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見機行事(2)

荊記商號客廳,坐在八仙桌旁的荊太太正在聽吳媽回話,她也認為兒子留在那裏好,想著等媳婦一回來就去跟碧霞元君燒香,卻見夥計進來說曾老板來了,是來報喪的。荊太太一怔,趕緊吩咐:“先去拿一鏟子火灰撒在門外頭辟邪,再讓他進來。”

過了一會兒曾老板出現在客廳門口,隻見他頭戴白孝帽,上綴棉花球,身穿粗布孝袍,手裏拿著根用桐木削成的哭喪棒,赤著腳一路小跑,跑到荊太太麵前就撲通一聲跪下,號啕大哭。荊太太忙上前請他起來入座。曾老板半邊屁股坐在凳子上,欠身哽咽地說母親去世了,當說到母親年輕守寡如何艱難地把他撫養成人時,又不勝悲痛地哭起來,一副“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孝子模樣。

荊太太感動得眼裏泛著淚花,不時地用手巾擦拭著眼睛,問:“令堂高壽?”

曾老板哀哀地答:“家慈八十四了。”

“哦,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這是天數,請節哀順變。”

“謝太太體恤。小侄也知‘人生七十古來稀’,家慈駕鶴西去不可挽留,隻是小侄長年在外奔波,未曾盡人子之孝,心中愧恧。”曾老板用袖口抹著鼻涕,抽泣地答。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荊太太由衷地發出感歎,同時想到自己的兒子,不由地暗自做著比較。

“蒙太太過獎。小侄憂心如焚,如坐針氈,務必在今天啟程回籍奔喪,隻是……”說到這裏曾老板頓了一下,一臉的礙難開口表情。

“隻是什麽?你隻管說,不要緊的。”

“小侄因了這批海鹽占用資金,手頭一時拮據,想在今天把貨交訖,不知道荊少爺今天能不能回?”

“吳媽剛才還在說,可能要在江那邊待幾天,這交貨的事……”荊太太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沉吟著沒表態。

曾老板心裏一喜,卻愁眉苦臉地說:“這……這可怎麽辦?”

荊太太解釋:“本來是要今天提貨的,隻是媳婦病了走不脫身他才沒有去。”

“是這回事,您瞧,荊少爺已經驗過貨。”曾老板從袖籠裏拿出文書遞給荊太太。

荊太太認真地看了一遍,頓時放了心,站起身來說:“既然是驗了貨,那就送過來,待九兒回來後我再跟他說一下。”

曾老板趕緊站起來,雙手接過文書躬身一揖:“謝太太恩典!小侄就此向太太辭行,並請轉告荊少爺,日後再來府上賠情。”

回到貨棧,他脫掉孝服輕鬆地往**一倒,正暗自得意,見總管滿頭大汗地進來,急忙起身問道:“準備好了?”總管順手關上門,勾起食指抹了抹臉上的汗說:“第一批貨已經上了車,隻等您吩咐,車隊就可以出發。”

曾老板掃了一眼緊閉的窗戶,走近總管身邊低聲問:“裝的土鹽還是海鹽?”

“海鹽,整整五車海鹽。”

“第二批貨呢?”

“等車隊回來再裝。”

曾老板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說:“凡事朝好的方麵努力,作最壞的打算。盡管荊少爺說過幾天才能回,還是防著一點好,你再去雇十輛馬車,立即裝車。”

總管轉身就走,曾老板又把他叫回來,吩咐他把第二批貨放在海鹽前頭送。

總管眨巴著眼問:“您是說……先送土鹽?”

“對!把這五車海鹽放在十車土鹽後麵。”

“這……,您不是說過用海鹽做誘餌嗎?”

曾老板不想耽誤時間,把手一擺說:“彼一時此一時,快去。我在荊記商號等你們。”說著往前一躥,人就出了門。

藥罐向下傾斜,褐色的藥液從藥罐嘴子裏流出,通過藥篩倒進放在灶台上的粗瓷碗裏。荊九放下藥罐和藥篩,端起熱氣騰騰的粗瓷碗走到白雲床邊,把碗放在小方桌上,拿起蒲扇對著碗扇。睡在**的白雲哆嗦著囈語:“九,九……下雪了,還走……走啊……”荊九睜著眼睛愣了一刻,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他放下蒲扇,扯過**的薄被蓋在白雲身上,凝神注視了一會兒,見她不再發抖,這才又拿起蒲扇,正要扇,卻見辛氏拎著竹籃進來,於是趕忙起身接過籃子,感激地說:“大娘,給您添麻煩了。”

