做的打算沒錯。你收收心,近兩年不要去談朋友,等工作定下來了,你就是談個山芋、胡蘿卜,隻要你一輩子不悔,媽問都不問你一聲。

槐鈴不願說,寬厚的母親也就不去硬逼自己的女兒了。閨女大了,心裏裝著個人,這也很正常。所以,臨開房門的時候,她隻是關照女兒,你要把心裏的那個人暫時往黑裏塞一塞啊。

在母親的眼裏,槐鈴是一個腦筋靈活,做事穩妥,有主心骨的孩子。她的身上幾乎集滿了支老莊所有女孩子的優點。因此,她的生活自由,母親從不管朿她,有時偶有外出晚歸,母親就把飯蓋在鍋裏,聽門有響動了,母親就下床,獨自進灶間,在灶肚裏塞上兩把火,自己坐在一邊看著槐鈴吃飯。槐鈴總會笑著告訴媽媽,自己和本莊的某某一夥女子去某某大隊看了什麽好看電影,或是很有興趣地主動告訴母親,自己一夥幾個女子帶晚工在支裁縫家拜師學藝,某某女孩子緯編做得好,我再下把功夫,她的手藝我就學到了。有時候,槐鈴不是幫媽媽做一襯圍裙帶回來,就是給柳鈴楊鈴編了兩件帶花的絨線外套回家。年前槐鈴出去幫工的時候,常常忙得很晚才能回到家裏來,鍋裏熱著的飯也不吃一口,喝了兩口熱水,倒床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晌午。母親心疼她,等槐鈴吃好午飯,穿上那身洗白的工作服,推著自行車出門的時候,她才在後麵關照女兒,槐鈴啊,那是沒有一點閑工夫的活,做不了了,你不要硬撐著,家裏沒你那幾個錢,照樣過日子!槐鈴望著媽媽笑笑說,沒事的,媽,我能做得來,勁不要錢買,使出去了,睡一覺就回來了。

母親有時對槐鈴遠路晚歸不放心,就讓柳鈴在家和楊鈴做伴,鎖上前後大門,獨自摸黑步行十幾裏地,去那個槐鈴說的幹活的村莊,找到那個有燈火,有人說話的熱鬧地方,她就看到自己閨女忙碌的樣子了。顧家父子,前三輩就和支老莊所有人家都認識了,母親能把顧家的幾代家譜背得出來。所以,槐鈴和他們在一起幹活,她也很放心。她會掏出兜裏特意為老羊屠子準備的一盒“大運河”牌香煙,送給老羊屠子,感謝他帶著自己的女兒為她掙錢了。老羊屠子也常常在結束後,把冷鍋底餘下的兩三斤碎粉條用塑料袋包好,塞到支槐鈴的黃書包裏。母女倆常常摸著十幾裏地的黑路,有說有笑地回到家裏。老羊屠子雖然人窮,地位低,但手腳靈泛,不怕苦累,為人也不歪道。跟著他們一起幹活,母親是沒有什麽可擔心的。支文理常住學校,家裏的事情很少過問,除了大忙季節到田裏幫個忙,平時偶爾周末回家一趟,吃了飯就推上自行車返校或開會去了。每年一入冬,冷空氣沒到,她就開始天氣預報了,這哮喘病一發,重則打針吊水,輕則一天兩頓不離氨茶堿,家務就全歸槐鈴了。

她思長劃短,周邊的成年男孩,她按人才,按家境,一個個在心裏排譜,卻怎麽也沒有看出自己閨女心裏到底相中了什麽人。對於顧三元她也想過,這孩子從小拖鼻子淌眼淚的,大雪天掖著一把撮棉襖,滿身羊肉腥,腳上拖著一雙破茅窩子,腳後跟被茅窩口刻的血滲滲的。周末常跟著賣羊肉的老羊屠子來支老莊,也常和槐鈴跳繩子玩。支文理一見就皺著眉頭,攆他走。她就會偷偷地在他油晃晃的小口袋裏,不是塞上半塊玉米餅子,就是裝上一把熟花生。從小支槐鈴常會在飯桌拿他取笑:昨天和顧三元同桌的梁反帝,在他頭發上捉住了一隻虱子,那虱子大的像小土鱉子,可把大家笑壞了。哎,昨天晚上小組拍戲,顧三元演爬山,一用勁,沒想到把腰上的布帶子挺斷了,光溜溜的屁股一下子露出來了,可把我們都笑傻了……現在這孩子長開來了,高高的個子,亮亮的牙齒,整天是一張笑眯眯的喜氣臉,現在成了一表人才。但根據他家在周邊人家心裏的位置和目前的經濟狀況,怕找個老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槐鈴不傻,她自小就拿他當作笑話說,心裏不可能裝著他。難道還能是在校的時的哪位同學什麽時候又遇到一起了?哎——閨女大了,要留點心,女人這一步要是走錯了,一生也就毀掉啦!

