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仇

荊九把黃鶴送回辛氏酒店後,即奉父親之命四處催討欠款。這天他來到鄂城西山辦完事,腰間掛著用白絲線鎖狗牙紋的土藍布佩囊從一家商號出來(注:佩囊是古代使用最早、流行時間最久的包,像鑰匙、印章、憑證、手巾一類必須隨身帶的東西,大都放在這種囊內。因為外出時多將其佩戴於腰間,故謂之“佩囊”。)商號老板一邊賠笑送行一邊說:“荊少爺,回去後跟令尊大人多多美言幾句,小號一時周轉困難,這筆欠款二個月後鄙人一定將飛錢送到寶號,再也不會麻煩荊少爺親自來了。”(注:飛錢是當時剛剛時興能在異地匯兌的一種票券。這種票券一式二份,一份交給商人,另一份由官府著專人傳送有關地方行政區(稱之為“道”)的取錢機構,商人輕裝登程返回本“道”至取錢機構出示票券,經辦人核對二份票券相符後,將錢如數付給。飛錢的出現,免去了商人攜帶巨款長途跋涉之苦。)

荊九點點頭說:“不必客氣,都是多年來往的老關係了,這次家父也是手頭一時拮據才要我來,請朱老板體諒。”說著在朱老板一連串的“慚愧,慚愧”聲中撩開轎車門簾。正要上車,卻見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肩膀上斜挎著個包袱從小巷裏竄出,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扭頭不知往哪兒逃才好,小巷內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和此起彼落的追喊聲。荊九急忙把書生推進轎車,放下門簾,對著朱老板眨了眨眼睛,拱手說道:“朱老板,這筆生意就拜托你了……”

話音未落,十幾個捕快拿著腰刀、水火棍跑過來。捕頭衝著荊九喊:“喂,剛才那個人去哪兒了?”荊九抬手朝身後的巷子一指,待捕快們追進巷子後,他上了轎車,對著車夫說了聲“快”。車夫揚起鞭子打了個響鞭,“駕”的一聲,轎車飛快地向城外馳去。黃塵滾滾,道路兩旁的樹一閃一閃地往車後退,一直扭著頭撩開車轎後窗窗簾觀察的荊九,見已遠離城郭,沒有人追上來才放下窗簾,又探身朝前掀開門簾對車夫吩咐了一句“慢一點”,然後看著身旁的書生問:“看你不是為非作歹人,怎麽惹動了官府?”

書生順了順肩膀上的包袱,歎了口氣說:“說來話長……”

大江滾滾東流,江心漂流著一個米桶,桶內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正在鄂城江邊觀水的李員外發現後,急忙跳上岸邊的漁船,指揮漁夫把米桶拖上岸。年近半百卻膝下無子的李員外喜滋滋地把嬰兒抱回家,在佛堂敬香的太太見了也很歡喜,認定是觀音菩薩見她心誠特意送來的,決定收養這孩子。李員外笑道:“那就給他起個名。”說罷撚著胡須想了想,“嗯,他是從江裏漂來的,就叫他江哥吧。”太太高興地把繈褓往上一揚,一麵親著孩子一麵說:“叫江哥好,江裏漂來的哥兒!李江哥,娘的小乖乖……”

江哥在李家幸福地成長。李家是書香門第,屢試不第的李員外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江哥身上,特意請了個好先生為他發蒙。聰明的江哥也確實不負養父養母的期望,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勤奮讀書,隻盼著有一天能金殿折桂,獨占鼇頭。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江哥長成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英俊公子。這天,他正倒背雙手拿著書,在書房裏來回走動背誦:“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義之間也……”窗外,一個人喊著“公子,公子”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告訴他,李員外在王孫崗為墳地與人爭吵起來了。

江哥趕到王孫崗,見他爹正站在一處山坡地上向圍觀的人群講述著什麽,急忙上前問道:“爹,什麽事?”

已須發皆白的李員外說:“我剛買的這塊風水寶地,格局、方位與地契上寫的‘前有案山,後有靠山,中有明堂,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完全相符,孫員外卻說是他祖上的。”

與儒雅年高的李員外相反,站在對麵的孫員外是個精瘦黧黑的中年人。他掃了江哥一眼,毫不示弱地說:“我說這話當然有依據。”

“依據在哪?”李員外問。

“在書上。”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這才是依據。”李員外揚起手中的地契晃了晃,“簽字畫押,一應俱全。”

孫員外拿出一本書說:“不信,你看嘛。”

李員外接過書翻開第一頁,掃了一眼,手握胡須啞然失笑。孫員外說:“笑什麽笑,敢念給大夥兒聽聽嗎?”

“這有什麽不敢的。”李員外把胡須一掀,調侃地念道,“鄂城西山衝雲霄,孫氏仲謀封為神。有誰大膽把地占,全家都進豐都城。——嗬,好大的口氣啊。可到底是哪塊地,這書上沒說嘛!”

孫員外說:“在後頭哩。”

李員外翻後頁,見書角粘在一起,就用手指頭在嘴裏舔了一下翻,念道:“天上最貴什麽星?什麽下凡當忠臣?誰為男?誰為女?誰為道?誰為神?”他瞅了孫員外一眼,不屑地問,“——是這?”

