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夜,老羊屠子提著心吊著膽從支老莊獨自摸黑來到家裏。他推了兩下門,門沒推開,才知道門是鎖著的。他忘記了開燈,完全忽略了自己身處黑暗之中,他在黑暗裏走兩步又停下來,停下來了,又往前走兩步。他本來想進堂屋卻摸進了灶屋。他雙臂抱心,一屁股倒睡在灶後的穀草上,心裏在為留在支老莊的兒子擔心著。隻到兒子推響了沒上栓的前門,他才一骨碌從穀草上翻起身來,麵帶疑惑地來到兒子的房間。
支家怎麽說的?
老羊屠子迫不及待地問。
顧三元平時笑眯眯的雙眼此時也順了下來,由於沒有較多的人生經曆,這件麻煩事也確實讓他這一階段胸悶愁腸,當他帶著支槐鈴偷偷從淮陽醫院走出來的時候,兩個年輕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蔫頭蔫腦地拿不出主意來。在一排河柳旁,顧三元強打精神,努力地對支槐鈴拍著胸脯開玩笑說,家裏的,你不要愁眉苦臉了,送子娘娘給我們送根來了,我們應該笑得花開水流才對嘛!天大的事有你男將頂著呢,你怕什麽?支槐鈴說,我現在沒閑心跟你耍貧嘴,這眼看就要顯懷了,你不拿個主張出來,我不會急死!顧三元一急,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就實事求是地對忙著剝羊皮的老羊屠子交代了一切。老羊屠子拿刀的手停住了,心裏湧出甜中摻憂的滋味來,他拿不定兒子此時闖下得是福還是禍。他魂飛體外地思摩了一天一夜,最後才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他懷裏揣上家裏所有的積蓄,在夜色遮影的時候,才帶著顧三元去夜闖支家的大門。
此時兒子安安穩穩地回家來了,他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下來。顧三元順著眼回答父親的問話,她媽說了,三天後不見她去陳郭莊帶人,讓我帶槐鈴子遠走。
老羊屠子的心裏就像一層烏雲掠過了太陽,一下子全部亮堂起來了!他站在那裏,長籲一口氣,雙掌並合,對著顧家列祖列宗埋著的方向拜了兩拜,老祖宗啊,你們積德開靈了,我顧家終於見光了!說完,他又轉過臉來,對著支老莊的方向,雙手抱拳作了一揖,老大姐呀,我顧家感謝你的恩德,你女兒到我顧家來,我顧家爺們割肉賣骨也不會讓你好閨女受一點委屈!我老顧家列祖列宗都在這裏感謝你了!
顧三元懵懵懂懂地看著老羊屠子這古怪的舉動,他不知道事情將如何向前發展下去。老羊屠子重新從懷裏掏出那梱油低包,從裏麵拿出一搭票子,遞給顧三元說,拿好,帶著你的媳婦,天一亮直接往臨沂那邊去吧,抱了大胖孫子回來見我!家裏你就別管了,有我呢。
門是在半夜時候被敲響的。從門縫裏探進頭來的是個上了歲數的老女人,老羊屠子認識,她是支老莊支文尚的媳婦,支文理的嫂子。老女人並不進門,站在照著黃光的門檔中,用粗澀中帶著沙啞的聲音對老羊屠子說,槐鈴媽不好來你家,她要你到農科隊房那裏去說話。老羊屠子一時有些疑惑,受顧三元臨走時委托的馮四,此時從顧三元的屋子裏穿衣起床,他對老羊屠子說,叔,我陪你一起去吧。
路上黑燈瞎火的,莊裏的看門狗,叫的此起彼伏,天上東一顆西一顆的星星眨著詭秘的眼睛。他們摸黑下了行馬河大堤,上了前往農科隊方向的土路。他和馮四一前一後,剛剛踩到農科隊的場地上,他倆就被幾個支老莊的漢子按倒在地,用臭襪子爛毛巾堵住了嘴,一時間,棍子、繩子、拳腳,沒頭沒臉雨點般地砸在他倆身上,那支家的老女人壓低聲音焦急地喊,有一個是馮四,你們打錯人啦。處在亢奮之中的施暴者,誰也聽不見她的提醒,一直把地上的兩個黑團打的滾翻到屋前的水塘裏。有的人在岸邊摸著碎磚頭破瓦片,向兩個黑團狠狠砸去,一時間,死水塘裏的臭味漫延開來,有一部分人捂著鼻子,向支老莊方向散去。留下的少數人,把臭水裏兩個黑團,從水塘裏撈上岸來,扔到屋裏的芳草上,支文理讓人點亮了蠟燭。