她在灰暗的燈影裏,回想起自己和支文理的這一輩子。她嫁給支文理的前一年,正是全國上下鬧饑荒的年景,鄰省已經有人餓死,三河南(今安徽地界)有成群的逃荒者路過支老莊。她的娘家住在不遠三十裏外運河南的陳郭莊,根據老父親的劃算,家裏包括紅薯幹算在內的存糧,也不夠一家老小過到入冬。老父親就盲目地加入了逃荒的隊伍,想了解一些關於往北逃能弄出一些吃食的信息。臨走時,他已經四五天沒進一粒糧,肚子被清水撐的晃裏晃**。他好不容易走到支老莊,實在沒有一絲邁步的力氣了,他看到了一家草簷下放著一隻喂狗的黑盆,盆心有幾口混雜著韭菜葉的稀糊糊,稀糊糊在午後的熱光下發酵,冒著黑色的氣泡,成團的蒼蠅趴在盆口蠕動著。他看見有兩星黃色的玉米麵芯子,隨著發酵的氣泡翻動了兩下,饑餓使他不顧一切地撲向了那隻黑盆。他手掌掬成一把勺子,一把插進發酵的糊糊裏,把盆底裏的那點黑水一股腦兒地吞進肚中。房主支大嬸大睜著眼睛看著這一切,她怕這位逃荒漢子,吞了這樣的湯水,路上性命難保,就好心地把他留了下來,盡力挽留他住了兩天。支大嬸聽他說明了家境的苦處,就拉著他,找到了住本莊的縣民政局局長支樹懷,支大嬸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這位本家堂叔哭訴了這位“娘家哥哥”的苦情,支局長為情所動,給他寫下了一張二指寬的紙條。回家之後,他憑這張二指寬的紙條,領到了全家接上糧季的救命糧。支家大嬸在關鍵時刻救了他們全家,這樣的救命大恩,她娘家幾代把它當作故事,代代相傳。後來她就認支大嬸為幹娘,再後來,她就成了支大嬸的二兒媳婦,也就是支文理的老婆。

婆媳相處勝於母女,她秉承了支大嬸所有善良的品性,勤勞樸實,寬厚仁慈。支老莊家族大,內外勢力強勝。支文理生在支家,他心裏明白,自己的老婆嫁過來有報恩攀榮的意思。因比,造就了他骨子裏有一種盛氣淩人的東西。支大嬸在世的時候,經常氣的咬牙切齒,臨死的時候還緊緊拉著她的手叮囑她,對丈夫要寬容。她把支大嬸的活一輩子記在心窩裏,支文理發怒了,罵她是來還債的,沒有支家,你娘家早已死絕了。罵她是塊爛皮膏藥、要不是做娘的強行,你貼不到我身上去……她雙目含淚,一粒也不讓它掉下來。她就像一個失去聽覺的人,默默地幹自己手裏的活。她曾在心裏告誡過自己,為了婆婆的恩德她什麽都可以忍受。在寒風呼嘯的水利工程上,她不顧自己中了風寒,人近中年了,還帶著病一天不歇地為家裏掙工分,自己煎熬到實在受不了的時候,醫生告訴她,你落下了慢性肺病,一輩子不會除根了。她為支家生養了三個女兒,寒來暑往,即使身體帶病,也從來沒歇停過一天。她在心裏發過狠,等三個女子長大了,她絕對不去幹涉她們的婚姻大事,更不能讓她們對人家有絲毫的歉疚和貪圖。隻要是女兒看好的女婿,隻要未來的女婿能在自己麵前表個決心:不管將來的日子過得是貧是富,一輩子都對我女兒笑嗬嗬的。她就心滿意足了!至於支文理對孩子的婚姻采取什麽看法和想法,那是他的事情,她沒有左右他的能力。

這樣胡思亂想著,她就聽到窗外風卷柴簾的聲音,她喘息著拉開門,一股春風湧進屋來,把牆上的兩幅偉人畫像掀得“嘩嘩”響。她站在門外,仰頭望天,天上有兩股跑風雲奔著月亮而來,東天湧起的黑雲裏有隱隱的雷聲傳來。看來,老天要向大地降臨一場大雨了。她怕雨後的柴草返潮,明天難以燒火,就趁著一陣明亮一陣黑暗的月色,扯了三趟麥草放進灶間。擱在往常,槐鈴聽到前屋母親開門的聲音,她就會拉開堂屋的門,和母親一起摸著黑,做完該做的事情,然後再看著母親喝一粒氨茶堿之後,安然躺下,她才回屋關門上床。今晚,她卻沒有聽見槐鈴開門的聲音。這女子,若是身體受點涼不怎麽舒服了,倒沒什麽,怕就怕心裏擱著什麽推不開的事情啊!