“瞧你說的。吳媽到我們那裏一說,我和黃鶴都認為太太想得周到,病人最需要的是靜養,折騰不得。”辛氏摘下頭巾一邊揩汗一邊說。

荊九把竹籃放在桌上,默默地端起藥碗用嘴試了試,又放下。辛氏說:“這藥待會兒涼了我來喂,你先吃飯,別把你餓壞了。”說著從竹籃裏端出飯菜,擺在桌上。荊九也不客氣,端起碗就吃。這飯與他經常吃的白米飯不同,呈暗紅色,而且顆粒飽滿綿長,極少碎米,他在辛氏酒店吃過,知道這是冬舂米,是把臘月間舂出的米囤積發黃後再囤製一次形成的。據說春季氣候溫暖潮濕,存放的稻穀容易米芽浮起,米粒也不堅,這個時候舂米容易碎,折耗頗多,而冬月米堅,折耗少,所以人們在臘月初六或初七,也就是民間稱作“臘米工日”的這一天取水舂米。同時人們還認為臘月的水是“臘水”,用這種水舂出的米是“隔年糧”,含有年年有餘糧的美好願望。荊九知道這個風俗,也明白辛大娘送這種飯來,是含有祝福他和白雲豐衣足食、幸福綿長的心願,於是對辛氏感激地一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吃到一半他想起了黃鶴,於是問:“黃鶴好些了吧?待會兒我去看看她。”

辛氏說:“精神強了些,就是走路還打飄,隻能躺著。”

荊九停住筷子,一臉的關切:“請疾醫了嗎?”

辛氏搖搖頭:“她不肯,說吃藥對胎兒不好,要硬挺。”

“那哪能行?硬挺著會加重病情的。”

辛氏見藥涼了,端起藥碗坐在白雲床邊,一邊喂一邊說:“她那病我也曉得是心病,江哥一天沒信,她心裏的疙瘩就一天解不開,不是藥能解決的。再說我也怕請了個庸醫,亂下虎狼藥,害了肚裏的毛毛。病從口入,還是防著點好。”

聽了這話,荊九像是受到提醒,若有所思地說:“……病從口入,還是防著點好……?”他看了一眼碗裏的菜,心事好像更重了,皺起眉頭又說,“……還是防著點好……”

“荊少爺,怎麽啦?”辛氏疑惑地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荊九。荊九知道她誤會了,說:“大娘,吃了飯我想回去一趟,這裏麻煩您照護一下,天黑前我趕回來。”

“沒事,你隻管去。……什麽事這急?”

“我剛跟人家談好要進一批鹽,可這人我對他不是蠻了解,我怕我不在家,我娘自作主張地入了庫,萬一……”他指了指碗裏的菜,說:“這鹽都是要吃進肚裏的,萬一不幹不淨就不得了,我得回去說一下。”

“啊,那是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真的得趕緊回去一趟。”

一輛輛載滿鹽包的馬車從西大街側邊巷子裏延伸出來,沿著路邊一直停到荊記商號大門口。戴著小草帽的總管從第一輛車上跳下來,向站在門口的荊太太和曾老板走過去,身後跟著的是端著托盤的小夥計,托盤裏的三角攮子引人注目。

“給太太請安!”總管走到荊太太麵前,恭敬地揭下頭上的小草帽,捂在胸口鞠了一躬。荊太太微微把頭一點算是還禮,站在一旁的曾老板問:“是不是都運來了?”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向荊太太說,“請太太驗收。”

荊太太客套:“既然我兒子已經驗過,這次就免了吧。”

“這是規矩,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請太太再驗一次好入庫。”曾老板說。

荊太太微笑地點點頭,就在曾老板和總管陪同下,向第一輛馬車走去。走到馬車旁,大家站住,曾老板要荊太太隨意抽查,荊太太打量著馬車上的鹽包,抬手指向車尾中間的一層。總管戴上草帽,從小夥計端過來的托盤裏拿起攮子,對著一個鹽包“殺”進去,然後緩緩抽出來,攮槽裏晶瑩雪白的鹽粒曆曆在目。荊太太看著總管平端過來的攮子點了點頭,然後在表情嚴肅的曾老板陪同下,向第二輛馬車走去。

總管將攮槽裏的鹽粒倒入小夥計手中的托盤,見荊太太朝第二輛車頂層靠前的鹽包一指,就抬手朝指的地方“殺”進去,又緩緩地將攮子抽出來,遞給荊太太看。荊太太又點了點頭,向第三輛馬車走去。總管又將攮子朝托盤裏傾斜,抖落潔白的鹽粒……

荊太太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審視鹽粒,直到抽查完每一輛馬車,看見的都是白花花的沒有一點雜色,這才放心地說:“不錯,都是上等海鹽。”

“若不是上等海鹽,小侄也不敢出讓給大名鼎鼎的荊記商號。”曾老板一邊陪著荊太太往巷子外麵走一邊說。總管湊上前諂笑:“太太法眼,是好是歹一看就曉得。”曾老板正色教訓:“太太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好好地學!”

荊太太心情很好地笑著說:“不能這麽說。曾老板,你奔喪要緊,入庫的事交給我,你們到賬房去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