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北裏風情(1)

他倆出了客棧,邊走邊談邊看,從正南有著五個門洞的明德門一直逛到全城的中心十字口,這裏又是一條大街叫朱雀門大街,它與由城東春明門通往城西金光門的天街交叉,是最熱鬧的地方,豪華旅館、酒店都在這一帶。江哥放眼望去,寬闊的朱雀門大街正對著皇城朱雀門,一帶赭紅的牆垣把皇城緊緊圍住,暮色中依稀可見裏麵的綠色琉璃瓦屋頂和縱橫交錯的街道。

這皇城位於北邊,又叫子城,是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和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官署所在地,方圓九公裏多,其中一條叫橫街的大街寬三百步(合四百四十一米),實際上是當時在承天門舉行重大慶典的一個廣場。過了橫街就是宮城,在長安城中央的最北邊,周長也將近九公裏。據記載,當時宮城的城牆高達三丈五尺,圍護著眾多的殿台樓閣,其中西部有掖庭宮,是安置宮女學習技藝的地方;東部有東宮,專供太子居住和辦理政務;中部是太極宮,又稱西內或大內,與位於東北方的龍首塬高地上的大明宮和位於外郭城東部的興慶宮,合稱為“三大內”,是皇帝起居、辦公和接見群臣的主要宮廷。宮城北有兩座門通禁苑,靠西邊的是玄武門,靠東邊的是安禮門,曆史上著名的“玄武門之變”就是在宮城北門發生的。

江哥隨著武育英指指點點的手四下觀看,此時雖已是傍晚,街上的人流卻不見減少反而增多。由於尚書省官署位於皇城東,於是這朱雀門大街附近諸坊也成為進京趕考的士子聚集地,與貢院街稍有不同的是,在這裏還住著外省駐京官吏和各地進京人員。江哥留神地看了一下,大街上除了官員和商人外,熙來攘往的大多是文人騷客,其中有肥馬輕裘、呼奴喚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獨自一人挑著書箱、布衣舊衫的清貧寒士。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挽著裝有線裝書的柳條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口裏嚷著:“買呀,買呀,《今科禮闈須知》《試策大全》《最新投卷指南》……”

看見江哥和武育英在人群中走來,孩子跑上前去喊:“孝廉老爺,買一本吧,包您桂榜唱了《鹿鳴》詩,金榜題名天下知!”江哥微笑地說:“好,借你的吉言,來一本《今科禮闈須知》。武兄,你也拿幾本吧。”武育英說:“我都買了,李兄不必客氣。”江哥接過孩子手中的書,掏出幾枚銅錢。像是怕人搶走的,孩子一把抓過來,說了聲“謝謝”就又鑽進人群裏,大聲地叫賣:“買呀,買呀,《六藝綱要》、《〈九章〉、〈周髀〉、〈綴術〉〈緝古〉觀止》……”幾個女人和老人朝著江哥、武育英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兜售:“買文房四寶吧,正宗的湖筆、徽墨、宣紙、端硯,助您獨占鼇頭,雁塔題名,披宮錦還鄉……”江哥和武育英不予理睬,擠出人群。一個女人不甘心地衝著他倆背影,揮著手中的一紮毛筆追著喊:“孝廉老爺,孝廉老爺……”拎柳條筐的小孩又從人群裏鑽過來,對著江哥、武育英嚷:“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江哥和武育英不約而同地看了小孩一眼,接著兩人相視一笑,繼續在人群中邊走邊談朝著北邊一路走去。愈走愈覺得長安城的坊市規劃整齊,製度嚴密。這朱雀門大街是全城貫通南北的中軸線,分東西兩區,不知不覺地他倆走到東區第三街第五坊,這裏東鄰東市,北與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鄰,南鄰宣陽坊,都是當時有名的“要鬧坊曲”。

