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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過年的時候,從縣城學習回來的支文理,騎著自行車,冷風把他花白的頭發吹亂了,那條米黃色的圍巾,把他的脖子鑲的挺直。當自行車轉彎上堤的時候,他有些力不從心了。他跳下自行車,迎著一股吹來的冷風,推著自行車,走上了行馬河大堤。他和迎麵挎著羊肉籃子走來的老羊屠子撞了個對麵。老羊屠子老遠就裂開絳紫色的嘴唇,笑開了,支校長,回家啊!支文理入冬就進城交流學習去了,這一去,就是兩個多月。此時,他有一種對家鄉久別重逢的親切。他聽見老羊屠子在友善地跟他打招呼,他扶著自行車站住了,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這表達感情的麵部肌肉,一時確定不了主人的喜怒哀樂,就這樣似笑非笑地僵持在臉上。支文理上嘴唇微微向上翹了翹,從翹開的隙縫中,亮出半節白牙來,眼角也給人有幾絲迷離的感覺。這樣,老羊屠子就感覺到他今天心情是不錯的。他果然回應老羊屠子的招呼了:聽聽,你把這話說的,不回家,我還能在這荒天野地裏打冷風啊!看來你今天生意不錯啊,籃頭都賣空了。

老羊屠子知道支文理今天心情不錯,就接著他的話說,多虧你那個寶貝閨女,每次我籃子底有些碎羊肉,她母女也不嫌孬,就全部給我包圓兒了(買光了),讓我少喝了多少西北風!

支文理把自行車一推,臉色陰沉下來,轉頭向身後摔了一句話,賣剩的,下次別往我家送,我家就吃不起你二斤整羊肉嗎?真是的!

老羊屠子滿臉委屈地大聲說,兄弟,話可不能這樣說,你那閨女是好心……

老羊屠子見支文理騎上自行車走遠了,他隻有把後麵的話咽到肚裏去。心裏怨道:哎——這什麽人呢!

回到門前的支文理,看見女兒柳鈴和楊鈴都穿著一身新衣服,從裏屋蹦蹦跳跳地出來迎接他,他疼愛地望著兩個女兒問,你媽都給你們買花衣裳了?看看,一個個都跟小黃鸝似的。快嘴的楊鈴立即尖聲尖氣地說,是姐姐的功勞,姐姐去幫人家漏粉條了,掙回來的錢抵爸爸你半年的工資呢。柳鈴也搶話說,姐姐還給爸爸你買了兩瓶洋河酒,一條大運河香煙呢。

支文理高興地笑了,他疼愛地摸了摸楊鈴的小腦袋,又拍了拍柳鈴的瘦肩膀誇讚她們的大姐說,哦——你大姐真的很有本事,是我們家的頂梁柱了!他笑眯眯地把挎包裏的六七隻橘子放在飯桌上,楊鈴伸手就拿,柳鈴大聲製止她,不準動,等姐姐回來一起分!姐妹正在爭吵著,槐鈴胳膊彎裏挎著一籃洗淨的紅薯,一掀草簾,進了屋來。她冷不丁發現父親站在灶台邊的熱氣裏,驚異的雙眼突然增添了許多神采。她綻開嘴角的酒窩,笑著對父親說,我還以為家裏來親戚了呢!爸,你快坐下來,我給你溫二兩酒暖和暖和。

母親咳嗽兩聲,麵色溫和地從灶口走到鍋台,她從鍋裏剩了一盆大白菜放在桌上,又端來了一盤蘿卜幹,幾塊烙餅放在箅子上,每人麵前一碗玉米稀飯。槐鈴替父親燙好了半壺酒,又給他麵前捧上了兩捧帶殼的幹花生,說,爸,你將就著喝幾杯暖和暖和,早晨買了點羊肉,要是知道你回來,我就早些把酸菜羊肉燒好了。支文理溫馨地笑著說,槐玲啊,你還真拿你爸當親戚對待啦,有吃有喝的,這日子過得就非常不錯了!嘿嘿,聽楊鈴說,你出去幫人家漏粉條,給家裏掙回來不少錢?你一個小大姐(剛長大的女孩子),什麽都不懂,哪個傻師傅要你去幫的忙呀?支槐鈴一邊吃飯一邊自信地笑著說,不會不能學嗎?那樣技術能難住我支槐鈴啊,我們幾個同學合在一起,這不到兩個月時間,個個都忙了不少汗水錢,夠過一個肥年了。要不是快過節了,我們就走的更遠一點的村莊了。那樣,我們可以忙到年三十回家來。

