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悲風泣血

一座新墳香煙嫋嫋,墓碑上刻著幾個血紅大字:“先妣辛母之墓”。身穿孝衣的黃鶴與白雲正跪在墳前叩頭,按“男人重首,女人重腰”的服喪禮俗,她倆腰間都係著用苴麻製成的腰絰,沒有戴喪冠,隻是用一寸寬的白色麻布條從額上交叉繞過,把頭發係成喪髻,再插上一支一尺長小竹做成的箭笄使之固定,用一塊粗布包住頭發。或許是“裏有殯,不巷歌;鄰有喪,舂不相”,墳地四周都很靜,隻有她倆的哭聲交織在一起。良久,黃鶴哽咽著起身,一邊攙扶白雲一邊說:“雲妹,咱走吧……”

白雲雙手掩麵哭泣著站起來,隨黃鶴走了幾步,又返身朝墓碑撲去,抱著墓碑號啕大哭:“大娘,您等等我,等等我……”

黃鶴又泫然流淚:“雲妹,千萬要想開點,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會傷心的。”說著把白雲扶起來,用手巾為她拭著淚。

白雲哀哀地說:“姐,我不想活了,隻等著能見荊九一麵,把話說清楚就去死!”

“別瞎說!他沒來,肯定是有原因的。前些時是江裏發洪水禁了渡,他來不了,現在雖說能過江,也隻是剛開渡,看是什麽事又把他拖住了,說不定又是出去催款沒回呢,不然他不會不來。你不要亂想……,九弟不是一般人,他會體諒的。”

“我不要他體諒……”白雲又哭起來,這一次無論黃鶴怎樣勸都止不住。黃鶴急得直跺腳:“九弟,九弟,你到底在哪裏?”她看了看自己聳得高高的肚子歎口氣,如果不是身子重,她早就飛過江去找他了,不會拖到現在等開渡。她決定明天就去荊記商號,哪怕是見不著荊九,也可以見著荊太太,問一問是怎麽一回事。荊太太肯定還在西大街,媳婦沒回她不會去鄉下,黃鶴挺有把握地想。

回到店裏,黃鶴炒了兩個合白雲口味的菜,可白雲吃了幾口就說要走。黃鶴知道她心裏亂,此時隻想一個人獨處,就沒有強留,逼著她喝了幾口雞湯,又忍不住地勸她搬過來在這裏住,“你一個人在那裏,讓人總是不放心。”白雲擺了擺頭,說:“沒什麽可怕的。你看這快兩個月了,不是什麽事都沒有?哼,我現在不是怕他來,怕的是他不來!”黃鶴說:“你這又是為什麽呢?把命拿去跟那種人拚,值得嗎?”

白雲不作聲,從店裏出來後徑自去了南市,她這個月沒有來月經,知道是懷了孕。這讓她害怕,決心要把這孩子打下來。找了幾家藥店,坐堂醫生都是拿了脈後向她道喜,一聽說要打胎就變了臉色,繼而用鄙夷的目光瞅一眼不再搭理她,搞得她好沒趣。她不甘心就這樣打回轉,怏怏地繼續找藥店,還是處處遭冷眼,處處都是“夫,天也,可背乎?”的無聲譴責。於是想這正規藥店是不能作指望了,就去街頭巷尾找那些擺攤的,明知這些遊醫不可靠,還是想碰一碰運氣,說不定就把這孽種打下來了!萬沒想到又是碰壁,有些刻薄的遊醫甚至羞辱她:“太太,我師父什麽醫術都教給我,就是沒教打胎,你另請高明!”

白雲臉紅心跳地轉身就逃。一個吹糖人的老人挑著挑子走過來,挑子的一頭是個帶木架的長方櫃,木架分為兩層,每層都有很多小插孔,插放著各種形狀的糖人;櫃子下麵有一個半圓形的開口木圓籠,裏麵放著一個燒石炭的小爐子,爐子上麵有一個大勺,中間放滿了用麥芽糖溶化的糖稀。幾個孩子從小巷裏跑出來追著買,白雲急忙閃身讓開,看著他們的背影她心裏一酸,腦子裏閃過打兒窩和貓貓鞋,眼淚流了出來。正沒奈何,卻聽見有人在喊她:“大妹子,大妹子……”。

白雲一愣,心想這裏怎麽會有人認識我,趕緊揩了揩眼淚,扭頭一看是個長著齙牙的鄉下女人。那女人走過來親熱地說:“不認識我吧?我可認識你。我去過你那裏,在胭脂洞,是吧?吳媽引我去的,你當時發高燒,昏迷了……”

白雲一聽,這不是假話,就點了點頭,說了幾句客氣話,正要走卻被她一把扯住。“你不回漢陽了?還要不要保姆啊?我去你家吧,我會唱戲,給你解悶兒,行啵?”

