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凝眸處,波上寒煙,此恨綿綿無絕期

荊九匆匆地向漢陽渡趕去,他怕晚了當天回不來,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白雲在母親身邊,有她陪伴母親心裏要好受一些。可是等他穿過鼓樓東街出了朝天門,卻見往日暢通無阻的堤口子用原木封了三尺高,十幾個河工正從附近土坡上挑來黃土往裏填。他遲疑了一下,夾雜在挑土的河工中間走上擱在原木上的跳板,準備從打夯的工人身邊插過去。四個赤膊打夯的男子正圍成一圈打得酣適,隻見他們牽著繩索甩著臂膀如舞蹈般地走著花步,一邊走一邊唱夯歌,領唱的先唱一句“大家一起來呀”,眾人合唱一聲“嗨呀”,領唱的再唱一句“加把油哇”,眾人又是一起“嗨呀”……。他們一邊唱一邊往後走,八條臂膀齊用力,沉重的碌碡被四根繩索扯得高高的,接著就是往前走,碌碡重重地砸下來,然後再甩著胳膊往左走,扭著腰肢往右走,這顯然是為了調整呼吸喘口氣,鬆鬆筋骨好用力,接著又是一起往後退,四根繩索又繃緊,沉重的碌碡又升起……

荊九喜歡這活兒,要是在平時他或許會站下來欣賞,興致所至還可能把衣服一脫,打著赤膊進去甩幾下;可現在他的心情壞透了,又惦記著江那邊,因此隻瞟了一眼,就翻過坎子徑直朝江邊走去。沒走多遠,就見前麵有一個寫著“漢陽渡茶棚”的棚子,裏麵坐著三五個茶客,肩上搭著汗巾的茶棚老板從棚裏出來,對著他喊:“客官,禁渡了。”

荊九一怔,放眼朝渡口望去,大江激流洶湧,岸邊無一船隻。茶棚老板迎上來,殷勤地說:“進來歇個腳吧。”荊九掃了他一眼,發現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圍著一群人,於是問:“老板,那裏怎麽有那多人?”

茶棚老板答:“他們在看衙門的禁渡告示。”

荊九哦了一聲,走過去擠進人群裏,一個老者正在念告示:“大江第二輪洪峰近日到漢,江水猛漲,水流湍急。值此汛期,為保平安,茲從今日午後開始禁渡,凡我軍民人等……”念到這裏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一群兵丁舉著刀槍從堤坡上衝過來。樹下的人群**起來,讀告示的老者倉皇地說了句:“不好,抓河工的來了……”,拔腿就跑,其他的人也跟著跑。兵丁們一邊追趕一邊喊:“媽拉個巴子,都不許跑!抓住他,抓住他……”迅速地將人群團團圍住。一個軍官走過來,腆著胸脯宣布:“沌口江堤出現險情,急需河工,青壯勞力都有防汛抗洪義務,違者格殺勿論……”說罷把手一揮,幾個兵丁扯著繩索走過來。荊九歎了口氣,隨著眾人伸出左手讓兵丁將繩索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十幾個青壯年漢子被拴在一根長長的繩索上,由兵丁們押解著魚貫走上堤坡。荊九心中好不焦急,不知這一去什麽時候才能回,他回過頭向江那邊望了望,擔心著白雲的病情。

白雲還在昏迷中,夕陽餘暉從窗洞照進來,形成一道光柱映在她身上,更顯得瘦削的臉龐焦黃憔悴。坐在床邊的辛氏見她生滿燎泡的嘴唇翕動,發出幾聲短吟:“水,水……”趕緊從桌上拿來茶碗,抖抖索索地用湯匙把水喂進她口裏。喂了幾口,她發現白雲的睫毛在抖動,兩眼慢慢地張開,又無力地閉攏,不由的一陣欣喜,激動地說:“孩子,你醒了,終於醒了啊……”

白雲睜開眼睛,目光緩緩地移向辛氏,聲音微弱地叫了一聲“大娘……”,就掙紮著想起來。辛氏急忙騰出手,把她的肩頭輕輕地摁了摁,說了句“別動”,又拿起湯匙喂水。白雲喝了兩口,精神又好了許多,帶著謝意地說:“大娘,您來了!”

辛氏一手端著碗,一手扯起被角在白雲嘴邊拭了拭,激動地點著頭:“可把大娘嚇壞了!醒了好,醒了就好……”

白雲四下望了望,把目光失望地收回來:“大娘,就您在這兒?”

“是啊,是啊,守著你半天了,老是擔心……”話未說完辛氏突然省悟,“哦,你是問荊少爺?荊少爺來過,來過的!”

“他人呢?”

“他說家裏有點事,中午就走了,說是天黑之前趕回來。”

“什麽事這麽急?”

