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黃鶴探監

她不知道漢陽大牢在哪裏,對漢陽的街坊裏巷也不熟悉,隻聽說監獄大都在縣衙南邊,就邊走邊問,及至看到監獄門口的狴犴時已累得滿頭是汗。狴犴據說是龍的九子之一,因它憎恨犯罪,形像老虎有威力,人們就把它裝飾在監獄大門或行政長官的肅靜回避牌上端,以增加威懾力,所以監獄又稱“虎頭牢”,門叫虎頭門。黃鶴喘了口氣,朝站在門口的獄卒走去,正要開口,兩個獄卒唰地舉起紅纓槍把她攔住。牢頭拎著一大串鑰匙從裏麵踱出來。黃鶴見他是個當“官”的,就放下竹籃對他說:“大哥,行行好。”

牢頭問:“幹什麽?”

黃鶴指了指竹籃:“送牢飯。”

“給誰?”

“荊九。”

牢頭打量著黃鶴,問:“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姐。”

“不行。”

黃鶴一怔,她從來沒聽說過不許送牢飯,便問:“為什麽?”

“你們荊家賣毒鹽害死了那多人,蛇蠍之心人盡可知,誰知道你這飯菜裏是不是有毒,是不是要殺人滅口?”

“哦,這回事!”黃鶴說,“那我就先吃一口給你看一看。”

“也不行。”牢頭斷然拒絕,把鑰匙串嘩啦一抖。

這就不在情理了。黃鶴柳葉眉一豎,問:“為什麽?”

牢頭瞅了她一眼,冷著臉說:“探監送牢飯,須經刑名師爺批準。”

“行。”黃鶴勾腰拎起竹籃,正要問師爺在哪裏,卻見牢頭掉頭就走,急忙上前一把扯住他:“哎,哎,別走啊……”

牢頭斜睨著眼睛,一臉的不屑:“幹嗎呢你?男女授受不親,拉拉扯扯地成何體統!”說罷一甩袖子就走了。黃鶴臉漲得通紅,氣得不知說什麽好,一個勁兒地嘟噥:“這個人怎麽這樣?怎麽這樣……”

一個獄卒走過來:“大嫂,第一次探監吧?”

黃鶴點了點頭:“是啊。”

另一個獄卒嘿嘿一笑:“難怪!”

“怎麽啦?”黃鶴莫名其妙地問。

“‘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話大嫂聽說過吧?”

黃鶴困惑地搖頭:“沒錢就不能進?”

“當然。”

另一個獄卒說:“這還是好的,看你懷身大肚,他沒把虧你吃!”

“把虧我吃?他能把我怎樣?”黃鶴睜大眼睛問。

“你不是要找刑名師爺嗎,他七街八巷地亂指一氣,讓你白白地兜個大圈子又回來,好多鄉下女人都吃過這個虧。”

“有這事!我要是不聽他的呢?”

兩個獄卒都嘿嘿地笑,其中一個說:“那你就把牢房當產房吧。”另一個獄卒豎起食指在嘴上一噓,小聲地提醒:“來了。”黃鶴抬眼冷冷地朝裏看,果然看見牢頭拎著一大串鑰匙又悠悠地走過來。她眼輪一轉,熱情地招著手:“大哥,你過來一下!”

牢頭一本正經地問:“找著師爺了?”

黃鶴說:“不找他了!”

“那你找了誰?”

黃鶴笑微微地說:“誰也沒找,隻找大哥你!”

“隻找我?”牢頭眯著眼睛好得意,用食指點著自己的鼻子問。

黃鶴有些發嗲地說:“對呀,對呀,隻找你!”

還真是應了“男吃嗲功,女吃花功”的老話,牢頭笑眯眯地走過來。黃鶴朝他眨了眨眼,說:“咱進去談。”

牢頭笑著看了兩個兵丁一眼:“不要緊,都是自己弟兄。”

黃鶴說:“還是避著點好。”

“行,行,進去談。”牢頭很隨和。

兩人進了虎頭門,沿著陰暗的甬道往裏走。黃鶴把竹籃換到左手,騰出右手一把抓住牢頭的胳膊肘彎處,大拇指在他的尺澤穴上一按,牢頭就齜牙咧嘴地喲了一聲,兩腿軟軟地要下跪。

黃鶴嘻嘻一笑,把他扶正:“一點小意思,用不著行叩拜大禮。”

牢頭的臉色一下子成了豬肝色,勃然大怒地轉身朝外喊:“來人哪!”

話音未落,黃鶴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輕輕一搖,牢頭的體內就傳出吱吱嘎嘎的骨節錯位聲,頓時像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靠黃鶴扶著才能站住。

兩個獄卒端著紅纓槍衝過來,黃鶴故作詫異地問牢頭:“怎麽啦,大哥,這動刀動槍的……”口裏說著,手裏輕輕一提,又是一陣吱吱嘎嘎骨節還位的聲音,牢頭的身子骨立馬硬朗起來。

牢頭恐懼地看了黃鶴一眼,囁嚅著說:“沒……沒什麽……”扭頭吩咐獄卒,“幫……幫大嫂拎籃子。”

兩個獄卒麵麵相覷,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黃鶴橫波嗔了獄頭一眼,又嘻嘻一笑對著獄卒說:“不用了,兩位兵爺去忙自己的。”

牢頭無奈地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等兩個獄卒離去後,黃鶴冷冷地說:“請你帶個路!”牢頭點頭哈腰地連著答了幾聲好,又殷勤地把籃子接過來:“這籃子沉,我幫大嫂拎。”黃鶴揶揄非笑地說:“不怕男女授受不親了?”牢頭又點頭哈腰:“親點好,還是親點好……”

兩人邊走邊說,甬道兩旁的號柵在黃鶴的目光中延伸。黃鶴說:“既有現在,何必當初。你是公門人,要多想想我們百姓的苦處……”

牢頭迎合地說:“大嫂教訓得對,我一時糊塗,再也不敢了。”說到這裏他好奇地看了黃鶴一眼,“早就聽說荊家的少爺是武功高手,沒想到您這做姐的也是女中豪傑!”

