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北裏風情(2)

江哥心想遇著闊佬了,便不再作聲,隨著武育英進了一個綺窗繡簾的房間,眼前頓時一亮,幾個遍身綾羅的人,正圍在雕花圓桌旁看兩個花容玉貎的女子玩雙陸。所謂“雙陸”,同六博一樣,同是擲骰行棋的遊戲,棋子的移動以擲骰子的點數決定,首位把所有的棋子移離棋盤的玩者可獲得勝利。據傳,這種遊戲始於天竺,流行於魏晉,盛於隋唐,尤為貴族、閑雅者喜好。有一次唐玄宗與楊貴妃在後宮玩雙陸,眼看要輸了,隻有骰子上出現四點才能解救敗局,而此時尚有一個骰子仍在旋轉,唐玄宗心中焦急,便連喊“四!四……”,骰子落定果然是四。唐玄宗好不高興,於是讓高力士宣告天下,骰子上的一和四可以描紅(在當時紅色是不能亂用的),因此直到今天骰子上的一和四仍然是紅色。江哥素來不喜歡這些玩意兒,總認為是玩物喪誌,此時卻覺得清新悅目,就好奇地四下瞧。迎麵的牆上掛著一軸周昉的畫,畫上的仕女穠麗豐肥,栩栩如生,畫像下麵是瑤琴錦瑟,陳設左右,旁邊排著一長溜的月牙凳,凳的兩頭是一對高幾,幾上放著茗碗瓶花,與臨窗大炕炕頭小幾上的文王鼎、匙箸、香盒,以及美人觚內插著的時鮮花卉交相輝映,滿屋之物鋪陳華麗且不說,更有一陣香氣撲麵而來,竟辨不出是什麽氣味。

武育英聳了聳鼻子,表情誇張地說:“好香,隻是不曉得香從何來,像花香又不是花香,像脂粉香又勝過脂粉香,讓人浮想聯翩哪!”眾人笑著迎過來,坐定之後又打趣了幾句,幾個跟媽就張羅著叫局。武育英說:“我這又有好多天沒來了,不曉得現在的市麵如何,還是翠花和雲姑決定吧,隻要哄得我這位李兄高興就行。”翠花和雲姑就是那兩個打雙陸的女子。聽了這話,翠花親自捧著一隻盛著筆硯局票的長方形烏漆描金托盤過來。她鬢發高挽,額描花鈿,曲眉鳳目,麵頰豐腴,身穿藍地卷草紋白襖,錦袖紅裳,整個人顯得飄逸俊美,婀娜多姿,未曾開口就先拋媚眼,請“李老爺”挑幾個喜歡的。江哥臉一紅,說了句“隨便吧”就求救似的看著武育英。武育英嘻嘻一笑:“那就隨便,隻是得先搞一點點心來壓壓餓氣,我們還沒吃晚飯哩。”翠花趕緊吩咐一個跟媽去端吃的,然後與雲姑商量了一下,將一疊局票寫好,讓另一個跟媽發出去。

叫的局陸續來了,為求熱鬧,叫得不少,片刻之間鶯鶯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戲的唱戲,因為“李老爺”是初次來,自然都應酬他。江哥左顧右應地敷衍了一陣子就膩煩了,他不喜歡這種應酬,覺得無聊,但又不好說。武育英見他越笑越勉強,就俯身對翠花低語了幾句,翠花又同雲姑商量,雲姑飛了江哥一眼,對翠花點點頭。翠花笑著擊了擊掌,提議散席。待叫的局都走了,雲姑越發挨近江哥坐,低聲說:“想請你和武老爺到我那裏去宵夜,好不好?”這是特意的關切,江哥心裏一熱,從進門到現在他因為心裏慌亂,一直都沒敢正眼看一看這個坐在身邊的麗人,此時不由地大著膽子看了她一下,見她瓜子臉、長眉睫、眼形細長,黑睛內藏不外露,文靜高雅,雖不是那種肥碩豐滿的美,卻也是讓人一見便能目眩神移的尤物,於是笑著點點頭,轉身對武育英說了雲姑的邀請。似乎怕武育英推辭,雲姑搶著先拜托翠花:“翠姐,你替我講一聲,請武老爺賞個麵子。”

