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洪波曲(3)

“是無稽之談。尊夫人的猜測有些對,墨家是毀在秦始皇手裏,但沒有斬盡殺絕,今天我能坐在這裏就是明證。當時的情況是,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接著統一文字、度量衡,再接著就是統一思想。這時他遇到個難題,秦國是靠墨家的協助得到天下的,但他不能靠墨家隻能靠法家治天下,因為墨家尚賢,主張由民眾‘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然後在逐級尚同的基礎上實行君主集權,法家呢卻是提倡強化君主專製,以嚴刑峻法治國,適合秦始皇的想法,可當時最大的學派是儒家和墨家。怎麽辦?秦始皇隻好對儒家和墨家采取拉攏的手段,結果是拉攏不成他就取締。由於墨家學派的主張與他衝突最大,因此受迫害也最大,所謂的‘焚書坑儒’是後世儒家的渲染,其實坑的大多是墨家,為了不讓斬盡殺絕,墨家的傳人隻好選擇逃亡,逃得越遠越安全……”

說到這裏黃金甲停下來,神情悲愴地端起碗喝了口酒,竭力想讓自己平靜。荊九和朱老板默默地看著他,良久荊九才問,“他們去了哪裏?一千年哪,沒有任何消息。”

“他們去了日本。當時的日本還是蠻荒之地,又遠隔重洋,秦始皇的勢力還達不到那裏。在徐福掩護下,他們一行人登上了東海邊擁擠的海船,船頭指向遙遠而未知的國度,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荊九臉色愴然,冥思片刻說:“徐福的事我聽說過。當時是秦始皇滅了六國後東巡,看到海州灣內蜃吐氣,隱約現出三座神山,以為那裏有仙人,於是派徐福東渡求長生不老藥方,一共去了三次,但有文字記載的隻有兩次。按記載的說法是,第一次遇上了台風,船毀大半,沒有去成。第二次,也就是最後一次成功了,徐福帶著三千童男童女和百工以及大量的物資隨船到了日本。(注:1994年4月當選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上任前,公開承認他是中國第一個皇帝秦始皇的後裔。他說他的祖先姓秦,在200前才改為‘羽田’,他是率領3000童男童女從中國到日本的徐福的一個隨員的後代。)可是——,黃兄,按你剛才所說,徐福帶去了眾多的墨家傳人,他是怎樣瞞過秦始皇的?再說,徐福是鬼穀子先生的弟子,道家學派的人,應該是與墨家沒有關係,他又為什麽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去幹這件事?”

黃金甲答:“由於前兩次失敗,徐福聽到一些對他極為不利的風言風語,怕再次拿不回藥方被秦始皇問罪,就拿定主意去而不歸。他以向海神獻禮為由,向秦始皇提出需要千童和百工,可這千童是真,百工是假,帶走的都是正宗的墨家傳人。這些傳人包括我的一個祖先在內跟徐福是老鄉,都是墨子的家鄉齊國人,早就是朋友,所以當他們遭到秦始皇的剿殺時,就跑去找正要東渡的徐福。你曉得的,墨家傳人本來都是能工巧匠,偽裝成百工完全可行,何況把他們救出去對徐福在海外立足能起到巨大作用,因此盡管風險很大,徐福還是伸出了援手。這恩德我們墨者永世不忘!”

“秦始皇後來知道嗎?”

“知道,他派人追擊卻因遭遇颶風船毀人亡。民間傳說他一怒之下,揮著趕山鞭移山填海,想在海上造出一條追殺的通道,卻再次遭到失敗。這讓他灰心喪氣,再也沒有那個勁頭了,加上他以為墨家傳人都跑到了海外,於是連國內也放鬆了追查。”

聽到趕山鞭,荊九突然覺得渾身火辣辣的一陣痛,接著像是有無數螞蟻在身上爬。他沒去深想這是怎麽一回事,隻是在身上搔了搔,問:“如此說來,國內還是有逃脫剿殺的墨家傳人?”

“有,我的幾個沒有東渡的祖先就在其中。盡管人數不多,但他們隱姓埋名地活了下來,在後來的反秦起義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並且使墨家思想一直在民間暗流湧動,隻是名稱不再是墨家或墨者,而是被稱作遊俠!你再讀讀司馬遷在史記中所寫的《遊俠列傳》,遊俠們那種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赴人之危厄、救人之急難等精神與行事,不就像墨家中的人嗎?”

