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北裏風情(3)

江哥早就聽說過燒尾宴,隻是沒見過。他好奇地朝桌上看,盡管家裏開的是酒店,卻大多數菜肴沒見過。雲姑指指點點地介紹,翹著的蘭花指鮮嫩得像春筍,鳳仙花染紅的指甲一閃一亮,別致風情:“這是一盤貴妃紅加味紅酥。之所以叫貴妃紅,據說是與楊貴妃有牽連,她喜歡桃花妝,這種妝雖比酒暈妝淡,但是每到夏月,流出來的汗還是被臉上的脂粉染成了桃紅色,於是有好事者就用來突出食點的紅膩多香。這是一碗青涼臛,是用山八珍裏的果子狸做成的肉羹。果子狸雖說在宮廷豪宴裏早就有人食用,但以凍菜的形式出現卻是在本朝,是一種創新品種,待會兒兩位老爺嚐嚐,看看與你們吃過的狸肉,味道是不是不同?至於這一碗,則是我們道家的招牌菜,名叫仙人臠乳淪雞,由稱之為仙人的人把雞切成塊,然後再用乳燒製而成。兩位老爺知道,我們道家把神仙分為五類,在人稱人仙,在地稱地仙,在天稱天仙,在水稱水仙,能神通變化者稱神仙,這碗菜就是由我們觀裏的仙人親手烹飪的,恰恰今天我把它帶來了,正好用在這裏。至於燒雞的乳,有的說是人乳,其實不是的,舉辦一次燒尾宴,參加的人成百大幾十,一時間哪來那麽多的人乳?這碗菜的奇異就在這裏,它是經過仙人切出的,放入普通的水裏煮,就能煮水為乳。”

江哥心裏一動,有次黃鶴為他表演烹飪魔術,也是說能煮水為乳,其實就是加熱菜籽油的油溫後放入水,沸水自然會煮成乳白色的湯汁,此時他當然不會點破,而是用更專注的神情聽雲姑介紹。雲姑卻有些羞澀了,指著一盤粽子說:“這叫糉子蜜,又叫賜緋含香,那一盤叫……”

“別慌,別慌,先把這盤賜緋含香說完了再說那一盤。”武育英一臉壞笑地插話:“‘緋’是指的上衣吧?”見雲姑紅著臉點頭,就更加使壞地說,“賜緋含香,就是說賜予含香的衣服,連半丁點的飲食含義也沒有,怎麽與角黍(注:粽子)聯係在一起了?”

“這,這……”雲姑的臉羞得更紅了,語無倫次地說,“我也不曉得,武老爺自己看,自己看就知道了……”

“這就更怪了,你不曉得的東西卻說我一看就知道,那你是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如實招來!”武育英不依不饒。

雲姑沒轍了,撒嬌扮嗲地向江哥求救:“李老爺,武老爺欺侮我!……人家真的是不知道嘛。”

江哥不知怎樣答複才算好,傻嗬嗬地笑,正對著粽子左看右看的翠花卻嚷起來:“啊,我曉得了,這角黍包得像奶子!”

江哥按她說的再看粽子,粽葉半掩半露地裹著一團熟糯米,白白的鼓脹脹的,果真像,不由地也隨著武育英大笑。大家嬉笑打鬧了一陣子,武育英說:“雲姑,你的菜還沒說完呢,再接著講,蠻有味的。”

雲姑抬手攏了攏有些淩亂的兩鬢,說:“再沒有什麽需要特別說明的,就是這盤羊皮花絲,用羊皮模仿成米線的樣子,看著有些奇特,好像蠻複雜,其實很簡單,把羊皮卷起來細細地平切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是用蔬果、菌子做成的,以時鮮為主,圖個清爽素淨。”說著開了一瓶高昌的葡萄酒,舉杯說道,“有幸結識二位老爺,是我和翠姐的福氣,馨香禱祝金殿折桂,獨占鼇頭!”

翠花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隻盼望到時候能在這裏再與二位老爺歡聚。”

武育英一口喝幹杯中的酒,抹了抹嘴說:“沒問題,隻要能考中,我和李老爺一定來。”

“就是考不中也要……”雲姑話一出口就曉得不吉利,趕緊把嘴一抿,嚇得臉色灰白。翠花把話接過來:“兩位老爺都是才子,一定高中的!”