“哦,到北裏了。”武育英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江哥心裏卻一動。赴京前他就從稗官野史裏知道這地方,說是長安有個平康坊,俗稱北裏,是教坊所在之地,京都俠少,萃集於此,時人謂此坊為風塵藪澤。他好奇地朝前看,街道兩旁一色的木構建築,高低錯落,既嚴整又開朗,色調簡潔明快,屋頂上雖然蓋的是灰瓦,不如光滑的黑瓦質地緊密,倒也顯得舒展平遠,古樸卻富有活力。此時天剛擦黑,各個教坊門前就喜洋洋地點亮了大紅燈籠,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喧呼不絕於耳。江哥感歎地說:“真是‘京中諸坊,莫之與比’啊!”武育英笑道:“進去看看如何?”江哥連忙擺手:“這可做不得。”“有啥子做不得的嘛,既來之,則安之,不虛此行。”武育英拉著江哥就往裏走,一邊走一邊說,“凡是進京的士子都喜歡到這教坊裏來遊**,緩解一下考試前的壓力,他們來得咱也來得。你別說,這裏麵的女子還真是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語者,你進去就曉得了。”

對後一句話江哥點頭讚同。他雖是頭一次來這裏,但也從書上知道這北裏的妓女與其他地方不同,她們隸籍教坊,從小受到比較嚴格的歌舞、詩詞、樂器等訓練,供奉和服務的“恩客”主要是那些喜好吟詩弄文的皇室官僚貴族士大夫,文化素養和品位比較高,特別是那些才、貎、情兼備的妓女,更是才子們追逐的對象;而妓女在與名士詩賦酬唱時不僅能獲得顯示自己聰明才智的機會,也需要借助與士子的交往增添自己的身價,這兩相情願就為名士與名妓間的精神交流奠定了基礎。在曆代名士中江哥是最佩服李白的,而與青樓娼妓交往最密切的又莫過於李白。李白對謝安“東山攜妓”非常羨慕,稱“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江哥則對李白的攜妓遊梁孝王棲霞山孟氏桃園充滿憧憬,隻要一想到“梁王已去明月在,……莫惜醉臥桃園東”的詩句,他就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感情寄托,是肉體與精神的完美統一,勝過他與黃鶴不知多少倍。至於士子們把青樓作為交朋結友的絕佳宴遊之所,他還真是沒有過多地朝這些方麵想。這倒不完全是因為他窮,在這講究詩文酬酢的北裏青樓,窮富並沒有絕對的分界線,因為對士子來說,學問文章往往是衡量他們高低的主要標誌。一個腰纏萬貫的公子,如果胸無點墨,也會成為這裏的妓女嘲弄的對象;而一個學富五車的窮書生,一樣可以憑他高雅的談吐贏得眾人的尊重,說不定那些富家公子因為想學幾句糊弄情人的詩句,反倒會有意與吟詞詠詩的窮書生結交,以求沾點文氣。因此試圖在這裏交朋結友織個熟人社會的網,對別人可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對書生意氣的江哥卻是無所謂,高中了能有幾個患難之交、詩文知己固然好,萬一落榜他也不想憑借高中者的關係去撈個差事,他的眼界早已在這些士子之上,自信憑自己的學問文章,任是怎樣混也不會比這些人混得差。

就這樣他一邊想一邊走,隨著武育英進了一家妓院,沒走幾步就發現裏麵很大,主樓左右都翼以回廊,形成院落,轉角處和庭院兩側又有樓閣,樓閣左右再建有縱向庭院。這些建築都很俊美,屋簷上的瓦當多用蓮瓣圖案,柱子較粗,而且下粗上細,體現出唐代以胖為美的審美取向。武育英顯然熟門熟路,帶著他循著回廊進入主樓,便覺香氣氤氳讓人溫馨如沐春風。樓內窗明幾淨,珠簾斜卷,富麗堂皇,沿著碧紗廚背後的樓梯拾級而上,但見狹長的走道旁,一間間包房大多已經“放門簾”,不時地從裏麵傳出嬌聲浪語,更有那哼哼唧唧的嬌喘呻吟,惺惺然如小兒夢啼。江哥不由得耳熱心跳,正擔心瓜田李下之譏想加快腳步避開,卻聽見樓下的庭院深處突然旱雷聒耳,絲竹裂雲,接著是一個女子淒涼的歌聲: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無我醜兮,不寁好也……

(譯文:沿著大路走啊,拉著你的袖啊。莫要嫌我把氣慪啊,不念舊情輕分手呀!沿著大路走啊,抓緊你的手啊。莫要嫌棄把我丟啊,拋卻恩愛不肯留呀!)

