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戀

車到黃鵠壪,他倆進了辛氏酒店,辛氏看了江哥一眼,接過藍印花褓被坐在桌邊翻弄著,由於激動雙手在陳舊的桌麵上抖抖索索。荊九急切地問:“大娘,這褓被是您的嗎?”辛氏答道:“是的,是的,我自己織的布,印的花,我認識!不過……”她抬起頭看著江哥,嘴角顫抖地說,“我還想看看……”

荊九興奮起來:“大娘,他當年也是放在米桶裏漂流的,隻是這米桶不能隨身帶過來。”

辛氏眼裏一下子盈滿了淚水,說:“我想看看他的頸項。”

“看頸項,看頸項幹嗎?”荊九問。

辛氏抿著嘴不回答,隻是對著江哥上下打量。荊九熱心地拉了拉江哥,說:“江哥,你讓大娘看看。”

江哥走到辛氏身邊蹲下,辛氏迫不及待地撥開江哥後頸項發根處,露出一塊暗紅色胎記。辛氏的手劇烈顫抖起來,隨即這顫抖迅速地傳遍她全身,仿佛支撐不住,她身子朝前一傾,抱住江哥叫了聲“我的兒”,就號啕大哭起來。江哥伏在辛氏膝上也放聲痛哭。荊九兩眼泛著淚花,正想說什麽,卻聽見屋外傳來黃鶴的聲音,“娘,娘……”

話音未落,黃鶴就扛著鋤頭進來了,卻又一下子愣在門口,好奇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江哥。辛氏高興地說:“黃鶴,我兒子回來了!”黃鶴“啊”的一聲,把鋤頭往牆角一扔,口裏說著“讓我瞧瞧……”,人已經到了江哥身邊。江哥慌忙站起來,恰與黃鶴的目光對接,黃鶴眼睛一亮,又羞澀地垂下眼瞼,纖長濃密的睫毛顫抖了幾下。她施施地繞到辛氏背後,雙手挽住辛氏的肩頭,把下巴頦兒擱在辛氏頸項處,軟軟地說:“娘,你好有福氣!”

辛氏容光煥發地笑著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使黃鶴臉上飛起了紅雲,她想起辛氏說過的一句話:“我兒子要是不被大水衝走,也是你這個年齡,正好與你般配哩。”

辛氏見黃鶴不好意思,就笑吟吟地對荊九說:“荊少爺,你的大恩大德比山高比水長,請受老身一拜!”說著就把右拳置於左拳之上貼身放在右側要道萬福。正愣怔著不知在想什麽的荊九,見辛氏叫他才“啊啊”地回過神來,一看辛氏已略做躬身正要行禮,急忙搶前一步扶住,連聲說道:“大娘,不敢當,不敢當,這是應該的,也是緣分。”辛氏說:“是啊,是啊,是緣分,如果不是你,大娘隻怕這輩子也難見到兒子回來!”

黃鶴還是躲在辛氏背後,笑著對荊九說:“既然有緣分,你倆就結拜為兄弟吧。”

辛氏說:“那敢情好,高攀荊少爺了。”

荊九答了句“大娘,快別這樣說”,便笑著牽起江哥的手走至香案前跪下……

仿佛是為了補償未盡的孝心,江哥回到母親身邊後,除了每日抽出時間溫習功課外,成天都是忙裏忙外,重活髒活更是一手包。當時,朝廷雖然歧視工商業戶,但由於財政寬裕,沒有把商稅作為重要的國家稅收,因此稅種很少,稅率很低,民間工商業者負擔不重,並且還允許地處寬鄉的工商業戶可擁有同地區農戶一半的土地。辛氏酒店也有幾畝地,江哥沒回來前,辛氏和黃鶴因顧及店裏,沒有多大精力耕種,基本上是望天收,還得要同壪裏的農戶一樣按丁負租庸調農業稅,因此在她倆心目中這幾畝地無異於一塊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現在好了,在農家長大的江哥把地裏拾掇得整整齊齊的,不僅保證了店裏的蔬菜供應,而且交足稅後還有盈餘。

