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營救黃鶴

這一天,荊九正在荊記商號的賬房裏算賬,算著算著,他撥動算珠的手指越來越慢,似乎在想什麽,後來幹脆把算盤往外一推,起身走到臨街的櫃台前,向正在為顧客稱鹽的夥計問:“我爹呢,還沒回?”夥計把秤盤裏的鹽倒在一張卷成尖角形的幹荷葉裏,抬頭嗯了一聲,正要把鹽包起來,荊老板踉踉蹌蹌地進了門。荊九皺了皺眉頭說:“爹,你又去喝酒了!”

“幾個朋友聚……聚……”

“你那幾個朋友啊,一個個賊眉鼠眼的,我看都不是正經人。”

“嚇,有這樣跟爹說話的嗎?沒規矩。”荊老板說著就往裏間走,荊九追著問:“辛氏酒店的鹽什麽時候送過去?”

“什麽辛……辛氏酒店?”荊老板懵懂地問,接著記起來了,前幾天他和兒子去江那邊看黃鶴跳舞時,曾答應過給那個老板娘送鹽的,便把手朝空中一揮,人就站立不穩地朝旁歪了歪:“不送了。百把斤鹽還要我送,賺的銅子付力資費都不夠,就讓她在南市買,多花不了幾文錢。女人家就是喜歡打小算盤。”

“怎麽能這樣?爹——”

“怎麽啦?”

“我們那天答應過人家的。”

“答應過的事就不能改了?那是爹一時高興說的。”

“做生意總得講個誠信吧!”

“那得看是誰。她既不是大主子,又不是跟前的老客戶,我睡著不燒爬起來燒,過江過河的不得精神了?”說著荊老板走進裏屋。荊九緊跟著說:“人家一個寡婦盤個店子不容易,想省幾個錢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說過的話不能不認賬。”“我隻認利,沒利我就得喝西北風!”荊老板往躺椅上一躺,闔上眼皮。

荊九睜著眼睛愣了一刻,怏怏地朝外走,沒走幾步卻聽到父親在說話,“兒子,記著,一升米養個恩人,一鬥米養個仇人,做人不能太實在,太實在了反而落不是!”他回過頭來,見父親抬起身子正要去拿茶幾上的小茶壺,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姿勢不對,伸出的手抖索著抓了個空,就搶前一步拿起茶壺遞過去。

荊老板捧著茶壺嘴對嘴地喝了幾口,放下茶壺抬手抹了抹嘴,接著剛才的話說:“總有那些滿足不了的人,一百回你替他做了九十九回,有一回沒做到他就不舒服,像是你欠了他沒還的,倒不如一回都不做,沒指望他自然就沒有話說了。”

“這我曉得,問題是說過的話總得要算數,不能……”

荊老板打斷兒子的話:“你不曉得的事多著呢!這算什麽,她沒吃一文錢的虧,談不上是坑了她。有些人那才真正是坑人,搞批發的,見鄉下來打貨的不便在客棧久留,就故意叫鹽船遲到,使鹽價騰貴,你不買也得買,不然的話你還不知道待到哪一天;搞零售的,為了哄騙人們搶著買,詭稱鹽要斷貨了,一下子就能獲得幾倍的利,這且不說,還短斤少兩,摻和泥沙,讓你吃了虧還高興得不得了。爹倒不至於這樣吧?”

荊九見說服不了父親,決定自己去買一包鹽給辛氏。他從漢陽渡碼頭過江來到南市,隻見沿江數萬家,廛閈甚盛,列肆如櫛,酒壚樓欄尤壯麗,街麵上充斥著各種叫賣聲:“才出屜的蒸餅哎!”“八—卦—肉!”“破的爛的賣呀!”賣千層餅的把平底鍋敲得當當響,旁邊是擺地攤的和算命的……

荊九下意識地瞧了瞧,他喜歡吃千層餅,這餅是僧人所食的加油烙餅,據說玄奘從印度歸國後在長安慈恩寺專心譯經,當他譯經至一千卷時,唐高宗命宮廷廚師為他製了這種餅以示犒勞。擺地攤的見荊九朝這邊看就大聲地喊:“江豬子油,正宗的揚子江江豬子油。客官,買一罐吧,包你燙傷一擦就好。”荊九沒理他,繼續東張西望地往前走,“張記米棧”“王記綢緞莊”“楊記油坊”等店鋪從他眼前閃過,在一家掛著“陳記鹽”幌子的商號,他進去買了包鹽扛在肩上向蛇山走去。

翻過山梁,荊九就遠遠地看到辛氏酒店的杏黃酒旗在風中飄揚,心裏不禁生出一種莫名的興奮,加快腳步進了黃鵠壪,第一眼就發現畫著黃鶴的照壁不見了,不由得心裏一沉。他把鹽包放在樟樹下的石桌上,一麵撩起衣襟擦汗,一麵尋思是不是那個惡霸把照壁拆了,原以為惡霸被他打怕了,不敢再來鬧事的,哪知道……

正在後悔,卻見辛氏從店裏出來,於是喊道“大娘,大娘”,拎起鹽包走過去。等他到了辛氏麵前,心裏又是一沉,幾天不見,那個精明能幹的老板娘已成了蒼老蹣跚、臉色憔悴的老太婆了。

“你是……”辛氏睜著昏花的眼睛遲疑地問。

“我是荊九啊,給您送鹽來了。”

“哦,荊少爺啊,快,快進屋裏坐!”

