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洪波曲(4)

翌日傍晚一收工,荊九就到了黃金甲的工棚,同黃朱二人去老關。一路上走走談談,由晁衡的日本遣唐留學生身份談到遣唐使,朱老板說,“這事我進京趕考時聽說過。日本原先是個很傲慢的國家,以前叫倭國,派了個使團來,——當時叫做遣隋使,要見隋煬帝,國書上寫‘日出處天子致日落處天子’,隋煬帝一看惱了,說天子隻有一個,你們哪來的天子!後來他們派遣使節來祝賀我朝征服高句麗,——就是坊間講傳奇的薛仁貴征東,又學會了一些漢話,就討厭用‘倭’做國名,把國號更改為日本。據當時在長安跟我們一起應試的日本人講,他們啟用這個國號是在第八次遣唐使船靠岸時,當地的唐人大聲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啊?’船上答:‘來自日本。’唐人就又問:‘以前大海裏有一個大倭國,人都很文明,你們知道嗎?’”

荊九一聽忍俊不禁了,笑著說:“這故事編得蠻生動,自誇一通‘大倭國’‘很文明’,就算把國號由倭變成日本了。”黃金甲嘴角漾著笑意地嗯了一聲:“是有點像‘物語’(故事)。”

朱老板也忍不住地笑,繼續講:“這些人上岸後,就去洛陽見武則天。這時候武則天已把唐改為周,自己當皇帝,按說她對改變國號應該很在意,可是她卻隨和得很,認為人家老遠地來朝貢,愛叫什麽就叫什麽罷,名從主人嘛,就在大明宮的麟德殿設宴款待他們。這不等於天朝皇上接受並承認了倭國的新國名嗎?於是就有了臣子筆下的‘武後改倭國為日本國’。這種王婆賣瓜式的自誇不奇怪,我朝向來把自己看作是老大,說跟你改國號是給你麵子,奇怪的是,日本人也不如實地說,靠編故事來蒙哄。所以直到現在,人們還鬧不清到底是倭國嫌國號不雅,改為日本,還是本來就有個小國叫日本,吞並了倭國?”

黃金甲插話說:“我聽到的說法是倭國吞並了小國日本,襲用了日本這個國名。”

荊九沉吟著感歎:“連個國名都來路不明,這個國家還真是讓人不可小覷!”

朱老板說:“可不是!剛開始他們來的目的並不是要學習我國的先進文化,而是明裏暗裏地搞各種活動,因此派來的使團規模都比較小,隻有一兩艘船,人數也隻有百把人。後來在高宗皇帝時,他們企圖幫助被我朝吞滅的百濟複國,在白村江與我朝軍隊打了一仗,輸得一塌糊塗,這才發現自己的實力遠不如我國,才把遣唐使的目的轉變為虛心學習,不再謀求與我朝平起平坐。”

“那他們是什麽時候派的留學生?聽說還派了一些和尚來學習佛法?”荊九問。

朱老板想了想,說:“派留學生、留學僧的事,應該是開元五年第9次遣唐使時開始的,那次出動了四艘船,人數多達557人,其中就包括19歲的晁衡,當時叫阿倍仲麻呂。”

荊九哦了一聲,正要再問,卻見朱老板抬手一指,說,“老關到了。……好大一條官船!”

晁衡早已派人在路口守望,一聽說黃金甲到了,就帶著一幫人從船上下來迎接。這幫人中有不少僧人,除了中國僧人道航、澄觀、德清、鑒真的弟子祥彥、思托外,還有日本僧人榮睿和普照。他們這次進京是要去見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哥哥李林宗。鑒真去年東渡失敗時曾因他和晁衡的幫助得以無罪。這次失敗,對於鑒真等人來說真是出乎意料。由於朝廷對私自出國限製很嚴,鑒真隻好以從海上去天台山國清寺為由,在揚州打造海船,等到出海後再偷渡日本。可是正要出發時卻禍起蕭牆,同行的道航和尚認為高麗僧如海品行不端,不適合去日本弘揚佛法,要把他留下來。如海不滿,跑到官府誣告道航勾結海盜準備造反,官府派人去各寺搜查,逮捕了榮睿、普照等人。這事由於涉及外國人,驚動京城,李林甫當即派晁衡去揚州,證實道航出示的李林宗推薦信屬實,這才使鑒真等人免了牢獄之災。但揚州官府還是以海上不安全為由,拒絕了鑒真要從海上去國清寺的要求,並且沒收了海船。無奈之下鑒真與晁衡商量,希望通過李林宗與李林甫聯係,求得朝廷同意他東渡日本。