這天,江哥正滿頭大汗地揮著钁頭翻地,黃鶴挽著竹籃走過來。今天她特意穿上喜愛的鵝黃色回鶻裝,這是一種下長曳地略似男式長袍的衣服,翻領,袖子窄小卻衣身寬大。穿著這種服裝,通常都要將頭發挽成椎狀的髻式,稱作“回鶻髻”,髻上另戴一頂綴滿珠玉的桃形金冠,兩鬢插有簪釵。此時黃鶴雖然把頭發挽成了回鶻髻,卻沒有戴冠也沒有插簪釵,她本來有一頂上綴鳳鳥的金冠,也有釵首製成鳥雀狀、雀口銜掛珠串,隨步行搖顫而倍增韻致因此稱之為“步搖”的簪釵,但她覺得在酒店裏戴這些東西太招搖,便隨意地把一把精致美觀的小花梳飾於發上,配上腳上穿的翹頭軟錦鞋,反倒更顯出了一種嫵媚。

老遠的她就喊:“哎——,江哥,歇會兒。”隨後走到地頭的一棵大桂樹下,從竹籃裏拿出飯菜擺在地上,伸直身子,見江哥已經過來,就取下搭在樹枝上的汗巾遞給他。江哥一邊擦汗一邊問:“今天的客人還多吧?”

“多,等著翻台子呢。”

江哥高興地說:“好啊,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正是遊山的好日子嘛。”黃鶴端起酒壺佯嗔了他一眼:“到底是讀書人,說起話來文謅謅的。”江哥不好意思地一笑,把汗巾搭在樹枝上,席地坐在飯菜旁。黃鶴一邊斟酒一邊說:“不過,你幹起活來也不賴。哎,江哥,聽說讀書人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心隻讀聖賢書,你怎麽跟人家不同啊?”江哥又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說:“我雖然是在書香門第長大,但養父養母耳提麵命的都是‘耕讀’二字,要我既有達則兼濟天下的誌向,又有窮則獨善其身的本領。這或許是我養父吸取自己屢試不第的教訓,不想讓我像他那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緣故吧。”

“多好的老人!”黃鶴一聲感歎,讓江哥神情黯然,他默默無語地望著遠方。

“……你現在還想去趕考?”

江哥收回目光說:“去啊,幹嗎不去?如果能金榜題名,我就……”說著起身抓住一根桂樹枝,正要用力掰卻聽見黃鶴幽幽地說,“你就有機會被皇帝招為駙馬了。”江哥看了她一眼,見她低著頭用手指繞著發梢,就一使勁折斷了樹枝,說:“我不是這意思。”

“那是啥意思?”

江哥揚起胳膊把樹枝扔得遠遠的,轉身看著黃鶴說:“我要為養父養母報仇,匡世濟民,治國平天下,成為一代良相。”

黃鶴仍然低著頭,用指頭一下一下地繞著發梢,眼淚卻吧嗒吧嗒地滴下來。江哥一怔,問:“怎麽啦?鶴妹。”

“到那時,娘怎麽辦?”

“我把娘接到京城去。”

“我呢……”

這近乎耳語的聲音讓江哥又是一怔,顯然他沒有想過這問題,或者他認為這根本不是問題:“你……,當然是隨著娘一起去嘛。”

黃鶴神情失望地搖頭說:“我不去。”

“為什麽?”

“我不能去。”

“為什麽?”江哥追著問。黃鶴背轉身,略顯煩躁地說:“哪來的這麽多‘為什麽’!”江哥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見她又長又黑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閃著晶瑩的淚花,不由得心裏一陣惶恐,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遠處傳來呼喚聲,江哥手搭涼棚一看是母親,趕忙迎上去,問:“娘,您不在店裏招呼客人,到這兒來幹什麽?”辛氏氣喘籲籲地說:“快……,快點過江去,江那邊捎信來,說是荊少爺出事了。”

黃鶴上前攙住辛氏問:“九弟怎麽啦?”辛氏說:“我也不清楚,來人隻是說荊少爺被打了,傷得很重。”黃鶴一下子嚇得臉色發白:“怎麽會……,憑九弟一身功夫,怎麽會……”她呆呆地站著,腦子裏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發現江哥已經走了,就朝著他的背影喊:“你還沒吃飯呢……”

江哥回頭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