在幽暗的燭光下,老羊屠子和馮四滿身臭氣地蜷縮在芳草上,渾身打抖。馮四臉色蠟黃,眼角青腫,血從鼻孔裏還在慢慢地往外流。他雙手抱著下身,蜷曲成一隻蝦米,屁股在芳草上不住地扭動著,他努力地張開紅腫的眼睛,望了一眼坐在燭光中若一尊泥塑的支文理,嘴張了張想說什麽,又一陣劇烈的酸痛從小腹下部彌漫上來,他咬著牙,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老羊屠子經過短暫的休息之後,恢複了一些體力,慢慢地從芳草上坐起身來。頭頂上一個個大疙瘩,在火燎燎地跳痛,他大聲地把嘴裏的一口帶血的粘痰吐了出去。脫去上身的衣裝,露出渾身清一塊紫一塊傷疤。他眯了一眼支文理,呲開滿嘴黃牙,“嘿嘿嘿”地大笑起來,那唦啞的笑聲,似風中的啞鈴,一陣緊似一陣,歡愉裏帶著狡黠,自得中伴著嘲弄,他把自己笑成了一棵風中搖擺的老茅草。他豎起一根指頭,嘴巴翹了翹,一口回氣夾雜著細腔細調的笑聲,把自己咽得滿眼淚花。他詭詐的笑聲中夾雜著一聲半聲的咳嗽,滿臉得意地斷斷續續說,我是個……殺牲口的……屠子!支校長,你看看……我們……我們眼看看就成親家了,嘿嘿嘿嘿……咱們……咱們就這樣,以親家的關係,第一次見麵?
支文理的哥哥支文尚,後牙根緊咬,雙目瞪得似一對即將滾落下來的卵蛋,手指惡狠狠地點著坐在芳草上光著上身的老羊屠子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還想癩猴子吃天鵝肉!快說,你那狗崽子把槐鈴拐到哪裏去了?今天你不交出人來,我們支姓人就送你上西天!
老羊屠子輕蔑地瞥了一眼支文尚,說,你有本事就一棍子送我上路,不用在我麵前勞精費神說話,年輕人婚姻自主、婚姻自由,這法不是我定的。他們一對遠走高飛去哪了,我老頭子怎麽知道?有本事你就向我頭上來一棍子。來!支文尚,你來呀!
老羊屠子閉著眼睛,把花白半禿的頭顱低在支文尚的麵前。
燭光下的支文理,用極端蔑視的眼神藐著老羊屠子,怒罵道,你他媽也不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做你媽的浮花夢!限你二天,交出我家槐鈴和你那個畜生崽子,以後的話我再給你說,第三天交不出人來,我支姓兄弟就上門去毀了你那幾間狗窩!
馮四臉色蒼黃,坐起身來,一隻手捂著襠部,另一隻手指著支文理怒訴道,虧你還是個校長,你欺人太甚了!你敢無法無天,那為什麽剛才你支老莊人不敢進槐樹莊,卻在這荒天野地裏對我們下陰手?槐樹莊可能也不是你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的!你們把我無辜打傷了,說吧,咱們是私了還是公辦?
支文尚罵道,少你媽的廢話,你跟這個老畜生穿一條褲子,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自作自受!去縣政府的大道寬寬展展的,你去告吧……
老羊屠子溫笑裏帶著戲謔,他接過馮四的話說,小四,你是為了三元和槐鈴才遭得這番罪,這是我家事,我負責任,你不要難為他們,以後我和他們還要相互走動,是親家呢!
放你媽的臭屁!我今天是來給你送信的,容你二天時間,二天後不見人,就把你家連窩帶灶地端了!
支文尚又踢了一腳老羊屠子,和支文理一前一後走出了屋子,消失在去支老莊方向的黑暗裏……
支姓人走後,老羊屠子和馮四在芳草上躺了一會兒,各自覺得身上的傷痛減輕了一些,馮四問老羊屠子,叔,你傷得怎樣?老羊屠子說,都是皮外傷,沒傷著筋骨,但我心裏啊,就他媽的覺著暢快,太暢快了!自從娘胎裏出來從沒見過這樣暢快過!唉----小四啊,叔對不起你,讓你沒頭沒腦地遭了一頓毒打,你傷得怎麽樣啊?叔帶你去醫院看看。馮四說,叔,估計不要緊,盡量不去醫院,傳出去你支顧兩家的臉麵都不好看。我別的沒什麽,剛才就是下身酸痛得厲害,現在好多了。剩天還沒亮,我們都回家吧,天亮了,千人萬眼的傳出去不好聽……
老羊屠子坐起身來,腫脹的眼角跳動了兩下,他望了一眼馮四,翹起嘴唇笑了,說,小四,他支家都不瞞不蓋了,我顧家現在還有什麽事情需要蒙著蓋著的呢?現在還不是咱爺倆動身的時候,等太陽爬上樹頭了,外頭到處都是走動的人了,咱爺們再一瘸一拐地出門,讓光亮下的人,都知道我們支顧兩家的光榮事。你去醫院查查腿襠,我還要去他支老莊周邊賣羊肉,羊肉不在賣多少,我老羊屠子就圖個吆喝!我吆喝一圈回來,就去醫院。你腿襠蛋子沒傷著便罷,傷著了,還要讓你大去找支文理理論,總之這件事讓人知道得越多越好……
馮四笑笑,站起身來說,叔,你想什麽時候回去就什麽時候回去吧,我回去了,沒什麽大問題,我也就不去什麽醫院了,小夥子,挨幾下經得住!