顧三元和父親老羊屠子,從二百裏外的臨沂,趕回了三頭黃犍牛,牛拴在門前的打麥場邊吃草。想買頭牛回家耕種的莊戶人,早已把三條黃牛圍在中心,他們三三兩兩地蹲在一起,一邊抽著煙窩,一邊議論著牛的牙口、膘度和脾性。有人看中了那頭母犍牛,蹲在那裏耐心地等待著那頭牛撒尿,看看牛尿的清黃度,判斷牛的內火大小,根據牛尿撒的遠近,判斷牛的性情。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幸福和溫馨的微笑,一點也不亞於一個幸福的相親會。兩頭健壯的母牛被人相中買下了,買主放下二百定金就趕大集去了。按規矩,下午賣主要把牛趕送到買主家去,讓買主全家人過過目,沒有異議,買主才能把全款交給賣主。三頭黃犍牛被人當天買走兩條,還有一條腿細,行步內“八”字的沒賣出去。這頭牛當耕牛賣,明顯是有缺陷的,老羊屠子販它來,就是打算把它殺掉,賣肉賣皮張的,反正趟趟跑臨沂隻賺不虧。近二年,農家的手頭也漸漸寬展了,原先一年吃不起兩回牛羊肉的人家,現在來個親戚好友也能割的起半斤八兩的牛羊肉了。老羊屠子現在不光是入村進戶叫賣,逢集還要在街上固定地方立攤立位。過去挎得是籃子,現在要推個獨輪車子。父子倆現在忙得,上廁所都來不及解褲帶。

顧三元在傍晚的時候,把一頭黃犍牛趕進了支老莊。這頭牛是被一個支姓農家相中的,他把牛趕進那個支家院子的時候,那個支家人早已請來了老獸醫等在院子裏了。老獸醫上上下下摸了摸黃牛肚子,又摸了摸牛乳,還把一張試紙塞進牛的水門裏。不一會兒,老獸醫把那張試紙抽出來,滿意地笑笑說,懷了!那支家人一個個高興的滿臉開花,請顧三元滿滿地喝了兩杯香茶,把餘下的錢款,一分不少地點給了顧三元。

顧三元在殘陽夕照裏,望著一片滿眼綠得發黑的麥田,登上了六塘河大堤。大堤的拐彎處,那綠茵茵的竹叢後麵,就是他多少天來,朝思暮想的人所居之處。人的情感是奇妙的,沒有兩相肌膚相親,平日裏,或是熄燈前,想想支槐鈴的樣子也就睡去了,自從有了那一次之後,他巴不得和她時時刻刻都在一起,想著她笑出的酒窩,想著她走路的樣子,想著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乃至在他麵前走過的女子,他也要上下端詳著,看她長得哪一點與支槐鈴相似。有一次在臨沂的一條土街上,他看見一個女子,身材長得和支槐鈴相似,他硬是送給人家十塊錢,請求人家幫他試穿一件紫羅蘭外套。惹得那大膽姑娘當眾拿他開玩笑,又卡了他十幾塊錢的絲巾錢。在夜深人靜的小旅店裏,他想著支槐鈴,想得翻身打滾難以入睡。他自己在心裏暗罵自己,你還不如一頭公豬,公豬做過了,吃飽了就睡覺,你卻渾身燥熱雙眼難閉呢!

現在,那件紫羅蘭外套和一條玫瑰紅絲巾,就裝在自己隨身所提的提包裏,他怎樣才能親眼看著支槐鈴把它穿在身上呢?一陣春風略過河堤,堤下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泛起了一波波綠浪,西天的晚霞在天邊燒成一片紫紅色的海灘。河岸邊,那半人高的蘆葦如蔥蘢的修竹,把影子彎彎地倒映在碧綠的流水中。寬闊的河堤上,春風把這條平坦而硬實的土路,打掃成一條銀色的帶子。空曠的大堤上,偶爾隻有一兩隻麻雀,從頭頂的槐樹枝間,匆忙地飛進麥田。一眼望去,空曠的田疇看不見一個人影。忽然,支槐鈴真像一位夢中的天使,從西天那紫紅色的晚光中,向他奔走而來,她一邊向六塘河堤奔跑著,一邊向他頻頻地揚著手。顧三元睜大了眼睛,他竟然雕像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此時,他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現實裏、還是夢境中!

隻到支槐鈴站到他麵前的時候,他才從這夢幻般的景象中走進現實。支槐鈴雙目眨動著喜說的淚光,粉紅的臉上半掛喜悅,半含哀怨,她親切地對顧三元說,你傻啦!你還想著回來!