江哥本不想在考前談這事,加上不忍心看到雲姑受窘,便轉移話題說:“要說才子,才思敏捷,王勃那才是真本事,六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妙筆生花,把詩歌辭賦作得如行雲流水,花團錦簇,就在他溺水身亡的那一年,也就是27歲時一時技癢,留下了傳頌至今的名篇《滕王閣序》,他的死其實是天妒其才。”

武育英拈了個香菇在口裏,一邊嚼一邊說:“王勃的哥哥王勮也是個少年天才,20歲時就金榜題名,成為負責太子飲食事務的官員,高宗開耀年間,他被提拔為給皇帝撰寫詔書的秘書郎。有一次,皇帝的五個兒子同一天被冊封為王出就封國,就在這大喜的日子裏,有司卻忘記了提前準備冊封詔書,等到百官聽宣來到朝廷才想起壞事了。正當幾個大臣驚慌失措時,王勮卻召來五個小書吏,讓這五人一人一個書案,一人手執一支筆,自己搖頭晃腦,口占分寫,不到一炷香工夫,五紙詔書已成,難得的是每道詔書都是文采斐然,語句端莊典雅,滿朝官員為之歎服。王家幾兄弟都是當時的大才子,隻是結局都不太好,王勮與其弟王勔因所交非人,受謀逆罪牽連,也早早地死於非命,真是可惜!”

江哥點著頭說:“要說可惜,祖鋌也算一個,隻不過是他屬於另一種類型。”

雲姑的心情放鬆了,近乎討好地問:“祖鋌是誰?”

“是南北朝時北齊的人。”江哥答。

“哦,北齊,那是個有名的禽獸王朝。”

“這個人卻是個天才。”江哥看了雲姑一眼,心想她也知道北齊,估計她知道的也就是那些宮闈醜聞,但他不習慣跟人特別是女人談論花花草草的事,便沿著自己的思路說,“天才到什麽地步呢?可以這樣說,他所作的文章,辭藻飄逸,天下傳頌;他喜歡音樂,善彈琵琶,譜曲作詞,風行當世;他精通各種語言,是北齊對外交流的語言權威;他喜歡陰陽占卜之術,人鬼莫測;他又擅長醫術,技藝獨步天下。可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卻屢屢遭人非議,讓後人不知如何評價他才好。”

雲姑同情地說:“人都是這樣的,隻要一出眾,就會遭到嫉妒、譏諷乃至打擊,要不然怎麽會有‘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話?”

江哥把頭一擺,說:“不是這回事。他這個人有才無德,可惜就可惜在這裏。”

“哦,怎樣個無德?”雲姑和翠花異口同聲地問。

武育英笑著對翠花說:“第一個毛病是喜歡女人,特別是你這樣的女人。”

翠花叫了一聲“真壞”,舉起一對粉拳在武育英身上亂捶,一邊捶一邊發著嗲:“這叫毛病?這要是叫毛病,那你也是有毛病!”

武育英嗬嗬地笑,一邊躲閃一邊說:“在我們身上當然不是毛病,在他祖鋌身上就是的。”

“李老爺,這話怎講?”雲姑含情脈脈地問江哥。

江哥笑著說:“喜歡女人當然不能說成是毛病,但鬧到祖鋌那樣荒**無恥的地步,那就不是道德淪喪能形容的了。譬如說吧,他經常和一個叫陳元康的朋友攜妓遠遊——這沒什麽,像這樣玩耍的人多得很,問題是他公然在野外做那事,並且與另一個朋友的妻子群奸群宿,還和一個寡婦長期廝混。他有句名言,‘丈夫一生不負身’,換成現在的話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這沒錯啊,我最喜歡這樣的男人!我要是有這樣一個男人……”正與武育英打鬧的翠花隻聽見江哥後頭的話,扭過頭來為祖鋌抱不平。大家哈哈大笑,雲姑卻沒來由地紅了臉,笑著說:“翠姐,翠姐,不是你說的這回事嘛!”

“那是咋回事?”翠花睜大眼睛問。

江哥朝她笑了笑沒答話,掉轉頭繼續對雲姑說:“假如隻是這一點壞也罷了,至多不過說明祖鋌好色好得沒有名堂,但他還有一個讓人難以容忍的毛病,喜歡偷盜,凡是他看中的東西,得不到手就偷。有一次做客時他看中了人家的兩麵銅碟,乘人不注意,隨手就放在了自己的懷裏,廚子找來找去找不著,就告訴主人讓搜身。這個主人也做得出,真的搜,在每個客人身上搜,這一搜就從祖鋌的懷裏找到了,主人氣得破口大罵。北齊宰相高歡宴請百官,結果金酒杯不見了,禦史竇泰讓所有人解發脫冠,金酒杯從祖鋌的束發上閃亮重現,高歡重才,沒對祖鋌怎麽樣。祖鋌卻不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地偷,在擔任皇帝禦醫時又偷盜胡桃油,結果這次幸運不再降臨,皇帝罷了他的官。”