支文理沒有深問,他關愛地對支槐鈴說,槐鈴啊,我們家分得的幾畝責任田,平常就靠你一個人忙乎,你媽隻能在家一天燒兩頓飯,柳鈴呢,瘦不叮當的,雖能幫你一些,但農活也不擋蹌。楊鈴又小,你不能年紀輕輕的,把自己累出病來,錢不是一天掙得來的,你要量力而行!聽馬路消息,說是明年春上,文教部門又有一批頂職指標,到時候,我打申請提前退下來,你去頂我的職,咱父女倆換一下位置。支槐鈴眼裏的水霧笑開了花,她說,爸爸校長的位子,我哪有那本事去做啊?

瘦弱的柳鈴立即搶過話來,她把小巧玲瓏的小嘴啾成了一個彤紅的“O”字,眉頭撮起來說,姐剛才說過的,“哪樣技術能難得住我支槐鈴呀!”這會又咋啦?

母親笑著罵柳鈴是孫悟空的猴子嘴。一家人在快樂、溫馨的氣氛裏吃罷了早飯。

地上的凍土,在灰蒙蒙的冬氣裏,還沒有解凍的跡象。勤勞的人們就一個個肩扛麥錐,臂挎竹籃,或是用獨輪車推著或是兩人抬著化肥,趕集似的紛紛上了六塘河堤,他們又在下堤之後,各自散布在屬於自己的責任田裏。他們不顧天氣寒冷,給滿地還帶著霜胡子的小麥追施冬臘肥。

支文理獨輪車上放著一袋化肥,柳鈴和楊鈴在車前各拉一根繩子,車子上六塘河大橋的時候,她們像兩條小牛犢,十分賣力地把肩上的繩子拉緊。車子上了大橋,開始下坡的時候,楊鈴笑眯眯地看著爸爸的臉。支文理知道楊鈴想坐到手推車上去,支文理就放下車子,把笑眯眯的楊鈴放到車上去。柳鈴就不高興了,她兩隻單眼皮一夾,對楊鈴嚷道,活還沒做,就要爸給你推著,也不覺得討人厭啊!楊鈴隻當沒有聽見二姐的嘮叨,依然笑眯眯地把母親放在她小口袋裏的幾個花生攥在手心,一邊讓父親推著自己,一邊在小手中剝著花生。槐鈴在地裏腳踏木錐,麥地上已經鑽出一大片洞眼來。

支文理也拿起一把木錐,和槐鈴一起在麥子間錐起了洞眼。柳鈴和楊鈴把竹籃裏裝上化肥,眼睛被化肥的氣味熏的眯細著。姐妹倆手捏小勺子,從籃子裏把化肥一勺一勺地往地上的洞裏丟,不一會兒,小手都凍成了紅蝦。柳鈴個子長得幹瘦,但幹活卻很有韌性,她的手凍疼的實在受不了,就放到鼻子下哈幾口熱氣,直起腰來望望遠方,又重新彎下腰去繼續幹活。楊鈴就支持不住了,她向大姐槐鈴提出要求,要回家和母親換工,中午她在家裏把一家人的飯準備好。她的要求得到了爸爸的同意。柳鈴生氣地瞅了妹妹兩眼,手下發泄似的加快了速度。支槐鈴錐一會兒洞眼,就停下來幫妹妹柳鈴丟一會兒化肥,讓妹妹在身後用腳尖把丟上化肥的洞眼踢睹起來,也好讓妹妹攏手捂一會兒。

一大片田疇,一眼望去,在灰蒙蒙的冷氣裏,到處都是給麥子追施冬臘肥的人。在這冬日蒼茫的天空下,這一大片勞動的場景,令支槐鈴產生了一種美麗的感覺,她對父親說,爸,你看,這灰灰的天空底下,這麽大片幹活的人群,我要把它畫成畫,該多好看呀!

