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禍從天降

真是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西大街似乎沒有因為這一個多月的洪水肆虐有所改變,照樣車水馬龍,甚囂塵上。啊,到了,那熟悉的鐵皮黑漆大門映入眼簾,正午的陽光把門前的石敢當照得格外明亮。聽老一輩人說,這石敢當又叫石將軍,能消災免禍,原本是漢武帝登泰山帶回的四塊泰山石,放置在未央宮的四角以辟邪,後來老百姓競相效仿,相沿成習,一直傳到了現在。荊九不相信一塊石頭能有什麽神通,但每次外出歸來看見它心裏還是很熨帖,可現在他卻皺起了眉頭,有點不祥的感覺。大白天裏把門關得緊緊的,不做生意了?零售還好說,這裏不賣人家可以去別處,各州縣的客戶怎麽辦?都是老主顧,大老遠地跑來卻是閉門羹,又不好去找另一家,車船食宿都會成問題,無形地增加了成本,這是很失信譽的。因此荊記商號有個老規矩,除了月底盤存的那一天關門外,從來不允許輕易歇業,一歇業就是有大事。想到這裏,荊九的腳步就顯得匆忙了。

他完全不知道家裏的事,堤上實行的是準軍事製,不許河工與家人有聯係,怕的是以訛傳訛散布汛情引起社會恐慌。他曾問過都指揮使家裏是不是知道他上了堤,都指揮使說官府已經都通知了,是按各人登記的地址通知的,要他放心,但家裏的情況官府絕對不許跟河工說,怕影響了防汛。想著父母身體一向好,白雲那裏有辛大娘和黃鶴,料無大礙,至於店裏的生意,母親隻怕再也不敢作主張,應該是不會出紕漏,他向來都是能不求人就不求人,盡量不給人添麻煩,就沒有托都指揮使幫他問問家裏的情況。現在看來不是那回事。他忐忐忑忑地上了門前的台階,正要抬手叩擊鋪首鐵環,門卻悄然大開了,黑洞洞的如同虎口。“這是唱的哪出戲?”荊九眉頭又一皺,正要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一條鐵鏈嘩嘩地飛來,套在他的脖子上,把搭在肩上的衣服也絆在了地上。他怔了怔,抬手正要反抗,卻見一群捕役從屋裏湧出來,將他團團圍住。

“你們這是幹什麽?”荊九攥緊頸項上的鐵鏈問,兩拳暴出青筋。

“幹什麽?你還不曉得!”掛著腰刀腰牌,懷揣鐵尺繩索的捕頭冷笑。

“我不曉得!”荊九圓睜豹眼猛的一吼。

捕頭嚇得往後一縮,下意識地握緊腰刀刀柄,囁嚅著說:“荊……荊少爺,我曉得您功夫好,隻是……,有話咱到公堂上去說,這裏不方便。”

荊九冷靜下來,想了想,把頭一點:“行,我先進去見一見我娘。”說著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

“裏麵沒人了。”

“人呢?”荊九臉色一下子灰白,拿著衣服呆住了。

“都在官府裏。看來你是真的不曉得,有人控告你……你家把土鹽當作海鹽賣,聽說……,聽說……”

已經死了幾個人的事捕頭沒敢往下講,荊九卻已震驚得啊的一聲,直瞪瞪地看著捕頭說不出話來。他不敢相信一向精明能幹的母親會幹出這種糊塗事,上曾老板的當可以說情有可原,那是些誰也沒見過的土鹽,莫說一個婦道人家,就是行家裏手也會被足以亂真的潔白欺騙,自己要不是無意中濡濕了鹽粒,同樣會上當;可這次明明曉得是土鹽啊,人不能食用的,可為什麽要拿去當食鹽賣,就不怕出事嗎?

是的,荊太太就不怕出事嗎?何況她已經出過一次事,再出事就會讓荊記商號開不了門,她不會不清楚,她肯定是怕。但又是什麽原因讓她幹了呢?坐在班房裏的荊太太追悔不已。

還是那一天,兒子走了後她撲在桌上哭,一邊哭一邊罵曾老板,吳媽端著盆熱水進來,絞了把汗巾遞給她,說:“太太,您要保重身子。”

荊太太哽咽著擺頭:“你不曉得,這禍撞得太大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您撞的。老天爺有眼,會讓您逢凶化吉的。”

荊太太接過汗巾揩了揩臉,盯著吳媽問:“有這個可能嗎?”

“太太心好,善有善報,有這個可能的。”吳媽把汗巾接過來,轉身在盆裏浸了浸,擰幹,又遞給荊太太,說:“有句話我不曉得該講不該講?”

“你講。”

“其實這土鹽,吃了也沒事,在我們山裏祖祖輩輩都吃這,我就是吃這長大的。太太,您看,我不是活得蠻好嗎?”

“啊,真的?”

“這大的事,我哪敢騙太太。您不信,可派人到我娘家去看一看,他們還在吃。”

“我的好吳媽,你這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啊!”荊太太轉憂為喜。想了想又說,“隻是這土鹽雖說能吃,終歸不能跟海鹽比,價高了人家不要,低了我還是虧,真難哪!”

