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對簿公堂

師爺在衙門裏有刑名、錢穀、書啟、賬房等多種,其中處理刑事、民事案件的刑名師爺最重要。在唐代固然已有《永徽律疏》,科舉出身的官員可以根據這部法典掌握律法,但真正審起案來卻需要有專門的刑偵、解剖等知識,這讓這些科舉入仕的文人一竅不通。更要命的是,司法審判偏偏又是朝廷考察地方官政績的頭等大事,他們不得不依靠精通此道的刑名師爺協助處理,這就使隻是衙署幕友身份的刑名師爺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太守要找的這個刑名師爺姓孫,不知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真糊塗,他力主追究荊九,說隻有殺荊九才能絕後患。這成什麽話,連他的娘都不能定死罪,荊九又豈是能殺的?隻怕你還沒殺著他,他就先殺了你!即便殺得了,像他這樣聞名於世的好漢,誰沒有個三朋四友?若來個遍撒綠林帖綠林柬什麽的,恐怕自己就是死不了也活不好,永無寧日啊!太守歎了口氣,臉上寫滿無奈,看來隻好看審問情況再說了。

照例問過姓名籍貫家庭住址,太守揚起驚堂木一拍,問:“荊九,你可知罪?”

荊九答:“小人知罪。”

“什麽罪?”

“販賣土鹽,供人食用。”

太守撚著胡須想了想,又問:“既然知罪,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荊九為難地低下頭,不知如何答複才好。

站在公案旁的孫師爺猛的一吼:“荊九,敢不回話?”

吼罷,他朝圍在大堂門口看審案的人群掃了一眼,見荊老板正伸長脖子看兒子,心裏頓時掠過一絲快意。自從這個案子發生後,衙門裏怕串通口供,把荊記商號的人都關起來了,隻有荊老板因住在鄉下不管事,沒有追究他。可是,讓孫師爺氣惱的是,荊老板向他求情時,塞的銀子卻像是打發叫花子。他不知道現在的荊老板手上沒有多少錢,經濟來源早就被荊太太控製了,案發後也沒有地方借,還以為城裏的商號雖然查封了,但不至於在鄉下連打通關節的錢都沒有,大船爛了還有三千釘呢,懷疑荊老板是小看他,把錢都給太守了,因此心裏一直忿忿的。

此時站在大堂上的荊九哪知道孫師爺有想法,也不知道父親在外麵,更不知道孫師爺是要拿他的命來報複父親的輕慢,見孫師爺責怪他不回話,隻好低頭囁嚅地答:“是……小人一時糊塗,見利忘義。”

太守一聽直翻白眼。他揚起驚堂木欲拍,卻想起什麽似的看了孫師爺一眼,小聲地問:“這主謀,娘說是娘,兒子說是兒子,到底是誰?”他的本意是不想要荊九承擔罪責,讓做娘的一肩擔,到時候再轉圜,民憤對女人是要寬容一些的。

孫師爺卻不理會太守的意思,附在太守耳邊低語:“荊九招供了那就是荊九了!大人再問一遍。”

太守不滿地嗯了一聲,想到孫師爺是負責處理刑事判牘的幕友,他的話雖可以不聽但又不可不聽,於是沉吟片刻,將揚起的驚堂木猛力往下一拍:“荊九,本官再問你一遍,主謀到底是誰?如實招來,時猶未晚。”

荊九抬起頭來答:“是小人!”

這是不可救藥了!刑名案子涉及生殺予奪,在當時最重要的依據就是根據事主的口供判斷案情,分別曲直,可荊九這樣不改口,讓太守想為他開脫都不好措辭。想了想太守還是說:“據本官所知,這一個多月來你在沌口防汛抗洪,怎能充當主謀?”

荊九答:“是小人臨走前吩咐的,家母並不知情。”

太守惱火地噢了一聲,問:“你可知這土鹽的危害性?”

荊九低頭不語。

太守說:“據你家傭人吳媽交代,曾將此鹽喂狗,認為並無大礙,可見你們不知人畜並不一般。”

孫師爺插話說:“這確實是笑話,那狗子屎都能吃,何況這土鹽?”頓了頓他又接著說,“豈止人畜不是一般,人與人也不是一般。吳媽說山裏人祖祖輩輩都是吃土鹽,什麽事都沒有,那是他們已經適應了,而城裏人則不然,特別是腸胃虛弱者吃了這含有多種雜質的土鹽,就會腹痛腹瀉,四肢麻木,嚴重的可導致死亡,更不談你們賣的還不是一般的土鹽,白得極不正常。謂予不信,你聽聽受害人是如何說。”說到這裏他朝太守看了一眼,太守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竹簽朝地上一扔:“傳事主!”(注:事主,刑事案件中的被害人。)

眾皂隸高聲下傳:“傳——事主!……傳——事主!……”

三個事主一上堂就跪在地上喊:“青天大老爺,為小民作主啊!”