孫員外答:“慌什麽慌,你再接著往後看。”

李員外繼續翻書,卻又粘連著,不由地皺眉嘀咕了一句,“這草紙印的書就是不好”,手指頭在嘴裏又舔了一下,翻開後頁念:“天上最貴紫微星,人祖下凡是忠臣,盤古為男不為女,老君為道是為神。”他點了點頭說,“嗯,有些道理。”

孫員外得意地說:“道理在後頭呢。”

李員外舔指頭再翻第三頁:“哪一國,出佛祖?哪一國,出老君?哪一國,出孔聖?哪一國,出王孫?”念完,盯著孫員外質問,“這與墳地有關?”孫員外說:“當然有關,你看第四頁。”

李員外舔指頭繼續翻書:“西天國,出佛祖,中原國,出老君,山東魯國出孔聖,東吳孫家出王孫。”

孫員外神氣的一轉身,高聲嚷道:“大家夥兒聽聽,這不是說得明明白白嗎?”李員外不解地看著孫員外問,“何以見得?”孫員外說,“咱鄂城在三國時是吳國京城,我們孫家就是這書上說的孫家,‘出王孫’就是由王孫崗出。王孫崗就是我們孫家的祖墳地嘛!”

李員外大怒,手指著孫員外剛剛說了句“胡扯”,就一陣**,嘴角流血地暈厥在地……

轎車緩緩前行,江哥雙手掩麵地哭泣。荊九默默注視著他,良久才問:“是怎麽一回事?”江哥淚眼模糊地答:“書上有毒。這孫員外為了搶占我家墳地,竟不擇手段地在書上塗了毒藥殺人滅口!”荊九一怔,眼前快速地閃過一串畫麵:李員外翻開第一頁,掃了一眼,啞然失笑;李員外翻後頁,見書角粘在一起,用手指頭在嘴裏舔了一下……;李員外繼續翻書,卻又粘連著,皺眉嘀咕,舔指頭再翻書……

荊九明白了,皺著眉頭又想了想,不由地豹眼圓睜,攥著拳頭在膝蓋上一砸,從鼻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憤怒地問:“後來呢?”

江哥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淚說:“我去告狀,可是孫員外早已買通了官府,硬說我爹偽造地契,霸占他祖上傳下的墳地,以當事人死無對證為由,強行將我家墳地判給了孫家。我娘性子剛烈,忍不下這口氣,就到孫家去說理,孫家卻仗著有官府撐腰,把我娘趕了出來,我娘一氣之下就在孫家門前的樹上懸索自盡了。”

說到這裏,江哥大哭,猛力地捶打著自己的頭。他是既為親人的冤死而憤恨,又為自己沒能報仇而痛苦。養母死去的那天夜裏,江哥拿著柴刀去報仇,可是他剛剛翻上孫家院牆,就傳來一陣凶猛的犬吠,隨即響起嘈雜的人聲,幾個捕快燃著火把舉著刀衝過來……

荊九問:“你現在還想不想去報仇?”江哥猛地抬頭,睜著仇恨的眼睛說:“當然想啊!”可是不到一會兒,他的目光又黯淡了,語氣低沉地說,“但我現在不能去。”

“為什麽?是不是還怕他們有防備?”

“有這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官府的追捕使我清醒,我現在若是殺了姓孫的,即使能逃脫也不行,因為朝廷有規定,作奸犯科的鄉貢永遠不能參加科舉。在爹娘的心中,為李家光宗耀祖是最大的事,我不能讓爹娘在九泉之下更加傷心。可這口氣我哪能忍……”說到這裏,江哥垂首哽咽,死死地揪著自己的頭發。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就等你當了官後再去殺那姓孫的,更加威武,揚眉吐氣。”

打小就跟著父親在戲院看戲的荊九,一肚子的佩金印持尚方斬馬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故事,因此也打消了現在就去幫江哥報仇的主意。他把江哥的手輕輕從頭上鬆開,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抱住江哥的肩頭,語氣有點急切地問:“你今年多大了?”

江哥詫異地抬起頭:“21歲。”

荊九激動地說:“二十年前的那場大水,你還有印象嗎?”

江哥困惑地搖著頭:“當時我還是個毛毛呢,不過,有人跟我講過,那年江夏城發大水,我爹是在江中漂流的米桶裏救的我……,我這次逃出來,就是想到江夏去找我親生的爹娘。”

“你有憑證嗎?”

“我帶著做毛毛時裹的那塊褓被。”江哥從身上取下包袱,從裏麵拿出繈褓,被麵是鄉下人常用的藍印花布。荊九拿著繈褓翻看,江哥說,“我也仔細看過,沒有記號,憑這想找到我親生父母難啊!還不知他們在不在世上……”荊九沉吟著說:“我認識黃鵠壪的一個老板娘,她兒子也是在二十年前的大水中丟失的,你何不去見一見?說不定還真是一家人呢。”江哥默默地點了點頭,他不相信世上有這麽巧的事,但又不忍心拂了荊九的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