這本來就是武育英的主意,他自然答應,於是雲姑匆匆趕回自己的房間作準備。翠花見江哥對雲姑有情意,不知是出於醋意還是為了增加賣點,神秘兮兮地講了雲姑的身世。江哥和武育英都大吃一驚,萬沒想到雲姑是個女道士,而且是玉真公主身邊的人。一般來說,寺院道觀都是專門收容看破紅塵的人,尼姑庵女道觀更是專供癡情女逃情或避難的地方,但在唐代寺院道觀卻發揮了另一種功能——**。因為出家可以更自由地與男人交往,所以女道士在民間的另一個名稱就是高級娼妓。這種說法其實有些偏頗,有些女孩確實是因為不願意嫁人,寧願單身,過更為自由更多選擇的愛情生活,出家當女道士自然是一種比較體麵的身份掩飾;但也有一些女孩則是借女道士的身份躲婚,躲個一年半載後再重新配人。至於皇家女子,那就又有些不同了,她們是有特殊身世的人,選擇出家各有各的原因,像武則天、楊玉環是為了重新入宮才出家,雲姑的主人玉真公主則是為了逃離皇宮,遠離是非之地。

作為武則天的孫女,唐睿宗李旦的女兒,唐玄宗李隆基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的童年是在戰戰兢兢中度過的。在她隻有二三歲時,武則天聽信婢女團兒的誣陷,說劉皇後和德妃經常在半夜三更裏做咒蠱,詛咒武則天,於是將劉皇後和玉真公主的母親德妃殺死在後宮,然後拋屍。從此玉真公主和她的姐姐金仙公主失去了母親的庇護,而這時候又正是宮廷鬥爭最錯綜複雜最血腥的時候,姐妹倆在成長過程中不得不處處留心,盡量遠離那些複雜的人事。十一二歲時她倆就開始慕仙學道,向往靜修的生活,到了玉真公主二十歲左右時,她就和大她三歲的姐姐金仙公主一起向父親唐睿宗提出要出宮做女道士,理由是為母親祈福。唐睿宗拗不過隻好同意,姐妹倆住進了專為她們在長安城附近修建的兩座華麗道觀,同時入住的還有不少皇家樂團的退休歌舞女子和退休宮女。若幹年後玄宗皇帝認為玉真公主身邊不能盡是這些大齡女子,於是把十五歲的宮女雲姑從宮裏調到玉真公主身邊侍候,讓她也做了道士。

正值青春期的雲姑哪耐得住黃卷青燈的生活,盡管玉真公主的道觀“璿台玉榭,寶象珍龕”,如同一座女子宮殿,還模擬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修建了人工山水景致,每當清風朗月之夜,道觀裏就傳出笙磬的清音,歌舞女郎在人工山水裏上演著仙遊的人間戲劇,可雲姑的心卻在高牆外麵,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膽子也越來越大。玉真公主在王屋山、敬亭山等地擁有多處道觀,在長安、洛陽等大城市還有別館、山莊、舊居,每當她到這些地方去雲遊時,留守在長安的雲姑就一頭鑽進北裏的妓院享受人生。正如俗話說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過多久玉真公主就知道了,奇怪的是玉真公主沒有處罰她,隻是暗地裏嗬斥她不要太張狂。這可能是玉真公主從小見多了迫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可能是玉真公主也有自己的隱秘感情生活,對雲姑是惺惺惜惺惺;更可能是當時的社會風氣使然,“唐人尚文好狎”,對女道士的**不認為是傷風敗俗,反而當作風流韻事津津樂道。不管是哪種原因,玉真公主的寬容讓雲姑吃了顆定心丸,唯一收斂的是盡量不讓人知道自己是女冠,是玉真公主道觀裏的人。這在當時是容易辦到的,史載唐玄宗時長安內外共容納在冊教坊妓女一萬一千四百零九人,在這麽多的妓女中夾雜著一些不想讓人知道內情的女道士確實不是難事。其實即使滿大街的人都知道北裏有個女道士是玉真公主道觀的,雲姑也不怕,這不光是玉真公主給了她膽子,而且也因為她知道了玉真公主的底線,所謂“不要太張狂”,就是不要在玉真公主的道觀裏幹那事,她隻要守住這底線,不把男人帶進道觀就行了。