太守把驚堂木猛地一拍:“大堂之上,豈容爾等喧嘩!”

眾皂隸齊聲吆喝:“威——武——”,手中的水火棍同時在磚地上撞擊,發出有節奏的密集的橐橐聲,這是在警告若不聽從就要打屁股。水火棍本來就是打人的棍形兵器,長約齊眉,底端有一脛之長為紅色,其他為黑色,黑色代表水,紅色代表火,取不容私情的意思,此時再加上喊堂威,自是別有一番震懾力。

大堂上立馬安靜下來。太守說:“荊九,這三個事主乃眾多受害人推舉的代表,你可聽聽他們深受其害的情況。”這顯然是要荊九知道案情的嚴重性,不要再把主謀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拉。

自從三個事主上堂,愧對鄉鄰的內疚感就讓荊九的頭上沁出了汗珠,此時太守話音一落他就摧金山倒玉柱般地跪下,顫抖地說:“大人,不必聽了,小人願承擔一切責任。”說罷一頭磕在地上。

受害代表李四從地上跳起來,朝著荊九猛踢一腳:“連聽都不想聽,仗著你有錢是吧?老子屋裏先前比你闊得多,也不敢像你這樣賣毒鹽!”

荊九跪在地上任他踢打,既不躲避也不還手,隻是解釋:“鄉黨請勿誤解,不是荊某不想聽……”

李四又飛起一腳踢過去:“你還狡辯!”

荊九雙眼微閉咬著牙忍過一陣疼痛,口裏繼續說:“……是不忍心聽。”

另兩個事主也撲上來,哭聲震天的拳打腳踢,荊九雙手護頭咬緊牙任其毆打。太守猛擊幾下驚堂木,厲聲喝道:“大膽刁民,竟敢咆哮公堂,來人哪——,把他們拉開!”

幾個皂隸上前扯開三個瘋子般的事主。一個事主掙脫,雙手仍在空中亂抓,抓了幾下沒抓著,就撲通一聲跪下,一邊悲憤地朝著太守膝行,一邊口裏喊:“青天大老爺,可憐我八十歲的老娘,被這毒鹽害得上吐下瀉一命嗚呼啊……”話未說完就搗蒜般地磕頭,號啕大哭。另一個事主匍匐在地,嚶嚶地蒙著臉啜泣:“我三歲的兒啊,現在還不知是死還是活……”

李四在一旁振振有詞:“大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奸商竟敢目無王法,荼毒生靈,實在是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小人代表眾多受害鄉鄰強烈要求,抄沒奸商全部家產賠償損失,殺奸商以謝天下!”

太守溜過眼去乜了乜孫師爺,見他要笑不笑地抿著嘴,腮幫子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肉棱子,滿臉的幸災樂禍,心裏又是一陣無名火。他極不待見這個師爺:“腮大,反水無義之人!”若不是薦頭硬,他早就要他卷鋪蓋滾蛋了。此時容不得多想,太守把驚堂木一拍,指桑罵槐恨棒打人氣不打一處出地喝道:“大膽刁民,竟敢在本官麵前掉書袋,四六不著調,殊堪可惡!”這才覺得心裏有點熨帖,撚著胡須悠悠地說,“……不過,正如我太宗皇帝所言,民可載舟亦可覆舟,民意不可侮啊!荊九——”

“罪人在。”

此時,荊九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對法律是清楚的,李四的要求不過分。按《永徽律疏》規定,國家嚴格杜絕有毒有害食品流通,食品所有者如果銷售變了質的食品,杖打90下;致人生病,判處徒刑一年;致人死亡,判處絞刑。從現在的情況看,已經出了人命,死罪難逃,唯一的選擇是保住母親,隻要母親能夠安全,做兒子的甘願伏法。

可太守自有太守的想法,並且主意已定。太守說:“荊九,本官經過調查,已知此次犯罪活動實乃你母親主張,你不要代人受過。”說到這裏,不知道是什麽事觸動了胸中鬱結的愁悶和氣憤,他長歎一聲,連著感慨了幾句“女人,女人哪……”,猛地把驚堂木一拍,惡狠狠地吼:“最毒婦人心!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樹婦德,不殺不足以立母儀……”