晁衡自然支持。他清楚自己的祖國,自從文化革新後,雖然中央集權得到加強,但統治者內部的鬥爭並未停止,社會矛盾仍然尖銳,為了規避課役而入寺的農民往往動以千計,這是因為一進佛門就不必再負擔政府賦稅。可政府一方麵要利用僧籍地主打擊世俗豪強地主的勢力,即通過佛教勢力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製,一方麵又怕寺院勢力的過分增長,對政府的財政收入造成威脅,因而又力圖控製佛教的發展,但未能達到預期目的。怎樣才能達到既利用佛教,又控製佛教的目的呢?遣唐使學問僧在唐朝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學習唐朝通過佛教內部控製佛教的辦法,即實行受戒製度,由著名佛師主持儀式,通過考試確定受戒資格。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元興寺隆尊和尚針對日本缺少名僧不能主持受戒儀式的情況,提出了向唐朝聘請戒師的建議,得到了掌握實權的舍人親王支持。日本天平四年即唐開元二十年,日本政府準備任命遣唐使時,隆尊向政府推薦了有“跨海學唐朝之誌”的青年和尚榮睿、普照。政府同意他們隨遣唐使多次比廣代表日本使唐,聘請名僧赴日講佛授戒。開元二十一年,榮睿、普照來到長安,在十年的學習期間他們一直物色合適的名僧,唐朝僧人道璿曾應召前往日本,但限於他的能力和威望,日本還是不滿意,兩人於是繼續了解名僧動向。天寶元年十月,榮睿、普照回國,路過揚州時他倆來到大明寺,想聽聽鑒真的意見。他們向鑒真講了日本雖有佛法,但沒有剃度僧人必要的手續及缺少合適受戒名僧的情況,請求鑒真幫助,能否同去日本弘法。鑒真見他們辭旨懇至,也就動心了。他想起南北朝時慧思禪師轉生為日本王子的傳說,以及日本相國長屋崇敬佛法,親贈袈裟給唐朝僧人的故事,自己雖已五十四歲,但為了弘揚佛法,決心不惜生命也要前往。可是還未出海就功虧一簣!晁衡決定促成這件事,他一方麵準備向朝廷建議放行,一方麵因揚州工匠畏懼官府不敢再為鑒真打造海船,隻好在回京的路上沿途物色被儒家稱為“末技者流”的能工巧匠。早在京城他就聽說過黃金甲,知道此人是當今天下第一工匠,隻是遊蹤不定很難尋覓,沒想到卻在沌口遇見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晁衡熱情地把黃金甲一行三人接上船,甲板上有一群日本女子正圍著一根粗大的男性**模型跳舞,她們或**著上身或穿著傳統內衣,跳得無比地歡快。舞跳完了,女孩子們紛紛擁上前去虔誠地撫摸那根男性**,默默地許願,斜陽餘暉照在她們臉上,讓人覺得格外嫵媚。晁衡瞧了瞧三位客人,見他們在最初的一怔過後,目光即如驚鴻一瞥地投向別處,不敢再看,於是笑著說:“這些女子在跳孝忠舞,希望從神那裏得到力量,主要是得到自信。在我們日本風行性崇拜,修建了很多別致的神社,裏麵供奉著精致的神像,——就是這樣的**模型,並且給它取了許多美妙的名字,如‘塞神’‘幸神’‘金精神’‘道鏡神’等,是借神的名義給自己打氣呀,嗬嗬……”客人們不知說什麽好,都微微地點著頭,報以禮貌地回笑。朱老板偷眼看了一下幾個和尚,見他們一本正經地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不由的一樂,心想,真要是有本事就隻管隨便看,看了也隻當是沒看的,那才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道行。想到這裏朱老板正要開口說什麽卻發現到了客廳,就趕緊跟在荊九後麵走進去。

他們分賓主在榻榻米上坐定,荊九不知道在自己國家稱為席子的這個東西在日本叫榻榻米,坐下後隻覺得不像自己家裏用的那樣光溜,低頭看了看才知道是用藺草而不是用稻草做成的,難怪剛才赤腳走在上麵平而不滑的。他更不知道的是,這席子從大唐傳入日本後,日本人就把它和日式房間裏獨有的可以左右自由拉動的拉門組成了黃金搭檔,從而把特定空間裏的男人和女人嚴格區分開來,讓男人一進門便習慣地盤腿挺身而坐,讓女人溫馴地席地而跪,以此繪成一幅頗具魅力的民族風俗畫卷展現在世人麵前。他好奇地四下打量,整個房間摒棄虛榮不顯奢華,沒有任何裝飾,隻有一塊塊“席子”用布條連接著固定在地板上,鋪得滿房都是的,與低矮的配套家具相得益彰,讓人覺得樸素、整齊、寬敞,卻不失雅致與古樸。他讚賞地點了點頭,收回目光才發現眾人都是目不斜視上身挺直地盤坐著,哪怕是晁衡雖然四十多歲,年紀最長並且是主人,也和大家一樣坐得中規中矩,不由地趕緊把身子也繃直。

侍者開始上菜,先端上來的是一盤涼拌雛菊,接著是一盆稱之為“枝豆”的毛豆,然後是橙汁、用生魚片製作的刺身,以及一些煮物、燒物一盆盆地端上來,最後是味噌湯。這是一種由味噌,即發酵的黃豆製成的糊狀底料與豆腐海帶魚幹煮成的湯,味道特別鮮美,據說日本人的長壽與經常食用味噌有關。荊九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這些菜冷與暖、厚與薄、光與影、光滑與粗糲,都搭配得別具一格,與自己見過的菜係大不一樣。晁衡卻謙遜地笑著說:“今天用日本料理招待三位尊貴的客人,還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日本料理講究刀工、精選可以使用的不同部分,並且注重顏色質地搭配以刺激食欲,在我看來卻是有點講究過度了,難怪有人調侃,日本料理與其說是給人吃的,毋寧說是給人看的。嗬嗬,對不起,我這意思不是要諸君隻看不吃,千萬不要誤會啊,隻管呼呼啦啦的吃,跟我一樣做個呼呼啦啦派。”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荊九想起曾老板說過,日本人飯前都愛說一句‘憶他大咳馬屎’,其他日本人要跟著發出尾音上揚的喔喔賠笑聲,現在看來不是那回事。又一想,這或許是因為晁衡和在座的日本人久住長安,已習慣了長安官場的應酬方式,就免去了國內的那些客套,——當然也不排除曾老板是信口胡謅,這個江湖騙子是什麽假話都說得出來的。

在大家的笑聲中,黃金甲笑著把話接過來:“要說呼呼啦啦派,我們做手藝的早就是這一派,不然就沒有力氣幹活了。”

“那是,‘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豈止是手藝人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是這樣。”晁衡點頭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