白雲搖搖頭。鄉下女人詫異地說:“那你到這裏來做什麽?又不像是買東西。”似乎要驗證自己的話,她瞧了瞧白雲的雙手,確實空空的。

白雲苦笑了一下,正要轉身,驀地一個念頭在腦子裏一閃,問問她,她是本地人,或許知道哪裏有打胎的,於是說了自己的想法。鄉下女人一驚:“打胎?你男人答應嗎?他是個蠻狠的人哩,我見過他,就是他不要我招呼你。……啊,曉得了,他連你也不要了,是啵?好,好,把他的崽子打下來,免得日後拖油瓶不好嫁人。”白雲臉一紅,心虛地四下瞄了瞄,見沒人朝這邊看,就硬著頭皮點了點頭。這一下鄉下女人來勁了,熱情地說:“找什麽找?我就會,做穩婆、(注:接生。)打胎我都會,我們那裏打胎都是來找我,不是一個兩個,多著呢!大妹子,你是曉得的,如今偷人養漢的太多了!我們後壪有個女的……”說到這裏她發現白雲羞得滿臉通紅,一副要哭的樣子,知道自己說岔了,趕緊申明,“我不是說你啊,千萬別往心裏去。你男人狠著哩,任是哪個女的跟了他都不敢……”

白雲又點了點頭表示是這回事,她本來不相信這些三姑六婆,(注:三姑,尼姑、道姑、卦姑;六婆,牙婆、媒婆、巫婆、虔婆、藥婆、穩婆。)可她實在是太害怕了,如果這胎不打下來,自己無地自容且不說,讓荊九情何以堪?現在隻能拿命賭明天,別無選擇。想到這裏,白雲決定把自己交給這個女人,約好明天由她來打胎,是生是死,聽天由命!鄉下女人卻一點都不緊張,兀自大包大攬地安慰:“不管前壪還是後壪,尼姑還是道婆,我跟她們打胎從未失過手。大妹子,你放心!”話說得很誠懇,白雲還真的相信了,認為她不像是說假話,問題是白雲和鄉下女人都不可能會想到,要打的這個胎不是凡胎,豈是隨便動得了的。

第二天黃鶴安排好了店裏的事情準備去漢陽,想聽聽白雲還有什麽話需要帶過去,就來到了胭脂洞。剛走近茅屋她就覺得有些異常,門不是像平時那樣關著而是大開,一股濃重的麝香味從屋裏散發出來,讓人覺得刺鼻。她趕緊進屋,一眼就看見白雲渾身是血地在**痛苦地翻滾,床踏板上濺滿黑色的藥液,藥碗碎片狼藉。“這是咋回事?”黃鶴驚詫地向站在門後的鄉下女人問。鄉下女人打開門正要往外逃,慌慌張張地答:“她要我幫她……打胎,我,我也不曉得是怎麽搞的,這胎就是下不來。”

黃鶴曾跟鐵拐李學過一點醫道,一聽這話嚇得魂都沒有了,這胎是隨便能打的?搞不好就大出血,命都保不住!顧不得責備這女人,她俯身看了看白雲的臉和手,臉色白中帶黃,指甲皆現青色,趕緊把脈,脈已經快沒有了,於是左手捏住白雲的臂膀,右手把食指疊在中指上,重重地朝著白雲肘部的曲池穴點去,同時由左向右地旋轉。如果是一般的出血,這一指點下去就可以止住,可白雲的血卻止不住,不僅出血量仍然多,而且粘膩、血色紫紅、氣味臭穢。這是恣食辛燥之品,積熱化火,熱迫血行引起的血崩,病人隨時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最好的辦法是用針灸治療,可這裏哪能有毫針?黃鶴急得團團轉,一眼看到白雲的針線笸籮,急忙跑過去從線團上取下一根針,放在口裏用唾沫濡濕,她的本意是讓針潤滑,卻沒想到實際上起了唾沫消毒的作用。這一針是對著足太陰脾經的隱白穴紮下去的,按理脾為統血之髒,炙法施術於此有健脾通血之效,鐵拐李講過是曆代醫家治療崩漏的常用經驗效穴,可對白雲卻是無效。怎麽辦?再不止住血,白雲的性命難保!不容黃鶴多想,她抽針即向白雲的大敦穴紮去。這是最後一招了,再嚴重的出血也會立即止住,問題是稍有不慎就會封住某處的經絡,不是迫不得已醫家都不會在這個穴位上用針。一針紮罷,黃鶴渾身虛汗,兩腿一軟跪了下去,垂頭默默地向鐵拐李祈禱,請他保佑這一針完全成功。禱畢,她顧不得站起,跪著挪到床邊,探頭一看,血止住了!還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拿了拿白雲的脈,正常,一切正常,白雲的臉色漸漸地有了紅暈。這一下把黃鶴喜得腰一挺站起來,抑製不住地想讓鄉下女人分享自己的喜悅,可哪能再見到她的人影,早已像荷葉包鱔魚般的溜走了。