大家忍俊不禁地笑,江哥也跟著笑,一邊笑一邊說:“或許在祖鋌眼裏,這叫順手牽羊,不叫偷盜,否則真難解釋技藝如此低下他還樂此不疲,而且成功的時候基本為零,每次都是丟人現眼,被人當場抓住。唯一能說得過去的是,他已偷盜成癖,享受的是偷的過程,而不是結果。但別人卻不這麽認為,比如皇帝高洋,每次見到他就直言不諱地叫嚷,‘嗨,賊又來了!’這等於是給祖鋌臉上貼了個標簽,但祖大人一點都不在意,該幹嗎還是幹嗎。說他具有賊的秉性,還在於他連一起同過床、嫖過娼的朋友也不放過,即使是巧取,也還是偷盜性質。朋友陳元康重傷快死了,修書祖鋌一封,告訴他,祖喜那裏有自己存放的金子,委托他幫自己要回來給家人。祖鋌藏了書信,連哄帶騙地私吞了這二十五塊金錠,給了祖喜兩塊做封口費,然後又到已經翹腿的老朋友陳元康家偷盜了數千卷藏書。他就是這德行,也隻能怪陳元康交友不慎了。還有一次他給高澄抄書,把十分珍貴的一本叫做《華林遍略》的書撕下幾頁去賭博,被人告發後,高澄狠狠地打了他四十大板。”

大家又哈哈大笑,雲姑一臉鄙夷地說:“該打!”翠花表示理解地看著她點了點頭,知道她不是故作姿態,她有這個道德優越感。玉真公主道觀裏藏書何止千卷萬卷,裏麵的孤本善本應是不少,哪怕僅僅是為了炫耀,也沒見她拿出來一本。

“是該打!”江哥喝了口酒,朝杯裏的紅色**瞧了瞧,咂巴著嘴唇說,“唔,這葡萄酒還真是美!”讚罷又接著講:“祖鋌不光是偷盜成癖,而且貪汙不斷,先是以各種手段將官糧歸為己有,諉過他人,後來又投機鑽營,步步高升後又大肆受賄,賣官鬻爵。他掌權後就開始陷害忠良,北齊大將耶律光是朝廷柱石,當世名將,敵國畏懼,祖鋌明知敵國是想用反間計除掉耶律光,可他為了搬掉這塊有礙他仕途的攔路石,也指使手下人誣告,終致耶律光被滅族,北齊自毀長城。”

“該死!”雲姑又恨恨地吐出兩個字,仿佛不經意地看了看牆上的雌雄雙劍。這劍是玉真公主賞賜的,此時她不由地想起玉真公主的母親德妃,也是因為被人誣陷而死,因此對祖鋌由鄙夷上升到憤恨。

翠花說:“我也不喜歡這個人,人品是一個方麵,更要命的是他既不懂情又不懂愛,隻會亂來,跟他在一起不僅累也讓人乏味。我喜歡那些對女人專情的男人,女人一生圖的就是這,什麽事業呀地位呀名利呀,能有固然好,沒有也不值得拚死拚活地去追求,免得連眼前的一點人生樂趣也享受不到。”

武育英一笑:“你說的這種男人一抓一大把,他們的一生就是係在女人的褲腰帶上,女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好沒誌氣的。”

翠花說:“這有啥不好,你看那鴛鴦雌雄偶居不離,恩恩愛愛,讓人羨慕死了。”

武育英又一笑:“你是被假象迷惑了,鴛鴦其實最無情,雌雄隻要有一個死了,另一個立馬又去找伴,不講一點感情。”

“有這個假象也不錯啊,隻要他的假象做得像真的我就滿足了,我們這種人還能有什麽奢望?那些柴米夫妻都比我們強……”說到這裏翠花鼻子一酸眼圈紅了。

雲姑插話說:“翠姐,你還是沒看透啊!我念一首詩你聽。”說罷,她徐徐吟道: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江哥心裏咯噔了一下,這四句詩雖然平白如話,卻意味深長,有多少夫妻都是這種“至親至疏”的關係,可謂精警千古!他回過神來把桌子輕輕一拍,說道:“好詩,好詩,真是把夫妻關係看透了。是你寫的?”他盯視著雲姑問。

雲姑臉一紅,搖了搖頭,說:“我哪能寫得出來,是李季蘭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