馮四帶著一身的臭味,在黎明前一拐一拐地進了自己的家門。他在燈光下查看了自己的襠部,陰囊腫脹得若一枚明晃晃得軟皮蛋,手指頭捏上去,不見了平時左右上下滑動的蛋子,右邊那隻蛋子,安然完好地躲在左邊那隻腫脹的軟皮蛋邊。他捏了捏腫脹的卵皮,似乎裏麵又有蛋子在腫大的囊水中漂動。下體的疼痛已經消失了,手指捏上去隻有一種麻酥酥的、帶著木木的感覺。
馮四沒有去醫院,自己悄悄地吃了幾天消炎藥,不走出代銷店的門。一周過去之後,他的陰囊才消去了腫脹。隻是左邊的那隻卵蛋大得如一枚雞蛋,但也沒見其他異樣。隻到這時,他才確定,他為顧三元兄弟散碎了一粒寶貴的卵子!它長在私處,自己也不好意思啟齒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冤屈,隻有自己在心裏把它暗暗消化了。
當夜回到支老莊的支姓男女,沒幾個立即回家休息。他們把支文理家的前後屋、院子裏的燈全部拉亮,滿屋子的人在勸說槐鈴媽,直到支文理兄弟和近房族的幾個年輕人趕回家中以後,槐鈴媽才從**咬牙坐起身來。她短促地呼出了幾口悶在胸口的屈氣,對房裏房外的支家族人說,回吧,你們都回家睡覺去吧,多謝大家為我小家擔事了!槐鈴是個女子,女子是遲早都要出嫁的,走了,走了,一走百了!她自己選的路,是她自己走,沒什麽大不了的,女子嫁人生孩子,是件正常事,做父母的從此不管就是了……
槐鈴媽的表態,令所有支姓人大失所望,他們打算等支文理兄弟回來之後,相互出謀劃策,把這件事再推向一個新的**,反正春光蘊蘊的,大家夥田裏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可做。聽了槐鈴媽的活,許多遠房族的支姓人,就知趣地紛紛走入黑暗,往自家方向去了。
支文尚翻著卵大的雙眼,氣乎乎地對支文理責問道,老二,你聽聽你老婆說這淌漿話(軟話),這樣辱沒祖先的事情,你能用唾沫咽鐵釘,橫著吞到肚裏去,我還心疼你受不了呢!
支文理呲牙對著房裏的老伴罵道,還留你老日的一口氣在,你在那裏再倒氣,我就把你那口氣給掐斷了!
槐鈴媽簡短地扔出一句話來,誰幫襯著鬧出什麽大事來,誰就要去包管我家槐鈴一輩子!
老女人聽了這話,一下子從床沿上蹦了下來,她扯著丈夫支文尚的胳膊往外拉,嘴裏罵罵咧咧,你這個不知深淺的東西,你想死在這裏挺屍啊?還不趕快死回家睡覺!吃家飯拉野屎的東西,看你還管閑事不?
此時,天已微明,能隱約見到風擺柳絲的影子了。在淡淡的晨霧中,在微微的晨風裏從六塘河岸傳來一聲聲嘹亮得吆喝聲,賣羊肉哩——賣羊肉哩——好香好膻的羊肉啊——嗬嗬嗬——嗬嗬嗬——賣羊肉嘍——
聲音帶著爽朗、帶著得意、帶著從未聽過的舒暢在晨風裏傳得很遠很遠……
支文尚豹眼圓睜,他抄起門邊的鐵鍁,大罵道,我們昨晚下手太軟了,我去劈了這個老狗日的!
老女人死死地抱住了丈夫的雙臂。坐在矮凳上的支文理把身子卷成了一隻大蝦,頭深深地向地麵勾去,拱起的脊背隨著一聲聲哭泣,一起一伏。此時的支文理徹底斯文掃地了。
賣羊肉哩——賣羊肉哩——實實在在的洪澤湖邊羔羊肉啊——哈哈哈哈——羊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