江哥和武育英都知道玉真公主,也聽說過她與李白的友誼非同一般,對她印象本來就好,此時聽翠花一說,更為她對雲姑的寬容所感動,也為雲姑的身世而歎息。說了一會兒閑話,一個跟媽進來說:“雲姐請翠姐和二位老爺過去。”翠花點了點頭,領著江哥和武育英下了樓,盡管雲姑的房間就在旁邊的一處庭院裏,可雲姑還是叫了一頂轎子來接翠花。江哥和武育英隨著轎子到了雲姑住處,甫一進門,就覺得這裏的鋪陳之盛與翠花的房間決然不同,如果說翠花那裏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似的富貴,那麽這裏則是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牙簽玉軸堆列幾案,處處清新怡人,如僧道靜修的雲房。再看雲姑,此時的她頭戴黃緞道冠,腳穿登雲履,脫掉了先前**胸部的半臂裝,換上了一襲紅色法衣。這法衣又叫天仙洞衣,上麵用金絲銀線繡著日月星辰、寶塔、八卦以及仙鶴、麒麟等圖案,衣服肥大寬鬆,以寓包藏乾坤、隔斷塵凡之意,又取直領,以示瀟散。她的背後是一架素淨的雲床,雲床正麵的牆上掛著辟邪除魔的雌雄雙劍,另一側則是葫蘆、漁鼓、緣瓢和拂塵。

這仙風道骨、清寂飄逸的道家生活場景,使江哥油然而生各種仙化意象,鬆風、細霧、輕煙、翠苔、琪樹以及醮壇、三清、霓旌、絳節、蕊珠宮、黃羅帔等,一一在他腦子裏閃現。他一改先前的靦腆和拘謹並且急於表現自己,試圖用自己的才華贏得她的芳心,把她作為另類紅顏知己充實自己對嫻雅女性的渴望。其實他多慮了,在他沒有顯示出曹子建的才時就已經以潘安的貎征服了雲姑,想一想能讓天仙黃鶴眼睛一亮,立即把有恩於她的荊九晾在一邊的人物,怎能不讓女道士砰然心動!她急於先行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是要為捕獲江哥做一個籠子。江哥自然不知道她的想法,在最初的愣怔過去後,故作老練地對武育英調侃道:“這個女人不是人,”然後賣關子地停頓一下看眾人的反應,接著得意地說出下半句,“疑是仙女下凡塵”。

這是爛得不能再爛的陳詞濫調了,在場的人都是情場老手豈有不知的,然而他們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先是故意一怔,而後誇張地開懷大笑,仿佛江哥真的說了一句很有趣的話。特別是雲姑用手帕掩著嘴格格地笑,一邊笑一邊還自己安慰自己的說:“李老爺,李老爺……,你好壞呀,差點嚇死人家了!”說罷嬌嗔地飛了江哥一眼。翠花在一旁無限感慨又不無醋意地說:“才子就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不是一般士子比得了的!不過話說過來,要是把‘仙女’改成‘神女’就更好了,我們這兒都是叫神女的。”(注:古代的妓女有個很美妙的稱呼:“神女”。這稱謂或許源於巫娼。)

“就是,就是,是這話。”雲姑稍稍一怔,心中雖然不快,仍然沒事兒似的敷衍,招呼大家入席。武育英看了一眼席麵,說是宵夜,卻很講究,見翠花的夾槍帶棒破壞了氣氛,便打著哈哈說:“這是燒尾宴哩!早了點吧?”燒尾宴,是當時士人剛做官或做官得到升遷,為應對親朋同僚的祝賀、結拜、社交必須請的一種重大儀式。所謂燒尾是說魚躍龍門,有天火燒掉魚尾,魚即化為真龍的寓意,象征前程遠大,官運亨通。雲姑笑著說:“讓武老爺見笑了,我們哪配擺燒尾宴?隻是想盡個心討個吉利。”說著對江哥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