支文理笑著誇讚自己的女兒,到底是我支文理的閨女嘛,在平凡的生活中能發現美,這絕不是那些販夫走卒所能領悟到的!

支槐鈴笑說,爸的看法我不讚同,在學校裏老師就告訴過我們,有很多發明家、科學家、文學家都出自寒門。這些名人,家境越是貧困,人家越是有誌氣!

支文理望了一眼槐鈴笑說,喲,我女兒不簡單哦,駁起爸爸的文來了!你說的我懂,那是《紅燈記》裏李玉和唱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支文理今天很高興,他和自己的大女兒說著說著,竟然哼起了李玉和的那段唱詞。當他唱到“撒什麽種子開什麽花”的時候,六塘河堤上突然有人接過了他的唱腔:

……

提籃小賣拾煤渣

擔水劈柴也靠她

裏裏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

支文理的臉色一下子陰冷下來,他望著河堤上騎著兩輛自行車往家趕的顧三元和馮四,自言自語地罵道,媽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你聽那顧家小子,聲音比他爸還高,將來又是一個不錯的小羊屠子!支槐鈴的心忽然似浸入冰冷的水中,她低下頭來,像踩高蹺似的快速地踩著木錐,一句話也不說。她從心裏很反感父親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在父親的眼裏,世間最高尚的就兩種人,一是政府機關的掌權者,二是吃皇糧的公辦人員。其實他自己也是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熬了大半生,才把自己熬成了公家人,當了幾年中學校長,眼界就更高了!

支文理感覺到女兒對他如此評價她的同學心存異議,也就把麥錐立在地上,轉身去幫柳鈴封麥地上的麥洞去了。沒想到顧三元和馮四下了堤坡,很快來到了支文理家的田頭。馮四笑著問支文理,支二叔,農技站推廣淺耕淺種,冬臘肥灑施,你家也不缺那幾個買進口尿素的錢,為什麽還全家出動,凍的絲絲哈哈的,還要追肥?支文理帶著半分嘲笑說,你家撒得都是進口尿素,為什麽你肩膀上還扛著錐子啊?那是拿來打兔子用的?

馮四笑笑,說,我是拿去當耙子用,封麥洞的,下睌去買尿素,聽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夾雪,剛好買回來撒下去,就不再受這份冷罪了。槐鈴,你不再錐了,我們齊動手把麥穴堵上,下午顧三元開他堂哥的手扶拖拉機,我們一起去買肥料吧。

支槐鈴開心起來,她迅速瞟了一眼站在田頭憨笑著的顧三元,一顆心難以平靜地為他跳動著,她失態地丟下手中的麥錐,迅速幫柳鈴往洞穴裏丟化肥,丟了幾穴,又直起身來去拿立在地上的麥錐,錐了幾隻洞眼,又去封柳鈴身後的麥穴。這些舉動,支文理看在眼裏。他沒有去製止馮四和顧三元的幫忙,反而微笑著對他們客氣道,你看,還難為你們幫忙!顧三元很禮貌地憨笑一聲說,叔,您別說客氣話,你就拿我們當做槐鈴一樣。支槐鈴一聽,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她怕父親看出什麽破綻來,有些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對馮四說,我……我也打算明天去……去供銷社買的,既然……你們有拖拉機去,那……當然好……