一股熱血似潮水一般,猛烈地撞擊著顧三元的頭頂,手裏的提包掉落在地,他不顧一切地把支槐鈴抱入懷中。支槐鈴一時感覺天旋地轉,渾身軟的似一根浸了水的稻草,任其顧三元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顧三元親她的秀發、親她的眉頭、親她臉頰上的酒窩,把滾燙的額頭埋在她柔軟如錦的**間……一陣山呼海嘯的親昵之後,他們驚訝地發現,支槐鈴的妹妹楊鈴,正用一雙迷惑的眼睛看著他們。

今天是周末,楊鈴下學早,她一回家就把母羊牽出來,趕到離家不遠的六塘河岸邊放牧。二隻小山羊跟著母羊,一蹦一跳地上了河堤。河堤南麵不遠的地方,有一道橫跨六塘河的送水渠,渠水殷及渠灘,渠灘青草鮮嫩,母羊習慣了那裏的鮮草,一上河岸,徑直奔那段渠坡,楊鈴和羊就隱沒在那段渠坡裏。母羊吃飽了肚皮,懶洋洋地趴在渠坡上眯著眼睛休息,兩隻小羔羊猴子一般,在渠坡跳來跳去。楊鈴想早點回家做作業,就把母羊趕出了渠坡。母羊認家,一上河堤,就帶著兩隻羊羔往家裏狂奔。上了河堤的楊鈴,老遠就望見粉紫色的晚光裏,有兩個人相抱著,站在河堤的那棵槐樹下。她感到很好奇,當她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倆仍然忘情地摟抱在一起。直到顧三元把滾燙的前額深深埋在支槐鈴的胸脯的時候,楊鈴才發現姐姐那張在呻吟中欲生欲死的臉。

當他們驚訝地發現楊鈴之後,楊鈴眨著亮晶晶的眼睛笑著問他們,你們在幹嗎呀,誰藏貓貓隻藏臉呀。

支槐鈴被眼前的景象弄的臉色發白,一時不知所措。顧三元笑了笑,蹲在楊鈴的麵前說,小妹,你姐長得漂不漂亮?楊鈴知道顧三元想誇她姐漂亮,就齜著小豁牙驕傲地說,我姐是最漂亮的大姑娘了!顧三元說,因此啊,我就最愛你姐了!你給我發誓,不要把你看到的說給別人聽,我給你十塊錢去買橘子糖吃。楊鈴驚訝地睜大小眼睛說,你給我十塊錢?顧三元看著楊鈴那張笑著的小臉蛋,伸出指頭和她拉勾。但楊鈴把伸出的指頭又縮了回去了,她皺著小眉頭很認真地說,媽媽說了,不能隨便賺人家的便宜的。我不能要你的錢,但我答應你,不把我看到的說給別人聽。楊鈴快樂地拉著姐姐的手,準備和姐姐一起回家。顧三元從包裏拿出那件紫羅蘭外套,和那條玫瑰紅圍巾,對楊鈴說,看姐姐穿在身上有多漂亮吧!

支槐鈴感動得聲音顫抖起來,三元……顧三元……你……顧三元一時笑得聲音響亮起來,槐鈴,你快穿上,讓楊鈴看看,你到底有多漂亮!看這十裏八村的,還能找出誰比你還漂亮的女子來!

支槐鈴捶了顧三元一下,罵了一句,你這個壞流氓,就羞澀地把那件外套穿在身上,外套不肥不瘦正可身,玫瑰紅色的紗巾係在脖子上,在微微的晚風裏,似飄動著的紅火苗。楊鈴高興地稱讚姐姐,姐,你真漂亮,比做新娘子還漂亮!

兩隻早歸的野鷺,落在河對麵的葦尖上,歪斜著腦袋,望了望支槐鈴,又“嗖——”的一聲向遠方飛去。

支槐鈴小聲對顧三元說,三元,我聽莊西頭的人說,你給人家送牛來了,我就躲在柴塘的那棵老榆樹下等你,我就想告訴你一件事,我近些日子老犯困,好長時間不見紅了,要是有了,就大麻煩來了……

顧三元心裏一驚,他望了望西天的那抹紅霞,轉而心裏又覺得暖暖的。他小聲對支槐鈴笑著說,有了好呀!我老唻,不是有酒喝,就是有掛麵籃子(地方風俗,給父母祝壽,兒子要送酒,女兒要送掛麵)呢!

支槐鈴又氣又急,滿臉通紅,她焦急地打了一下顧三元,死賴皮,你還笑呢,你倒說呀,我們該咋辦啊!

顧三元濃濃地從鼻孔裏呼出一口煙,小聲對支槐鈴說,本縣醫院不能去,你們支姓的耳目太多。明天中午十點鍾,我在淮陽醫院門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