荊九習慣性地咬著下嘴唇想了想,點頭說:“是這回事!朱家自己窮得每頓飯隻吃一樣菜,卻藏匿、救活不少人,項羽的大將季布被劉邦追捕,他通過夏侯嬰向劉邦進言使季布得以赦免,可是季布後來地位尊貴時,他卻終身不肯與季布相見,施恩不圖報!再說那個劇孟,劉濞叛亂時,太尉周亞夫在洛陽得到他,高興地說:‘吳、楚七國發動叛亂卻不求劇孟相助,我知道他們是無所作為的。’可是這樣顯赫一時的大俠,死時家中竟然連十金的錢財都沒有!至於郭解不計私仇,放走殺死自己外甥的凶手,簡直是與行墨者之法殺了自己獨子的墨家巨子異曲同工。由此看來,正如黃兄所說,先秦墨家作為一個學派雖然消失,但他們的精神與行為風格並沒有消失,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

“諸葛亮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朱老板插話說,“剛上堤時我負責管工具,看著那些手推車、籮筐、扁擔,我就想到諸葛亮發明製作的木牛流馬,隻覺得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不是那些為做官而讀書的書呆子能比的。後來,我成為墨門弟子才發現,他的博通古今,非命尚力,與墨子有著驚人的相似;而平民宰相的形象,又與墨家的兼愛主張不謀而合。他一生克勤克儉,後半生把持著蜀國的軍政大權,卻既不斂財,也不謀任何私利或名位,一直都是以興複漢室為己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唯有墨家精神,才能造就這樣的千古名相。”

“說得好。”荊九低頭喟然一歎,“我好想成為墨門弟子,隻是……”

“隻是什麽?”

黃金甲身子朝前一傾,神情專注地看著荊九,得知荊九是顧慮到墨家的完整的理論體係和嚴密的邏輯思辨能力,絕非他這種讀書不多且重氣輕命的人所能適應,不由的八字眉一揚哈哈大笑,連聲勸他不要多慮,並以朱老板為例。荊九笑道:“我哪能跟朱老板比,他以前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隻是後來才做生意當老板,無論是從文才看還是從經商頭腦看,他都應該是跟李白有一比。”這話說得黃朱二人大笑,特別是朱老板笑得直打跌,“拿我跟太白先生比啊?他一生好往名山遊,采礦賣礦發大財,如今發到京城做了帝師,我卻在這裏做河工,能比嗎!”一番戲謔衝淡了可能出現的尷尬。其實荊九還有一層顧慮沒有說,他是個平交王侯的人,而墨家卻是個等級森嚴的組織,他怕自己的貿然加入對雙方沒有好處,隻好托詞婉拒,內心裏卻是以墨者自居的。

黃金甲知道再勸下去也沒用,欲速則不達,便說道:“入夥的事以後再說吧,不管怎樣,在我心裏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好兄弟。哦,隻顧說話,菜都涼了。來,來,吃菜!你嚐嚐這個,是用蛇肉和貓肉燴製的。”

“蛇肉?貓肉?”剛鬆下一口氣的荊九怔了怔,天下美味他嚐過不少,可這蛇肉貓肉還真是沒吃過,好奇地拈了幾塊品嚐,覺得味道並不是怎樣好。朱老板說:“要是加點雞絲就好了,那味道會立馬妙不可言,可惜這大堤上搞不到雞,也隻好將就了。”

荊九笑著說:“能有肉吃就不錯了,哪還敢挑肥揀瘦。要說在這堤上搞條蛇倒不難,能搞到貓才是本事。這貓是哪來的?”

“偷的,”朱老板一笑,“偷的都指揮使的。‘男不養貓,女不養狗’,可他娘的都指揮使卻偏偏唱反調。早就想宰了它,你來得正好,湊盤菜,味道雖說不怎樣,終歸還是有點肉味。”

荊九哈哈大笑:“那是,那是,比紫菘好吃多了。”說著端起碗向黃朱二人敬酒。黃金甲喝了一口,張開生滿老繭的巴掌抹了抹嘴正要說什麽,門外匆匆進來一個人,行過禮後遞上一封請柬。這請柬是夾在一個栗色夾板裏,用一條紅絲繩挽著結成一個蝴蝶結,輕輕一扯就鬆開了。黃金甲莊重地從裏麵抽出一張梅紅八行箋看了看,臉上便有了笑意,說:“謝謝你家主人盛情,明天晚上我會如約而至。”說罷從衣兜裏掏出枚印章,在口裏哈了哈氣,重重地蓋在回執上。朱老板掏出一小錠銀子賞了來人。

荊九正暗忖是什麽人值得墨門巨子如此重視,卻聽見黃金甲說,“荊少爺,明晚在老關有個飯局,是京中秘書監晁衡下的帖子,我想請你一道去,如何?”

“是那個日本人晁衡嗎?”荊九想起曾老板提到過他。

黃金甲點了點頭:“是他,以前是日本遣唐留學生,後來在長安參加科舉,中了進士,皇帝喜其才,賜他漢名晁衡,留在我國任職好多年了。這次他是從揚州回京,因江裏發洪水滯留在南岸嘴,前些時他到沌口來了解汛情,我們見過一麵,談了一下為鑒真大師造船東渡的事,估計他約我去是要敲定這件事。”

聽了這話,荊九又想起曾老板也提過鑒真,看來這個騙子說他跟晁衡是朋友不是誑語,於是欣然同意,他要向晁衡打聽曾老板的住處,日後好去揚州討回那些騙去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