江哥和武育英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站在走道的窗子旁凝神靜聽。一曲終了,武育英讚了句“好”,不無遺憾地歎道:“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子就好了,重情!”江哥笑著看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麽,卻見走道拐角處也傳來歌聲,很突兀,而且聲音蒼老沙啞帶著抖顫,不由地嚇了一跳。這歌唱的是:

遠望姐兒對門來,胸對胸來懷對懷。胸對胸來親個嘴,懷對懷來喊乖乖,親個嘴,喊乖乖,快些快些怕人來……

武育英也嚇了一跳,隻覺得是花間喝道、月下把火,大煞風景,趕緊抬頭一瞧,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嫖客摟著二八花信美女醉醺醺地走過來,蓬亂花白的胡須和翕動的嘴唇上麵脂痕宛然,顯見是親嘴後的美女餘澤。再看那緩鬢傾髻的美女也有幾分醉意,麵頰上盡管還留有老頭啃過的齒印,卻依然軟媚地笑個不停,且一邊笑一邊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那種浪那種**簡直是要衝毀一切人倫的堤防。武育英衝江哥做了個怪相,江哥卻倒胃口地把頭一擺,當即就要離開妓院。武育英勸道:“你這又何必呢?連司馬遷都說,‘越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屐,目挑心招,出不遠千裏,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見多了你就習慣了。”

“他說的是私妓!”

“不管是私妓還是官妓,骨子裏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錢,要不然怎麽會有‘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話?”

“那倒不見得。”江哥是一腦子的幻想加書本知識,對武育英侃侃而談:

“說起妓女,應該是起源於殷商時期的女巫。這些女巫在當時享有很高的地位,她們雖然可以與眾多男子發生關係,卻沒有出賣肉體以此獲得報酬的故意,接受的貨物也僅僅是男方出於對神的景仰和感謝,因此人們把她們稱作巫娼。大約在春秋時期或者更早的時候吧,開始出現私妓,這些人享有獨立的身份,並且以性服務為謀生手段。但無論是巫娼還是私妓,都隻是作為自由個體的個別活動,直到齊國宰相管仲開設了妓院,產生了官妓,這才使得妓業開始普及和明朗化,但她們從事的仍然是簡單的肉體交易,妓院和妓女的檔次都很低俗。

“到了本朝,由於國家富裕,商業繁榮發展,再加上達官貴人的需求和皇室的縱容,使得妓業相當鼎盛。一些妓女看到我朝是詩歌的王國,上至皇帝將相,旁及販夫走卒,方外僧尼女冠,幾乎沒有人不能詩,於是為了接客,或者說為了接到更好的客,就努力地使自己風雅起來。這些妓女除了舊有的歌、舞兩項技能外,還能寫得一手好詩,更不談那些姿色出眾、技藝超群又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的妓女,能夠歌唱詩詞,精通琴棋書畫,令文人雅士大為傾倒。他們和妓女之間的關係,不再僅僅是肉體上的買賣,更有精神交流的成分,這種挾妓遊宴方才有意思。”

說到這裏江哥遙想片刻,感歎地說:“想那長安進士鄭憲、劉參、郭保衛、王衝、張道隱等十數輩,在雁塔題名,參與曲江大會之後,不拘禮節,旁若無人,每至春時選妓三五人,乘小犢車揭名園曲沼,藉草祼形,去其帽,叫笑喧呼,自謂顛飲,是何等風頭!”

“這有何難?”武育英說,“我們中了進士也能如此。這樣吧,我帶你去吃頓花酒,看是不是你說的那種風味,反正與剛才那個傍著老頭的不同。”

江哥哦了一聲,還是有些猶豫地站在原地不動。武育英把他一拉,熱情地說:“走吧,李兄,難得來長安一回,嫂夫人又不在跟前,怕什麽?你進去看看就曉得了,那幾個女子雖說不是這裏的頭牌,但要贏得她們的芳心,沒有子建的才,就算你有潘安的貎、鄧通的財、驢大的行貨也還是搞不定。”江哥一聽,好奇心又被激起,說道:“這我倒想見識一下。”正要抬腳又想起坊間傳聞,北裏的名妓外出陪酒,僅隻掀開簾子讓客人看一看,隨即坐轎返回妓院,客人就得付費100多兩銀子,所謂“褰簾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費已百餘金矣”。(注:唐人筆記中的“百餘金”,即100多兩銀子,合四萬多元人民幣。)現在他要見的雖然不是名妓,也不是外出,但花銷想來亦會不菲,於是擔心地問:“吃頓花酒多少錢?”武育英把手一擺:“錢的事不用操心,我這裏有,隻當是為你接風洗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