荊九拎著鹽包進了店裏,卻是屋清灶冷,不見一個食客。他把鹽包放進灶間,轉身出來問道:“大娘,生意還好吧?”辛氏慌慌忙忙地把一個條凳拖過來讓荊九坐,口裏說著“哪能好,自從昨天來了妖怪……”,話未說完就低頭哭起來。

荊九一臉的驚愕,聽辛氏講了事情原委,頓時心急如焚。也許是天性不知道怕,也許是為黃鶴擔憂使他不顧一切,他根本就沒有考慮自己是不是那“妖怪”的對手,隻是為不知道黃鶴在哪裏而犯愁,心想妖怪的巢穴大多在山裏,決定先就近在蛇山找一找。

可是這蛇山比荊九熟悉的鳳棲山、龜山要複雜,整座山呈斜陡長狹形,繚繞如伏蛇,雖說不高,卻溝壑縱橫,荊棘滿山,形勢十分險惡。荊九一邊走一邊找,沿途不是**的怪石就是叢生的草木。怪石嶙峋,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百態千姿,如虎坐如熊立,猛然一見恐怖猙獰;草木蔥鬱,密密匝匝漫山遍岒,原始得讓人一進去就找不著北。他嗟歎著朝遠山望,枝幹虯曲的蒼鬆,有的長在崖畔,有的斜生峭壁,岌岌乎殆哉,是那樣的高標,又是那樣的孤獨無助。林子深處傳來虎嘯,嚇得一隻野兔從他的腳邊躥進草叢,卻驚起蓬中雀,吱吱地飛向高遠的天空,懸崖上的瀑布,也似乎是被虎嘯嚇得水花飛濺地逃入峽穀……

“這個鬼地方!”荊九越往前走越為黃鶴擔心,亡命地四處搜索。他一頭鑽進黑漆漆的山洞,驚得老鴰撲愣愣地扇著翅膀飛出,哇哇聲一直響到林梢;他抓著粗粗的葛藤攀登懸崖峭壁,身子在空中晃**,石塊土渣紛紛朝下墜落;他登上山頂,迎著八麵來風,焦急地四下張望,遠近山巒雲圍霧繞,迷濛蒼茫,胸中竟湧起一種男兒掉淚的悲愴……

這是要吞吐百川寫泄萬壑而不得的英雄淚啊,他踉蹌著下山,一路坎坷一路長歌:

黃鵠黃鵠,戢其翼,縶其足,不飛不鳴兮籠中伏。

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陽九兮逢百六。

引頸長呼兮,繼之以哭!

黃鵠黃鵠,天生汝翼兮能飛,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網羅兮誰與贖?

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漸陸。

嗟彼弋人兮,徒旁觀而躑躅!

唱罷,他又駐足在山腰茫然四顧,心有不甘地把兩手合成喇叭形對著荒山野嶺大聲喊:“黃鶴,你在哪裏——”

黃鶴在陰暗潮濕的山洞裏,臉色憔悴、腳上鎖著鐵鏈。傳說這山洞原本是鎖穴,當年晉伐吳,吳人在這裏憑借長江天險抵抗,於江中暗置鐵錐,以千尋鐵鎖橫截江麵,因此龜蛇兩山的北側都留有固定鎖鏈的洞穴。荊九的呼喊聲隱隱約約傳來,頭發蓬亂的黃鶴一怔,睜著美麗的丹鳳眼側耳傾聽,果然是有人在找她,心裏頓時一熱,長長的睫毛抖動,一滴滴淚珠滾落。她踉蹌著往前掙紮,卻無法掙脫鐵鏈的束縛,不由得惱恨地拎起沉重的鐵鏈焦急地看了看,又無可奈何地丟下。

嘩嘩的鐵鏈響聲驚動了蛇將軍,他從拐角處走過來,撥亮岩壁上的油燈瞧了黃鶴一眼,說:“想走啊?行,隻要你答應做我的壓寨夫人,我立馬跟你把鎖打開。”

“休想!”黃鶴一聲怒斥,丹鳳眼圓睜。

“嗬,還鴨子死了嘴巴硬!老子不看你漂亮,早就宰了你。”

“殺吧,有人會找你算賬的!”