黃鶴掃興地哼了一聲,就著木盆裏的熱水絞了把汗巾,把白雲全身擦幹淨,又在水甕裏換了盆清水,絞了把汗巾搭在白雲滾燙的額頭上,轉身正要清理屋子,卻聽見白雲在昏迷中發著囈語:“回……回……,荊九,你在哪裏……”黃鶴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走到床邊輕輕地呼喚,“雲妹,雲妹……”,見白雲沒反應,她俯身拾掇著床踏板上的藥碗碎片,沒料到白雲突然躁動不安地揚起雙手在空中亂打,口裏喊著:“不!……不……”黃鶴嚇了一跳,趕緊扶著她讓她安靜下來,淒然哽咽地蓋好被子,又拿起剛才驚落在地上的抹布,轉身向方桌上的木盆走去。還沒走到方桌旁,她一下子驚駭地睜大了眼睛,目光裏充滿恐懼,一邊抬手捂住心口,一邊把另一隻手撐在桌子上,痛苦地佝僂著腰。這是凶兆啊!她顧不得擦一擦額頭上滲出的汗,辨了辨方向,嘴唇顫抖地說了句“九弟!……”,就不顧一切地朝外跑,還沒跑到門口,卻聽見白雲在**又發出囈語:“九,九,我要死了,……回……你回……”

心裏又是一顫,黃鶴扶著門框站住,緩緩轉過身來,夢遊般地走到白雲身邊,失神的目光在白雲臉上遊移,口裏喃喃自語:“怎麽辦?我該怎麽辦?”話音未落,淚水就如斷線珍珠般地從眼眶裏湧出。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肝腸寸斷地在床邊徘徊,口裏不停地念叨著怎麽辦。兩腿一軟,她又跪在了地上,歇斯底裏地朝著門外的天空喊:“娘——,你不該死,不該死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門外的天空依舊一片瓦藍,雲淡風輕,是那樣地肅穆和寂寥。哭累了的黃鶴無力地垂下頭,猶自啜泣著低語:“九弟……九弟……,你到底怎麽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是吳媽直接由公堂趕到了這裏。宣判一結束官府就把她和另幾個“愚夫愚婦”放了,此時見黃鶴跪在地上哭泣,她不由的一愣,搶前幾步把黃鶴扶起來,問:“黃鶴姑娘,怎麽啦?”

黃鶴顫抖著抓住吳媽的手:“吳媽!……快,快告訴我,九弟怎麽了?”

吳媽悲切地說:“少東家判了三年苦役,全部家產充公了。”說罷蒙著臉哭起來,發髻上的白頭繩隨著哭聲顫動。

黃鶴睜大眼睛啊了一聲,呆呆地看著吳媽,好半天才緩過氣來,顫抖地指著白頭繩問:“這,這頭上……是咋回事?”

吳媽號啕大哭:“太太死了,撞死在公堂上!”

黃鶴隻覺得天旋地轉,兩眼一黑,差點跌倒在地上。吳媽把她扶到方桌邊坐下,講了荊家發生的事,又揩擦著眼淚走到床邊去看昏迷不醒的白雲,驚訝地問:“少奶奶還沒好?”黃鶴沒有說打胎的事,隻含混地點了點頭,大致地說了一下病情,就把白雲交給吳媽看護,自己趕到南市開了幾服藥,回到店裏拎了一罐八卦湯,又匆匆地趕回茅屋。盡管她知道打胎的事是瞞不住吳媽的,但她還是不想由自己口裏說出來,請疾醫複查、開藥的事也拿定主意先不讓吳媽插手,在她心目中白雲至今還是個孩子,又是在病中,要盡量防著她七想八想,免得生出齟齬不好辦。

過了幾天,白雲的病情有所好轉,黃鶴把吳媽拉在一邊,對她說要過江去看荊九,別讓白雲知道,更不能說荊家發生的事,一切等白雲病好了後再說。說罷她回到辛氏酒店用竹籃裝了些酒菜,帶了幾件江哥的衣服給荊九換洗,就挺著個大肚子去了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