人多好幹活,沒用多長時間,幾分零散地的麥肥施完了。整個勞動過程,顧三元和支槐鈴幾乎沒有相互答話,隻是相互迅速地瞟過幾眼。勞動中,隻有馮四優雅自如地和支文理、柳鈴說話。支文理內心裏隱約感覺到了點什麽,回家的路上,支文理對槐鈴今後的前程思慮起來。

閨女大了,常言說,女大不可留,留來留去結冤仇。槐鈴雖然不到留有結冤仇的年齡,但父母一定要提前防患,一定要告訴槐鈴,千萬不能和馮四這類清皮混子混在一起,年輕人在一起廝混,日久生情,準起禍端。看來閨女對這兩個清皮(清貧),是有好感的,但他一時還拿捏不準槐鈴的心思。總之,他憑自己的直覺,感到是有一種言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存在的。想到這裏,支文理後脊梁冷颼颼地冒涼氣,他不敢往下想了,黑下臉來,對後麵和他們一起說說笑笑的槐鈴和柳鈴叫道,你們別磨蹭了,趕快回家吃晌飯,自己也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下午,支文理沒有讓支槐鈴和那些清皮混子們去供銷社買化肥,自己獨自騎上自行車,從供銷社歪歪扭扭地拖了兩包俄羅斯尿素回家。天,陰沉灰暗,有零星的雪花從半空中慢慢飄落下來,冷冬的雨雪即將來臨了。

灶屋裏的燈光蒼黃中帶著昏暗,支文理為了節支,家裏除了堂屋正當間的燈泡用的是四十瓦,其餘全是二十五瓦,他自己的房間用的是十五瓦,用他自己的話說,它比過去煤油燈亮多了,燈太亮,會傷眼睛。全家吃了晚飯,柳鈴和楊鈴嘰嘰喳喳地跑去了自己房間,槐鈴幫母親收拾鍋灶。支文理點上煙,像平常拉家常一樣問支槐鈴,槐鈴啊,你長大了,能替你爸爸挑擔子了,聽楊玲說,你去給人家幫工,給家裏掙來了不少工錢?你把柳鈴楊鈴換得一身新,還給我買煙買酒的!成人的大閨女了,不要去跟他們手藝人在一起瞎混。家庭過日子,手頭寒薄一點沒啥,你爸年底工資又往上長了,我們家的日子會慢慢好過起來的。

坐在灶口清理柴草的母親說話了,槐鈴出去替人家幫個工,掙的是辛苦錢,她一不偷,二不搶,錢來的光明正大,怎得說是和手藝人瞎混?閨女大了怎得,大了才能去做大人的活,你那一個月的工資,還不抵槐鈴替人家幫工七八天掙來的多呢。

槐鈴怕父母又頂嘴,弄得不高興,趕快笑著對父親說,爸,你說的我全都記住了,眼下快過年了,我們這不是停瓢了嗎!明年再說明年話。忙一天了,都累了,爸媽回屋歇著吧。

父親沒有動身的意思,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煙,語重心長地對支槐鈴說,槐鈴,我不是都跟你說過了嘛,明年年底有頂職指標了,我就下來,讓你去教育部門上個班,你不能代課,就在後勤部門做個會計什麽的也行,萬一幹不開心,你爸再托托關係,往其他部門調一調,端個國家的鐵飯碗,以後找個城裏的小夥,將來屬於雙職工家庭,你爸的這顆心可就安下來了。你姊妹三人,楊鈴還小,你比柳鈴有本事啊……

支槐鈴泛動著一雙心神不定的眼神,支支吾吾地應付著父親的話。

上床之後,支槐鈴的母親把針線在新拷的鞋底上拉的呼呼響,她在昏黃的燈光下問半躺在另一頭抽煙的支文理,我問你話兒,我家槐鈴這天寒地凍的,出去幫幫工,掙點辛苦錢,你說這事是對啊還是錯啊?支文理向老伴生氣地眯噓了一下眼睛,說,我沒說是錯!那你怎麽說出“……瞎混”這樣的夾生話來?