滿堂的人都怔住了,不知太守何以如此恨女人,荊九更是渾身發抖,淚流滿麵地磕著頭:“大人,家母冤枉,實是小人一手操縱。罪在小人,與家母無關,罪在小人啊……”

太守又看了看孫師爺。孫師爺躬身一揖:“大人,婦人之心雖惡,但荊嚴氏的犯罪實乃無知無識造成,並非蓄意害人。何況她是按荊九吩咐行事,——荊記商號的經營權確在荊九,這是有鹽業行會證明的,請大人明鑒。”

這不是明著唱反調嗎?太守卻點了點頭以示首肯。“來人哪——”他悠著嗓門叫了一聲,探身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竹簽朝地上一扔:“把前人(注:唐代法律用語,即被告。)荊嚴氏押上堂來!”

孫師爺瞟了一眼地上的竹簽,又把目光投向大堂門口,見荊老板還一臉惶恐地擠在人群裏,心裏不禁冷笑。

眾皂隸高聲下傳:“傳——荊嚴氏!……傳——荊嚴氏!……”

“九兒……”,荊太太一上堂就看見了兒子,哭喊著朝兒子奔去。她這才明白今天過堂為什麽不帶枷鎖,可越是這樣她越是痛苦,一把抱住兒子痛哭起來。荊九鼻子一酸,眼裏閃著淚花扶住母親上下打量:“娘,他們沒有打你吧?”

荊太太哭著搖頭:“娘是心裏難受,後悔……”

“是兒子交友不慎,害得娘受苦,兒子也後悔……,後……悔……”荊九淚如泉湧。

太守見母子倆都很衝動,知道不能再審,再審隻會惹麻煩,趕緊把驚堂木一拍,喝道:“本官宣判!”

眾皂隸齊聲吆喝:“威——武——”

眾人肅立。

太守朗聲說道:“罪犯荊九,乃此次販賣土鹽主謀,按刑律當處絞刑……”

荊太太驚愕地睜大眼睛,臉色發白地喊:“大人……”正要往下說,卻被皂隸們暴吼一聲“威武”鎮住,荊九也急忙攔住母親。

太守不動聲色地繼續宣判:“但本官姑念該犯一向奉公守法,此次犯罪並非蓄意,加之防汛抗洪力挽狂瀾屢建奇功,僅堵住管湧就一舉挽救了全郡生命財產,善莫大焉,因此將功折罪,免於一死。判決罪犯荊九,發配沙洋,苦役三年,抄沒全部家產。”這在唐代是最高的徒刑年限,站在一旁的孫師爺雖有想法也無可奈何。

聽說免了兒子死罪,荊太太鬆了一口氣,接著又被抄沒家產嚇蒙了,不顧一切地從兒子手中掙脫,大喊:“大人,是我的罪,我的罪,哪能……”

太守猛地把驚堂木一拍,一下子站了起來,手指著荊太太怒斥:“你當然有罪!”吼罷覺得有失身份,又坐下來公事公辦地宣判:“罪犯荊嚴氏,雖為從犯,但其具體操作罪惡極大,姑念無知無識,從輕發落,拘禁三月,以示薄懲,遣返鄉下由其夫從嚴管教,不得再行牝雞司晨之舉……”

這樣的生還不如死!荊太太渾身顫抖,大喊一聲“九兒,娘害了你呀”,一頭向公案旁的立柱撞去。荊九急忙撲上前去想攔,還是晚了一步,隻見兩個人影交叉一晃,荊太太已倒在柱石下。“娘——”,荊九大叫一聲,撲在母親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擠在人群裏的荊老板不顧一切地衝進大堂,抱住妻子痛哭。荊九抬頭一看是父親,霍的一下站起來,目光裏充滿仇恨,嘴唇哆嗦著正要說“禍根就是你”,卻聽見孫師爺在叫罵,“趕出去!把他趕出去……”扭頭一看,見孫師爺帶著捕役朝父親圍過來,不禁大怒,上前一把揪住孫師爺的領口,正要拎起來往外甩,驀地覺得做不得,又趕緊把手一鬆,孫師爺的臉色已白得像張紙。捕役們嚇得不敢上前了,荊九俯身抱起母親,看也不看父親一眼,陰沉著臉向大堂外走去。捕役和圍觀的人群紛紛後退,捕頭也不敢過來攔,眼看荊九出了大堂,想到自己的職責,隻好賠著笑臉說:“荊少爺,您要去哪裏?”荊九一怔,停住腳步,站在大堂門口想,是啊,我能去哪裏?回家?家已經沒有了!找白雲?哪能連累她!他仰麵長歎一聲,把母親輕輕地放在漢白玉台階上,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再抬頭已是兩淚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