“生意上的事,他要回去說一下。”

辛氏絮絮叨叨地講,白雲卻不作聲了,淚水從眼眶裏溢出。辛氏慌忙扯起被角為白雲抹了抹淚:“你病了,荊少爺可急呢,……呶,”她指著桌上的藥碗說,“這是荊少爺為你煨的藥,還沒喝完呢。”起身把藥碗端過來,說,“來,喝藥,喝了藥病就會好的。”

白雲很乖地喝藥,眼睛卻不時地朝敞開的門口瞄,見外麵漆黑一團,就不肯再喝了。辛氏詫異地問:“怎麽不喝了?”白雲擺著頭:“不想喝!”辛氏想,病人都是有點古怪的,就順著白雲說:“……行,藥對方,一口湯,你現在精神好多了。”白雲卻朝門外一指:“天黑了!”

辛氏莫名其妙地朝門外看了看,說:“是啊,天黑了。”

白雲哽咽起來:“他說過天黑前要來的!”

辛氏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可能被事拖住了。會來的,荊少爺一定會來的!”

白雲又不吭聲了,眼巴巴地望著門口。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辛氏高興地說了句“荊少爺來了”,起身朝門外迎去。隨著一團橘黃色的亮光在漆黑的夜裏愈來愈近,出現在她們眼前的是黃鶴。

辛氏接過黃鶴手中的燈籠和竹籃,一邊跟她說白雲的病情,一邊隨著她往床前走。黃鶴坐在床沿,用手摸了摸白雲的額頭,欣慰地說:“好,燒退了。”隨即拿出手巾為白雲拭去眼角的淚水。辛氏站在一旁說:“精神現在好多了,年輕人恢複得快。……嗯,你怎麽也來了?”

“等了您半天也不回,我估摸著是走不脫身,又記著雲妹的病,就煮了點粥送過來。”說著黃鶴起身從籃裏端出一罐粥,想去拿碗,辛氏搶過來說,“我來,我來。你也是有病的人,跑這遠,快去歇會兒。”

“娘,沒事。您吃飯,我來喂。”

白雲聽說黃鶴也病了,掙紮著要起來自己吃,黃鶴輕輕地把她摁下,說:“別動,別動,姐這算什麽病,頭疼腦熱的,沒事。”說著端起罐子倒了半碗粥,坐在床沿喂白雲。辛氏心疼地數落:“還說沒事?四五天沒吃沒喝,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黃鶴撒嬌地打斷她的話:“娘,真的沒事。剛才出門我喝了滿滿的一碗粥,您看,肚子脹得鼓鼓的。”

辛氏笑道:“本來就是鼓鼓的,別把我孫子餓壞了。”說著在黃鶴的笑聲中把碗拿過來喂白雲。

黃鶴四下看了看,問:“咦,九弟呢?不是說他在這裏嗎?”

辛氏答:“說是天黑前要趕回的……”

“怎麽現在還沒回?”黃鶴睜大眼睛問。

“還不是有事拖住了。”辛氏怕白雲又傷心,哄孩子似的對她說,“不要緊,今天不回,明天肯定回,大娘今晚不走,陪著你……”

黃鶴把話接過來:“您回去,我在這裏陪雲妹。”

“那哪能行,你也是有病的人。”

“不要緊的。娘,就讓我陪雲妹一晚上吧,咱姊妹倆也好說說悄悄話。”

辛氏隻好同意,囑咐了幾句就拎著籃子出了門,而此時蛇將軍正向辛氏酒店奔來,他是來為縣太爺報仇的。

自從被黃鶴甩進長江後,縣太爺一直懷恨在心,總想伺機報複,卻又怕像上次那樣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隻好躲得遠遠的。今天傍晚他在酒筵上聽到有人說黃鶴懷了毛毛,認為時機到了,連夜找到蛇將軍,興奮地說:“黃鶴現在身懷六甲,行動不便,雖有絕技,卻無法施展,正是恩公伸張春秋大義的好時機。”說著端出一盤銀錠相贈,許諾事成之後另有重謝。

蛇將軍本不想再攬這個事,怕呂洞賓和荊九知道了不饒他,又一想,也沒什麽可怕的,這事容易,費不了多少周折,幹了就幹了,連呂洞賓都拿不出證據來證明凶手就是他,更不談那個賣鹽的。其實在他內心裏懼怕荊九甚於懼怕呂洞賓,呂洞賓在天庭畢竟還有人管著他,有個什麽事玉帝那裏不好辦,而這荊九純粹是個愣頭青,就那樣不要命地闖過來,一拳就把岩壁打出個大氹子,莫說老龜就是自己也後怕。打師怕哈師,任是高手又怎樣,也不得不怕他三分吧?可此時不同,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神不知鬼不覺的,既然有人願意出錢買凶,自己又可以出口惡氣,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一層他答應了,當即趕到黃鵠壪,一腳踹開了辛氏酒店的大門。已經入睡的辛氏被驚醒,見一個黑影從店堂裏衝過來,先是竄進了黃鶴的臥室,隨後又竄進她的房間,一把揪住她的胸襟吼:“黃鶴在哪裏?”

