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見機行事(1)

朝天門碼頭貨棧不僅是倉庫,而且也是經銷場地,裏麵設有許多房間、鋪位,專門供給賣客食宿或租賃給牙商或行老板作為辦事處。所謂牙商,即牙行的商人,是撮合貨物銷售的中間人。在古代“牙”字是“互”字的俗字,“牙市”亦即“互市”,“牙人”即“互人”,意思是互通有無貨物的人。據《舊唐書》載:“祿山為互市牙郎”,意思是安祿山曾經當過商品買賣的中間人。說起來安祿山後來之所以能改變唐朝國運乃至改變了中國曆史,他的第一步就是從這個行當開始的。當時他利用牙商身份的便利偷了集市上的幾隻羊,被剛剛到任的範陽節度使張守珪處以死刑,臨刑前他大聲喊,“大夫不欲滅奚、契丹兩蕃耶,而殺壯士?”使張守珪知道他是個當地通,於是免死當了專門負責抓舌頭的偵察兵,從此青雲直上。可見幹牙商這一行,你得相當熟悉各方麵情況,才能做好商品買賣的中間人。這種中間人的業務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代售,寄售者把貨物委托給牙商代賣,再由牙商批發給小商小販零售,牙商向寄售者收取傭金,等貨物全部批售後才向寄售者發給錢款;再一種是撮合,由牙商在買賣雙方接洽商談,待價格議定後買賣雙方才能出麵成交,然後再由牙商到買方兌賬,給賣主開付清單發票算錢,也有不經過牙商的,像這種情況大多是賣方有信得過的老主顧。至於從未在漢陽做過生意的曾老板,則是有意識地要繞過牙商以便坑蒙拐騙,所以他雖然在貨棧住宿,卻從不與牙商來往,自己在外接生意,讓總管處理日常事務,為此還單獨給總管另租了個房間。

這一天,總管客氣地送走了荊家夥計,轉身沿著走廊朝裏走。走廊兩邊是處理商務的房間,裏麵的人大多是鹽行、茶行、藥材行、糧食行、棉花行、油行、雜貨行、紙行、山貨行的老板,俗稱行老板。行老板們的業務規模不一,設置也不同,最煩瑣的是盤山貨,幾百種山貨中,最常見的就有百餘種,光雜皮這一種就有黃狼皮、家兔野兔皮、豬獾皮、狐皮、家貓野貓皮、獺皮等等,每一張皮都得要細細地察看,特別是最值錢的狐皮、獺皮更是不能馬虎,稍一走眼就會“掉得大”;再就是生絲。賣生絲的大多是小本生意人,常肩挑一擔像大黃桶般的大篾簍,夏天裝的是黃絲,冬天裝的是野兔,山貨幫稱他們是雞鴨客。這些雞鴨客一來就是好幾十上百人,吵吵嚷嚷地搞得沸反盈天,光是老板一個人還真是難應付。因此較大的山貨行,還要雇請“先生”“小倌”和“雜員”,有的還設有“分賬先生”。所謂“分賬先生”,即本人有一幫客路,但自身無行與資金,便依附於某家山貨行名下,他擁有的賣客來了,山貨商品就在這家銷售,扣得的傭金與這家老板平分。行幫中流行一句話:“賣客不來,生意垮台”,因而山貨行和分賬先生對賣主都不敢輕慢,但不等於不玩花樣,這花樣就玩在秤和算盤上。古代的秤都是用繩紐、非定量的砣和木、竹、骨秤杆由手工製作的,其計量準確度本來就低,再加上木質秤杆有受地區和天氣影響的弊病,因此行老板們大多是玩秤的高手。至於算盤的玩法則是在買賣雙方討價還價時進行。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為了避免買賣雙方直接發生衝突,這種討價還價大都是通過行老板來進行。行老板先是在這頭拿著算盤給賣主開價,然後拿著算盤去那頭給買主還價,在這一來一去之間,行老板隻要把算盤不易察覺的一搖一撥,算盤上的數字就變了。比如賣方的開價本來是每斤16元,此時就變成了18元或者20元;買方還的價本來是14元,行老板卻將算盤撥至8元或10元,然後告訴買賣雙方對方隻出這個價。於是賣方再降點,買方再添點,如此反複,價格就算議定,這時行老板報出定價,然後“響盤”,也就是把算盤劈裏啪啦地用力一搖,表示買賣雙方不能反悔。

總管一路上走過各個房間,裏麵大多是撥打算珠和談論生意的聲音,間或傳出行老板的報價聲和“響盤”聲,讓走廊上的人聽了也興奮,心裏覺得忙忙的。加上適逢銷售生絲的旺季,成群結隊的雞鴨客們進進出出,有的粗門大嗓地喊張三叫李四,有的低眉順眼地追著行老板說好話,還有的臉紅脖子粗地在罵娘……,直把個貨棧鬧得像菜市場。盡管已經習慣了,總管還是一臉無奈地搖搖頭,從他們中間穿過,拐個彎兒向樓梯口走去。這裏沒有什麽人進出,光線又有些暗,加上牆角堆著十幾個榨菜壇子,一股潮氣和黴味撲麵而來,讓他覺得陰涼,與剛才的鬧哄哄恍若隔世。