黃鶴臉帶憂愁地說:“你既然曉得,就不要與我弟弟過不去!”

“瞧您說的,誰不知道荊少爺是大英雄,哪敢虐待他!對荊少爺,我連殺威棒都沒用。”

“什麽叫殺威棒?”

“凡是新入獄的犯人,都要按在地上打屁股,殺殺他們的野性,一般都打個十棍二十棍。這棍一打,再強壯的漢子,也得要養一二個月還不見得能好。”

黃鶴注意地觀察一個接一個的號柵,漫不經心地問:“他們不是都判了刑受到懲罰嗎,為什麽還要打?”

牢頭把竹籃從右手換到左手:“不打,這些刁民進了號子也不會老實,要不怎麽叫殺威棒?”

黃鶴哦了一聲卻突然站住,臉色發白地朝著前幾排號柵看,陰暗的牢房裏荊九披頭散發地半躺在地上,胡子拉碴,麵容憔悴。她疾走幾步撲過去,抓著號柵的木柱喊:“九弟,九弟……”荊九抬頭一看是黃鶴,趕緊翻身起來走到柵欄旁,頭一句話就是:“你身子重,老遠地跑來,萬一傷了胎氣怎麽辦?”

到這時候了還關心別人!黃鶴聽了更難受,止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著麵頰往下淌。荊九心裏也酸楚,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咬了咬下嘴唇,眼睛有些潮濕地問:“白雲呢?她還好吧?”

黃鶴在路上已想好,不把白雲的事情告訴他,於是含混地說:“她還病在**不能起來。”

“不會有危險吧?”荊九焦急地問。

黃鶴哀戚地擺擺頭。荊九的目光落在她用白麻帶係成的喪髻上:“你……,你這是為誰戴的孝?”

黃鶴撲在號柵上痛哭起來:“娘……,娘死了!”

“啊!”荊九震驚地抓著柵欄問,“怎麽回事?”

黃鶴痛苦地把頭撞擊著木柱:“是……是被人打死的……”

荊九臉色大變,暴吼一聲:“誰?”

站在旁邊的牢頭嚇了一跳,惻隱地歎了口氣,拿起鑰匙打開柵欄門,拎起竹籃說:“大嫂,進去說,懷身大肚的來一趟不容易,我破個例,進去說。”荊九接過竹籃,感激地對牢頭點了點頭,扶著黃鶴進入牢房。牢頭轉身出去,又扛著一個條凳跑過來,放在黃鶴身邊,說了聲“你們談,你們談”,拎著那串沉重的鑰匙走了。

荊九扶著黃鶴坐下,等她平靜下來,問:“告訴我,誰下的毒手?”

黃鶴哽咽著從腋下抽出手巾拭了拭淚,搖著頭說:“不曉得,我當時在雲妹那裏。”

荊九心如刀絞地喊了聲“大娘”,撲通一聲跪下,對著黃鵠磯方向磕了三個頭。

黃鶴走過去把荊九扶起來:“九弟,我有話問你。”見荊九轉過身來,怒氣未消地看著她,於是問,“你就甘心去沙洋做三年苦役?”

荊九無奈地往條凳上一坐,突然想起地又站起來要黃鶴坐。

黃鶴一邊坐一邊說:“雲妹現在很痛苦,很想你,她身邊不能沒有你。”

荊九憂鬱地搖了搖頭,還是不作聲。

黃鶴臉色一冷:“說話啊!”

荊九歎了口氣,說:“別提這事,提起這事我就一肚子苦水。當初要是她不離家出走,就不會接二連三地有後麵的事!”

黃鶴黯然神傷,良久才幽幽地說:“也不能全怪她。”

“我是有責任,但是……,算了,不說也罷。”荊九不習慣在背後議論人,就把話一轉,“可能過不了幾天我就得離開這裏,一去就是三年,這三年我把白雲托付給你。”

“沒事,隻是這三年苦役會苦了你。”

“不要緊,我有的是力氣,苦不了的。”

“那又何必呢?”黃鶴盯視著荊九勸,“……九弟,走吧,憑你的功夫,要逃出去容易得很。”

荊九搖了搖頭:“往哪兒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躲躲藏藏地過日子,豈不把人憋死!”他歎了口氣,咬著下嘴唇凝思,“再說我也不想逃。我是罪有應得,害了那麽多人!我原本是準備償命的,現在能夠不死已經不錯了,再不受點懲罰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墨子說:‘亂何自起?起不相愛。’我要以這個血的教訓警誡自己,不能存有半點巧取豪奪的僥幸心理。”

黃鶴歎了口氣,從道理上來說荊九當然是對的,但從白雲和自己的處境看都無異於雪上加霜,雲妹能承受得了嗎?自己能承受得了嗎?要不了多久孩子就要出生了,會更難。想到這裏,黃鶴覺得孤獨無助,無可奈何,不由地想起江哥,要是江哥在身邊就好了,這時候就能幫她扛一扛,可惜他在長安,也不知道現在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