槐鈴是成人的閨女了,我在給她提前打預防針,一個大姑娘家的萬一和那些清皮混子交成朋友,到時候,怕是你哭都來不及。

我自己的閨女,我心裏有數,用不著你婆婆媽媽的瞎叨叨!

我自己的閨女,我說句話,難道還不成嗎?

不生不熟的話你能說嗎?

你他媽的放屁……

支文理把憤怒的罵聲壓得很低,雙目仇視地瞪著老伴。

老伴蔑視地瞥了一眼支文理,把鞋底往針線盤裏一扔,身子往下一挫,就滾進了被窩,緊接著就是“咯嗒”一聲,拉滅了燈。

蹲在黑暗裏的支文理,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我要不是怕柳鈴知道,我今晚就把你這個老東西拖去活埋了。

老伴也壓低聲音回敬道,媽的,一年到頭拿那點狗日工資,要不是槐鈴出去掙點辛苦錢回來,不到年你就大麥去皮——僅剩仁(人)了!還人模狗一樣的,當校長呢!

支文理氣得渾身篩糠,他一把抓住老拌的頭發,暗中,攥緊的拳頭沒頭沒腦地捶打在老伴的頭上、臂上。老伴也不管抓著支文理身上的那一塊,不是狠狠地擰掐,就是狠勁地撕咬。總之,不管誰受不了了,也不敢大聲叫出聲來,他們怕堂屋的柳鈴聽見。

這對老夫婦在黑暗裏互相暗襲了一會兒,支文理喘著粗氣先住了手,老伴在他離開的一霎間,捏住了他的一小塊皮,把他扭掐的幾乎叫出聲來。他在黑暗裏抺一把鼻子上的汗,惡狠狠地對老伴說,媽的,三個女孩就交給你了,有一個出了岔子,我就剝了你的皮!

一陣暗戰之後,老伴氣喘籲籲,急促的氣流衝擊著她的肺囊,胸口像堵積著一團爛棉花。她喘著半節氣,一口接一口短促地呼吸著。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劇烈地咳嗽著,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她趴在床沿上,一口口吐粘痰,撕心裂肺地猛咳,一陣劇烈地咳嗽之後,她覺得心口那團爛棉花被搗碎了,就無限疲憊地伏在床沿上,虛汗淋淋地高一聲低一聲喊,媽媽呀,我媽媽——盡管老伴把咳嗽的聲音,盡量壓得很沉、很悶,但還是驚動了堂屋裏的槐鈴和柳鈴,姊妹倆穿著單薄的襯衣,披著棉襖站在房門外,問,媽,你怎麽啦——槐鈴推開房門,摸著燈線,“咯嗒”一聲拉亮了電燈。柳鈴從廚房捧來了一碗熱水。

支文理仍然半躺在床頭,側著臉,暗黃的燈光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不耐煩地對兩個女兒說,你們都回屋睡覺去吧,她要發老病了,咳嗽幾聲,沒甚了不得!

趴在床沿上的母親,喝了幾口水,耷拉著眼皮,向她們揮揮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姊妹倆去睡覺吧,不要著涼!老病,我沒事。

支槐鈴幫媽媽抹了抺後背,柳鈴從牆上掛著的帆布包裏摸出了一塊冰糖塞在母親的嘴裏。

這裏交代下。

柳鈴自小心髒不好,不能心急。柳鈴八歲那年,支文理因為家庭瑣事,揚起手裏的竹掃帚,就拍向母親的後背。坐在一邊的柳鈴,猛然睜大驚恐的眼睛,嘴唇泛紫,臉色泛青,“咚”的一聲栽倒在場地上。嚇得支文理臉色蒼白,抱起柳鈴,玩命地往大隊部醫藥點狂奔。柳鈴經人工呼吸,按壓心口,好長時間才回出一口氣來。母親嚇得癱坐在地,渾身抖動。自此,夫妻倆縱有天大的事情,也決不敢讓孩子們知道。