上了樓更加覺得清靜,這裏是老板們的住處,外人一般不上來。總管走到一個房門口剛剛抬手想敲門,卻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麵有動靜,便把門輕輕地推開一條縫,眯起一隻眼睛往裏瞄,見曾老板摟著個女人在做那種事,於是縮回頭掩嘴一笑。正想著是不是車一下待會兒再來,驀地聽見曾老板嗨的一吼,就趕緊又往門縫裏瞄,隻見曾老板剝皮青蛙似的在彈著腿子抽搐,抽搐,最後兩腿一繃雙腳一蹬不動了。總管噓出一口氣,想著這事應該是“辦”完了,就勾起食指在門上輕輕地敲,裏麵傳出曾老板的聲音:“誰?”總管答:“我,有急事。”說罷把頭一縮站在門側等,等了半天還是不見曾老板叫他進去,就眯起一隻眼又朝門縫裏瞄,原來是曾老板還在和那女人要乖乖。

在唐代,人們把親嘴稱為“要乖乖”。據唐代傳奇裏說,出典是一個女人在老公娶妾時裝大度,親自把老公推入洞房裏,並且提醒他“要乖乖”,還幫他掩上門才離開。這本來是說男人都要做君子,君子隻和妾接吻,老婆是要尊重的,不能在她臉上胡亂來,可此時總管也好像被提醒,也不敢胡亂來。他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卻聽見裏麵傳出窸窸窣窣的裙裾聲,顯然是在穿衣服,於是拿定主意繼續等。

門開了,那個女人頭發淩亂地匆匆出來,半露的胸口像有兩隻小白兔在顫動。唐代的女性以胖為美,這決定了她們不能像前朝人一樣穿吊帶的“心衣”,那時又不像宋代的女子有束胸的習慣,用一個“抹肚”就能上可覆乳下可遮肚,於是流行一種坦領,裏麵不穿內衣,僅用輕紗蔽體,胸前若隱若現襯映出朦朧美,恰似煙雲繚繞。後來,據說是楊貴妃與安祿山調情,胸口被安祿山抓破了,為了不讓玄宗看見傷痕,楊貴妃用塊綢子束在胸前,宮女們不明就裏,紛紛效仿,這才發明出一種稱為“袔子”的無肩帶內衣。此時,這個剛從曾老板房裏出來的女人,當然沒有“袔子”可穿,全身一襲羅衫半脫肩,綺羅纖縷見肌膚,總管就忍不住地盯著瞄。這女人本來對總管的來得不是時候心懷不滿,見他色眯眯地盯著自己的胸口瞄,便麵有慍色地橫了他一眼,又故意把胸一挺屁股一扭,施施然地朝樓梯口走去,口裏還哼起當時流行的敦煌曲子詞:“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總管訕訕地笑,吞了吞口水舔了舔嘴唇,又抹了抹嘴角的哈喇子,盯著她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這才進了房。

曾老板剛穿好褲子,正扣著腰間的牛皮板帶,他瞟了總管一眼,不慌不忙地扣好後拿起短褂,這才用探詢的目光看著總管。總管小心翼翼地說:“東家,荊少爺今天不來了。”

“哦,為什麽?”曾老板問罷,朝門口一努嘴,示意總管過去關上門。這可是從未有過的疏忽,“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深知其中利害的總管臉一紅,知道是心猿意馬讓自己分了心,趕緊走過去把門關上,回過頭來小聲說:“剛才荊太太派人來說,荊少爺過江到胭脂洞去了,他家少奶奶病得厲害,一時不能來提貨。”

曾老板眉毛一揚,問:“說了幾時回來嗎?”

總管搖了搖頭。

曾老板想了想,說:“那我現在就到荊家去,你做好送貨的準備。”

“不是說要等幾天嗎?”

曾老板轉身坐在床沿穿鞋子,一邊穿一邊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情況有了變化,就得相機行事。”

“那——,荊少爺說回就回的,過江就是胭脂洞,萬一他回來撞上了怎麽辦?”

曾老板沉吟地說:“按常情,女人一病,麻煩事特多,特別是像她這種慪出來的病,麻煩事更多,夠荊少爺喝一壺的。”

總管不以為然:“夫妻嘛,床頭吵嘴,床尾說話,慪天大的氣也不會緊憋著不回家。”

“家肯定是要回的,但這個少奶奶自尊心特重,不可能一下子就回,何況是病得厲害的人,更得將就她。這就至少給我們提供了大半天時間,有了打時間差的機會。兵貴神速,現在就把貨吐出去。”

“荊少爺不在家,怎樣吐?”

“找他娘!”

“一個女流敢作這麽大的主?”

“我料想她敢,這是個愛自作主張的女人。”

“哦?可怕,老母雞一打鳴,家境就衰落!”總管做了個怪相。

曾老板嘴角帶著笑意把頭一點:“就是,周武王這話沒錯,壞事就最容易壞在這種女人手裏。不過,你說的可怕對我們卻意味著可喜。”

總管諂笑,停了停,又問,“萬一交貨中途荊少爺回來怎麽辦?”

曾老板清理著桌上的文書說:“人算不如天算,到那時也隻有聽天由命了。”

“還是按原計劃再看幾天吧,倉促上陣風險太大。”總管覺得要勸一勸,免得出了事吃數落。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曾老板一邊說一邊把文書往袖籠裏放,想了想又說,“好吧,等我回來後再做定奪,你還是盡快地做好送貨準備。”說罷抬腳出門,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哦,對了,先去紙馬鋪買套孝服來。”見總管眨巴著眼呆呆地看著他,就笑道,“自有妙用,快去,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