渾身發抖的辛氏抿緊嘴巴不作聲。蛇將軍惱火地一拳打過去,轉身跑到店堂裏一邊掀桌子一邊罵,“老子看你躲……”,罵了半天見還是沒動靜,隻好悻悻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出了店門。

而這時黃鶴正躺在**與白雲說話。朦朧的月光伴著窗外的蛙鳴從窗洞裏透過來,把一方柔和的光亮淡淡地灑在她們身上,使得唧唧噥噥的低語染上了一抹平靜、私密而又如夢幻的色彩。驀地黃鶴不安地扭動起來,隨即翻身坐起,捂住胸口呻吟。白雲慌了,用肘子撐起上半身看著黃鶴問:“鶴姐,怎麽啦?”

“不好,心裏痛!”

白雲驚駭地啊了一聲,又趕緊閉緊嘴巴睜大眼睛看著她。

黃鶴咬了咬牙說:“西邊……”

“西邊怎麽了?”

“有人出事了!”黃鶴一邊下床一邊說,踉蹌著摸到小方桌前點亮油燈,又佝僂著腰向門口挪。白雲驚恐地看著黃鶴背影:“出……事?誰?……啊,荊九和大娘都在西邊哪……”她不敢朝下想,說了句“我的天……”就哽咽起來。

黃鶴扶住門框拉開門閂,回過頭來說:“雲妹,別怕,姐先回店裏去看看。”說罷出了門,又不忘反手把門帶上,這才抹了抹頭上的汗還原成鳥形,略顯笨拙地起飛。

一鉤殘月在雲海裏時隱時現,黃鶴朝著辛氏酒店疾飛,山嶺、樹林、湖泊、阡陌在她身下一晃而過,樟樹上的酒旗終於在淡淡的月光裏顯現。她咕的一聲引頸長鳴,把翅膀後掠,像疾箭一般地俯衝下來,在樟樹下變成人形,朝店裏奔去。門大開著,黑洞洞的,黃鶴頓時腿子一軟,顧不得看一眼店堂裏東倒西歪的桌凳,瘋了一般地向婆母臥室跑去,隨即發出號啕大哭聲……

此時蛇將軍卻到了胭脂山,他是想穿過胭脂洞到南市,再到縣衙去找縣太爺,雖說白跑了一趟,賞錢還是得要的。月光把路麵照得灰白,如同剛才辛氏的臉,這讓他覺得好玩,正暗中遺憾不是黃鶴,卻咦的一聲停住腳步,——前麵,黑黝黝的樹林裏透出一團橘黃色光亮。在他的印象中這裏應該是沒有人煙,略一思忖,就迎著光亮走去,白雲的茅屋出現在眼前。他有點掃興,原以為是雞鳴狗盜之徒在林子裏分贓,正好去趁機敲詐一把,沒想到是有人住在這裏了,於是轉身就走。沒走幾步他心裏又有了想法,深更半夜不睡覺,亮著燈是幹嗎呢?“光棍淩晨洗**,寡婦半夜磨豆腐”,莫不是有那種難熬又難言的事?喜歡偷窺的蛇將軍又轉身,悄悄地走到屋門口,發現門是虛掩的就對著門縫朝裏瞄。剛開始看到的是油燈,是鄉下才時興的那種上盤下座的青瓷省油燈,火苗雖然微弱,瑟瑟抖動,卻似乎在努力突破沉沉夜色的包圍,要把昏黃的光暈推向整個房間,隻是因為力有不逮,僅隻照明了方桌的周圍。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桌子旁邊,看見一個年輕女子正側身麵對門口躺在**,麵色雖然憔悴,卻因為燈光的輝映平添了幾分清秀,心裏不禁一喜,於是側著耳朵聽了聽,斷定屋裏沒有其他人……

此時白雲也在聽動靜。女人是敏感的,病中的女人更敏感,她早就聽見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要是在先前她會百般的警惕,但現在她誤以為是黃鶴,正想抬起身子打招呼,卻又聽見腳步聲在門口停了,接下來是死一般的寂靜。這讓她害怕,掙紮著爬下床,佝僂著腰扶住床沿喘了喘氣,試探地喊了句“鶴姐……”,回答她的卻是哐啷一聲門大開,一陣風刮進來,油燈熄了,一個黑影獰笑著撲過來。

“啊——”,黑暗中傳出白雲慘不忍聞的尖叫聲。一隻夜鳥被驚動,從黑黝黝的林子裏倉皇地飛出來,掠過朣朦孤獨的茅屋,又隱入漫無邊際的黑暗裏。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聲雞鳴在寂靜的山鄉透過淡淡的晨靄傳過來,東邊天際顯出一抹魚肚白,白雲從茅屋裏爬出來。她匍匐在門檻上掙紮,一手摳住門框,一手向前伸,仿佛要抓撓什麽似的蠕動著,沒動幾下就精疲力竭了,淚流滿麵地抬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聲“荊九,你在……哪裏呀……”,就撲在地上痛哭。哭聲漸弱,一陣抽搐,她昏迷在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