“你是說呂洞賓吧,哈哈,老子是玉帝派來的,還怕他?”

蛇將軍伸手兜住黃鶴的下巴,手臂上的鱗片閃著寒光。黃鶴厭惡地抬手打開,蛇將軍卻嘻嘻一笑:“告訴你,呂洞賓敢動我一根毫毛,玉帝就不會輕饒他。你是答應不答應?”說罷,洋洋得意地看著黃鶴,卻沒防著黃鶴“呸”的一聲,將一口唾沫朝著他的臉上吐過來。蛇將軍往後一躲,一邊揩著臉一邊惱羞成怒地吼:“小娘兒們,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今天就辦了你,看你還依不依?”說著就撲過去。黃鶴急忙閃身躲開,蛇將軍撲了個空,身子朝前一傾,被黃鶴就手抓住了他腰間掛著的鑰匙。她抬起未鎖鐵鏈的那隻腳用力朝蛇將軍屁股一踹,蛇將軍摔了個嘴啃泥,鑰匙到了黃鶴手裏。蛇將軍爬起來,睜著兩隻發出綠光的眼睛再次撲向黃鶴,黃鶴又閃身躲避,卻正中他虛晃一招的計,被他哈哈大笑地逮了個正著。黃鶴被掀翻在地,見蛇將軍壓過來,就左右翻滾地不讓他落在實處。蛇將軍豈肯罷休,更何況這扭曲翻滾本來是他的長項,於是又虛晃幾招,哪知屁股剛才重重地挨了一腳,行動就有些力不從心,連著撲了幾個空,惹得黃鶴在鼻子裏一哼,大有“任爾風流千百度,不堪冷笑一二聲”的蔑視。這就很傷蛇將軍的自尊心,下決心要很男人地把她“辦”了。

卻說荊九喊罷見四周依然沒有動靜,就怏怏地繼續朝山下走,邊走又邊朝東山望,思量著是不是去那裏找。又一想那裏有鄂國公尉遲敬德修建的彌陀寺,裏麵供有鐵佛,妖怪斷然不敢去那裏。正猶豫不決,聽到山坳裏有個山洞傳出打鬥聲,不由的一驚,朝著山洞就跑過去。

既惱火又無奈且不甘心的蛇將軍正氣喘籲籲地追著黃鶴翻滾,聽見洞口傳來腳步聲,就氣不打一處出地吼了一聲:“誰?”剛要起身去看,卻被黃鶴死死抱住了一條腿。情急之下,他一個海底撈月抓起黃鶴往地上一砸,黃鶴卻順手扯住了他的後衣領把他帶翻,兩人在地上扭作一團。腳步聲咚咚地愈來愈近,急於脫身的蛇將軍顧不得憐香惜玉了,對著黃鶴打了一嘴巴,見她“啊”的一聲口裏流血,兩手鬆開,拔腿就往外走。他想看看誰來了,卻沒防著衝進來的荊九還沒收住腳步就對著他一拳打過來。蛇將軍頭一偏躲開,卻聽見“轟”的一響,眼前金光四射,亂石迸裂,嚇得他趕緊雙腳一跺,化作一縷青煙逃出了山洞。拳頭砸在岩壁上的荊九這時也嚇壞了,他沒想到自己竟能一拳把石頭打出個坑來,發了一下呆,收起拳頭一看,完好如初,也不覺得痛,不禁惘然地朝洞口看了看,回頭走到黃鶴身邊問:“黃鶴姑娘,還好吧?”

靠著岩壁坐在地上的黃鶴抹去嘴角血跡,好奇地看著這個勇猛的青年說:“不要緊。你是……?”荊九答:“我是漢陽賣鹽的荊九,在辛氏酒店看過你跳舞。”黃鶴睜大丹鳳眼,不敢相信地說:“賣鹽的?賣鹽的竟能夠一拳打破岩石?”荊九羞澀的一笑:“我也奇怪,哪來這大的力?哦,對了,我娘說生我時夢見九頭鳥來投胎,所以我爹跟我起名叫荊九。”黃鶴嘴角一抿,閃了荊九一眼,微笑著說:“九個頭的鳥,多可怕!”荊九見黃鶴笑,緊張拘束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膽子大起來,伸開十指架在兩耳邊閃動,做著怪相說:“嗚——,九頭鳥來了……”

黃鶴被這十足的孩子氣逗樂了,伸手把鑰匙遞給荊九,問:“我娘還好吧?”荊九蹲下身子開著鎖:“辛大娘還好,就是蠻想你。”黃鶴一聽掙紮著要起來,見荊九想攙扶,就抿嘴笑了笑,嬌媚地佯嗔了他一眼,又羞澀地搖搖頭,扶著岩壁站起,一步一步地朝洞外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