半躺在陰影裏的支文理,心理翻江倒海,不用問,槐鈴前些天肯定是和馮四他們一起出村去幫工的,青春中的男女,日久生情,這是必然的事情!自己現在首要的事情就是趕快內退下來,守往家裏的幾畝責任田,立即讓心靈手巧的槐鈴去頂替自己的職,槐鈴一走,她的環境就改變了,以後的生活道路也就徹底光亮了。他回家守田,家裏的一切將會安如磐石。老伴一輩子為人粗心大意,對三個女兒的管教,流於順其自然。這讓他支文理最放心不下。支老莊的支姓家族,在十裏八村是很有名望的,他家人決不能給支姓家族帶來一絲半毫的汙點。

支文理焦急地等待著下一輪頂職名額的早日到來。

一段漫長而陰冷的寒冬,隨著幾聲枝頭的鳥鳴,悄然消失了。河水朗潤起來,站在高高的六塘河橋上,能聽見綠茵茵的河水撞擊在石塊上的聲音。從橋上往下望去,成群的遊魚,撥著清溜,頂著水花悠然自得地向上遊遊去。河岸的柳枝,在清新的空氣裏伸展著黃嫩的新葉。淡淡的清霧在漸漸明亮的晨光中慢慢退遠了。它們退到了天邊,變成了一條淡青色的飄帶,隱沒在一片蔥蘢的楊樹林裏。

今天是豔陽天,顧三元腰紮一根白毛繩子,斧頭插在後腰裏,奮力地爬上了一棵楊樹,他在忙著給自家的楊樹林修枝抹杈呢。他站在左右搖晃著的樹杈間,老羊屠子把鋸子扣在白毛繩上,顧三元雙手抱著一根樹杈,把鋸子從地下係上來,吸足水分的楊枝很脆,他幾鋸子推下去,楊枝就“咯吧”一聲掉落在河坡上。老羊屠子就不緊不慢地在河灘上把樹枝理順成堆。這是一條長約三裏的河灘地,分田到戶的時候,靠在河邊的屬於雞嘴地,誰也不想分到這樣的勞神吵嘴的雞嘴田。隊委班子研究決定,就把它分給上代成分不好的老羊屠子父子,讓他家為全莊的田地把邊放哨。為了彌補他們的損失,就把田邊的荒河灘補給他。每年綠化固堤的事,大隊向上級也有了交代。老羊屠子沒辦法,每年春天隻有老老實實地在這塊河堤上獨自綠化固坡。這段堆堤經他幾年的辛勤栽培,早已綠樹成蔭了。鄉裏調來一位以綠化造林抓政績的鄉長,組織沿河兩岸的村幹部,到此實地參觀、開現場會。會上,鄉長當場拍板定案,所有沿河荒堤,誰種樹誰得益,不允許任何人向綠化者收取一分錢。老羊屠子因禍得褔,他雖然辛苦了,但勞有所得,得到了一片平心而占的一塊林田。近幾年,楊木價格漸漸上行,再過三五年,他從林中揀伐一批,兒子三元娶媳婦的錢就夠了!他目前主要盤心的事,就是要幫三元攢下一筆錢,另蓋三間瓦屋,讓兒子媳婦過單門獨院的清爽日子。他一個老羊屠子,滿身羊腥味,怎能和未來像支槐鈴一樣的兒媳在一起過日子呢!想起兒媳婦,老羊屠子就想起支槐鈴。這閨女不知是天上什麽星宿下界而來的,不光人長得漂亮,而且心靈手巧,心地善良。也不知是他們老支家哪輩子積的德,老天爺把這樣的好閨女降臨到他支家來,誰家娶了這樣的閨女做媳婦了,也是這家祖上積了陰德!他老羊屠子做夢都想這樣的閨女入門做媳婦,可這是多麽不可能的事情啊!起先,他對支文理心報嫉恨,支文理太瞧不起他了,他心裏隱隱地產生出一種報複的念頭,言行中不自覺也流露出引導兒子,指使兒子去勾引他的閨女行為。他現在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想想,自己過去的陰暗心裏和不光明的做法是多麽的畜生!槐鈴是一個多麽好的孩子,她要有一個一輩子幸幸福福的家才是。這樣的家,不是他顧家所能給予的。嗨,近兩年要緊緊手,給三元蓋三間新瓦屋,再托保媒的找一個女子,成家過安穩日子,才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責任呢!