吳媽湊前一步說:“太太,進的這批鹽我去看了的,比我們那裏的要好,白汪汪的,完全可以當作海鹽賣。”

“這……”荊太太站起來,猶豫不決地在客廳裏徘徊,時而咬著下嘴唇呆想,間或眼輪一轉。她問過兒子,這土鹽從麵上看怎麽跟海鹽一樣白?兒子說他也不清楚,能肯定的是,這白色是人工加上的。荊太太有點怕,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這加上的白顏料不曉得能不能吃?她用汗巾揩了揩額頭,說:“還是先試試吧。吳媽,你去用這個鹽煮頓狗食,看看狗子吃了後有沒有反應。”

“這辦法好,太太真是菩薩心腸。”

荊太太怕她有想法,忙解釋:“吳媽,不是不相信你,隻是我再也不敢跟兒子闖禍了。”

吳媽趕緊說:“您別解釋,這是人命關天的事,確實不能馬虎的,我這就去。”說著興衝衝地出了客廳。

第二天早晨,荊太太照例在走廊裏遛彎兒。因為是陰天,加上下人們知道她心裏煩,都是能回避的就回避,走廊裏顯得格外地空寂。荊太太也樂得圖個清靜,款款地繞著回廊轉,時而看看天空,漫天的烏雲愈來愈濃,隱隱傳來雷聲;時而咬著下嘴唇凝思,間或眼轉一輪。吳媽樂顛顛地趕過來請安,荊太太停住腳步問:“那幾個狗子還好吧?”

“都很好!昨天夜裏我用土鹽煮了一大鍋肉粥,幾個狗子吃得不曉得是多飽,到今天早晨還活蹦亂跳的,什麽事都沒有。”

荊太太抿嘴一笑:“好哇!……你去櫃台上傳話,昨天進的鹽都當海鹽賣,不要讓外人曉得了。”

荊太太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她的話剛說完,一陣狂風就吹過來,滿天的落葉飄零,灰塵四起,一片混沌,幾道閃電在烏雲深處躥動,如一條條蛇張牙舞爪,接著是整條走廊在青白色的電光中明滅,她和吳媽的身子像幢幢鬼影。兩人正惶恐不安,幾聲炸雷爆響,轟隆隆地炸破了天,一片雨聲嘩嘩。這是天象示警啊,可自己當時為什麽沒驚醒呢?她越想越後悔,撕扯著頭發哭起來……

“提荊嚴氏過堂!荊嚴氏過——堂——”

一聲聲吆喝從兩排號子中間的走道傳來,荊太太不敢哭了,把頸項上的木枷車正,扶著牆爬起來,一群捕役在捕頭的帶領下跟著獄頭擁進牢房。“總爺,稍等一下,讓我梳個頭。”荊太太戰戰兢兢地請求。她不知道“總爺”是什麽意思,見女犯們都是這樣叫,於是也跟著叫,無論獄頭、獄卒還是捕頭、捕役,她都是這樣叫,卻沒有討到好,“總爺”們總是把眼一瞪,大聲嗬斥。可今天好像有點不同了,捕頭不僅口氣溫和地說,“行,動作要快點,去晚了要挨板子的”,而且還對獄頭把嘴巴一努,要獄頭上前把她的枷鎖打開,把兩爿木枷取下來。荊太太頓時渾身輕鬆,心裏卻奇怪,以前每次過堂都要戴著這勞什子,怎麽今天就不戴了呢?隻怕是搞忘形了。她沒敢問,怕一問反而提醒了捕頭,又要她戴起來。

“威——武——”

莊重威嚴的“明鏡高懸”牌匾下,分列於大堂兩側的皂隸手持水火棍齊聲吆喝。這叫喊堂威,起警示震懾作用的,一些犯人往往一聽見這喊聲就嚇得屁滾尿流了,沒等動刑就“如實招來”,省了公堂對簿的許多工夫。荊九從未上過公堂,見了這陣勢心中也不由得一凜,站在大堂上微低著頭靜待太守問話。他沒跟官府打過什麽交道,除了按規定交營業額每貫二十文的除陌錢和百分之二的鹽課(鹽稅)外,哪怕是與官府關係密切帶有強迫性質的捐輸,諸如修橋補路、祠廟義學、助賑義行等,他也很少跟他們來往,該交多少就交多少,不像某些商人削尖腦袋往衙門裏鑽,以交結拉攏當官的為能事,因此他跟這個太守不熟悉。官府也很少找他的麻煩,這固然是因為他武功好名聲大並且奉公守法,三班六房不想招惹他,也有國家財政情況好,府庫充實,不是很看重鹽業收入的原因,不像安史之亂後鹽業收入成為國家財政重要來源,“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官府的盤剝才日甚一日。

與荊九相反,太守對荊九卻是相當的了解,特別是防汛抗洪堵管湧的事讓他把荊九驚為天人。強龍不壓地頭蛇啊!諳達世情的太守每到一地履新,做的第一件事向來都是把當地的紳耆、巨富和地頭蛇摸清楚,能不得罪盡量不得罪。這固然有明哲保身的心理,也有皇權不下縣的原因。他清楚,社會的底層特別是廣大的鄉村,靠的就是這些人維持穩定,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就會出亂子,隋末的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處煙塵殷鑒不遠,大多是這類人帶頭鬧起來的。在太守心目中荊九就是這類人,本來早就應該去堤上把他捉拿歸案,就因為這才遲遲沒動手,理由自然是不能影響防汛,其實是拖一天算一天,甚至巴不得他逃得遠遠的。現在再也不能拖了,太守左右為難,按刑律他的娘要定死罪,可這個女人豈是能殺的?隻怕你殺了她,做兒子的就得要殺你,誰能擋住他?不定死罪吧,苦主們不答應,人命關天的事,上司一追究,自己的麻煩同樣大。想來想去他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刑名師爺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