前天,兒子回來笑眯眯地對他說過,支槐鈴的爸爸明年打算提前退休,讓支槐鈴去頂職。如果是這樣的話,支槐鈴馬上就會成公家人了。成了公家人的支槐鈴就更和你顧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關係了。你們相處再好,哪怕好到一張**去了,支家也不會讓自己女兒的這枝花,插到我顧家的這泡牛糞上來的。看來兒子三元,近兩個月和支家這閨女走得挺近乎,往往父子倆在飯桌上,顧三元會笑眯眯地說起,支槐鈴愛吃鯉魚,可她不敢吃黃鱔。槐鈴喜歡吃杏子,可怎麽就不愛吃柿子呢?槐鈴還說了,人美不在衣裝,在為人貼心實意。槐鈴還說……老羊屠子心裏什麽都明白了。為了兒子將來免受一些感情的折磨,得提前給兒子打預防針了,鬧一場相思病,等於公雞生了一場瘟,不死也會紫了冠子。怎能讓兒子懵懵懂懂地掉進這樣的花井裏呢。

於是,他仰起頭來,對樹上的顧三元高叫,三元,你腳下踏實了,不要三心二意的。我發覺你這些天怎麽像走了三魂七魄一樣,你是不是和支家那大閨女在一起瞎麻糊啦?

顧三元笑眯眯地麵向一河清清的流水,老羊屠子仰起的臉隻能看見兒子的背影。他見兒子對他的話一點反應沒有,就繼續說,我就知道你和那閨女熱乎上了,你收起心來,手摸心口好好想一想,人家支家是什麽人家,我們顧家是什麽人家!人家支家是教書識字人家,說不定不到年底,支家的大閨女就去學校頂他爸的職,就端了公家的飯碗了。你呢,你還要和我一起在這二畝田裏拉老牛尾巴,還不是和小雞一樣,摟一爪子,吃一爪子!相信我的話,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然,你會吃悶虧的。你好好想想,人家成了公家人,以後再找一個公家人,結婚了,生孩子,一家代代都是公家人。你看,這多好!你歡喜她,你就要巴不得她一輩子好,是吧。你喜歡她,又實在搭配不上,你就把她放在心裏,一輩子當畫看!這人間的婚姻啊,有很多都是這樣的……

立在樹杈上的顧三元,停住了手,他迷惑地望了一眼腳下行馬河清藍藍的流水,對父親不解地說,你不是巴不得我一下子把槐鈴背回家嗎?你現在怎麽又說這樣的活哩?

嗨——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俗話說得好,小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以後有苦等著你呢。

顧三元把鋸子猛地在樹杈間拉動起來,楊樹在他猛烈的拉動下,渾身搖晃起來。

三元哎——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你去集上看馬戲去嗎?

不知什麽時候,支槐鈴推著自行車,早已站在了對岸白亮亮的陽光中了。

站在樹枝上的顧三元,立即像吃了興奮劑,滿臉笑得葵花開,他向立在對岸的支槐鈴搖了搖手,大聲說,你等等我,我這就下樹去啦——

支槐鈴又對彎腰揀樹枝的老羊屠子打招呼,大伯,辛苦你了,晌午我們趕集玩一玩,下午我來幫你——

老羊屠子連忙熱心地回話道,閨女,你玩你的,活頭不急,不用你幫忙——

顧三元推起立在路上的自行車,跑了幾步,來不及踩上腳踏板,就一縱身跳上了自行車。老羊屠子望著兒子興奮的背影,心裏泛起了一股隱隱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