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黑夜中的長江在淒涼裏流淌

迤邐的漢陽攔江堤如一條巨蟒沿江岸延伸,位於城東南的朝天門碼頭,停泊著大大小小的駁船、烏篷船,桅杆如林,白色水鷗盤旋飛翔。扛著大米麻袋、曬花蓮(棉花包)等貨物的碼頭工人拿著竹籌,穿梭般地在碼頭上上下下,勞動號子此起彼伏。

說起這勞動號子還真是源遠流長的民間歌曲,至遲在先秦時代就已盛行。據《呂氏春秋》記載:“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它產生並應用於勞動之中,具有統一步伐,調節呼吸,釋放身體負重的壓力的功用,因此以樂句短、起伏大、節奏緊、氣勢跌宕豪放為特點,其唱詞與民間傳說和地理風物、生活形態相關,是當地文化和風情最有力的曆史見證。曾老板喜歡聽勞動號子,但他不是為了從中領略勞動者的智慧和力量以及樂觀精神,而是覺得在碼頭工人搬運貨物的哼嗨加油聲、駕船漢子掂篙搶灘的粗獷吆喝聲、拉船纖夫背纖跋涉的**江回旋聲中,自己能油然而生君臨天下鳴鞭驅使的權欲和快感。此時他剛剛送走前來看貨的荊九,正背著手站在貨棧門口,一邊看碼頭上的熱鬧一邊與總管閑聊。

總管卻無心觀賞碼頭,扭頭看了看,見左右沒人,就嘿嘿地賠笑著說:“東家,荊少爺是精細人,看他驗貨就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曾老板把頭一擺,示意他不要往下說,抬手朝長堤東頭一指:“那是什麽地方?”

“晴川禹功磯,據說大禹在那裏疏導漢水入江。旁邊的那個關隘是三國時候吳軍建立的,因它左踞龜山右控大江,易守難攻,因此叫鐵門關。再往前走是關羽駐屯時洗馬的地方,叫洗馬長街,那裏有座楊泗廟,供奉的楊泗將軍是個像周處那樣敢於斬殺孽龍的勇士,因此成為駕船的保護神。”他轉身朝西一指,說道,“這一頭您曉得,是瓜堤。”

曾老板點了點頭,指著斜陽餘暉下的江對岸問道:“那個沙洲是鸚鵡洲吧?”

“對,那可是個大碼頭。”

“比這朝天門碼頭還要大?”

“大多了,是本地最大的商品集散地。”

曾老板哦了一聲,饒有興趣地朝江對岸望,隨口問道:“為什麽叫鸚鵡洲,是上麵出產鸚鵡嗎?”

“不是。聽本地人講,這鸚鵡洲原來叫江心洲,後來因為與三國時候的一個文人有關係才叫鸚鵡洲。這個文人叫……叫……”,總管想了一下說,“叫禰衡,是個才子,文章寫得蠻好,但跟曹操搞不來。曹操為了羞辱他,就罰他做鼓吏,他卻當眾擊鼓罵曹操,反把曹操羞辱了一頓。曹操礙其才名不便殺他,就借刀殺人把他支使到劉表那裏,劉表也不想落罵名,就把他轉薦給江夏的太守黃祖。有一天黃祖的兒子在江心洲舉行宴會,叫禰衡以鸚鵡為題即席作文助興,禰衡借物抒懷寫出著名的《鸚鵡賦》。這篇文章被黃祖看見了,怕禰衡以後得誌對自己不利,就找了個借口把禰衡殺了,把他葬在這洲上,從此人們就把江心洲叫鸚鵡洲。”

曾老板笑了笑不置可否,又神情專注地望著對岸,晚霞中的鸚鵡洲白帆如雲,木材、楠竹堆積如山,他讚了聲“好”,轉身說道,“走,咱回屋去談。”

兩人回到貨棧,待總管點亮了燈,曾老板關上門窗,神情嚴峻地吩咐:“把那批海鹽送八成到鸚鵡洲,今天夜裏就送。一定要保密,誰要是走漏消息,老子就要誰的身家性命!”

總管悚然肅立地答了聲“是”,又討好地說:“東家,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部走馬換將,反正荊少爺驗過貨。”

曾老板把眼一乜:“驗過了就不會再驗?要防著他入庫時再驗,留下一點海鹽做誘餌。”

“那……,兩成是不是少了點?咱這用井礦鹽鹵水曬製、熬製的土鹽,一看就曉得。”

“你是說還用‘金包銀’的老法子,鹽袋外層裝海鹽,裏麵裝土鹽?”曾老板搖著頭,“再像這樣搞連鄉下人都騙不了!”

“我說的就是這意思。”

曾老板麵有得色地問:“你看沒看過我這回進的土鹽?”

總管不解地說:“看過啊,土黃土黃的,跟海鹽潔白潔白的完全不同。”

“它為什麽是土黃?”

“我在山區鹵製土鹽場看過。這土鹽是把鹵水漫開在地裏形成的,當然是土黃。哎,您甭說,那塊地簡直像去了一層皮,好多良田就是這樣變成了鹽堿地,寸草不生。”

“說得好。那塊地可以變,可以去掉一層皮,這鹽就不能變,加上一層皮?”

總管搖頭:“這……,聞所未聞。”

曾老板得意的一笑:“要的就是這句話。明天你再看我這批土鹽還是不是土黃色,——跟海鹽一樣銀白!”

總管眨巴著眼:“難道東家有點石成金,不,不,是點金成銀的法術?”

曾老板仰頭大笑:“法術倒談不上,隻不過是我用重金在煉丹道士手裏購得一張秘方,可以使黃色變成白色。方法很簡單,按秘方炮製,對著鹽袋一噴即可。”

“啊,真的?”

“我還騙你不成?隻不過這鹽隻是表層銀白,用手指撚磨幾下就會露出本色。”

“誰買鹽那過細,看看而已,東家放心。”

曾老板搖了搖頭:“話不能這樣說,荊少爺不是一般的精明,這筆生意成不成我還真的是沒把握。成了,咱們趕快離開這裏,到鸚鵡洲去如法炮製,全國各州縣,一個地方搞一盤,這輩子就全有了。”

“嗯,一錘子買賣,不圖來回的。到時候東家得給點水我喝……”

“放心,我不會虧待你,隻是要經心,別讓手下的人捅婁子。否則,”曾老板哼了一聲,“我一時過不好,他一輩子不好過!”

總管又悚然肅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會囑咐夥計們當心的。”

“好!”曾老板把大拇指一翹。

總管趁機賣乖:“明天我就給荊少爺把貨送去,免得夜長夢多。”

曾老板想了一下,說:“過幾天吧,過幾天再發貨。”

“為什麽?”

“等待時機。我們這是高手過招,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總管以體己人的口吻埋怨:“我不明白東家為什麽要選擇精明的荊少爺,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曾老板打著背手來回走動:“豈止如此,我還事先在酒席桌上打過招呼,要他吃一個挾一個看一個。”

“那又何必提醒他?”

“這就是樂趣。賺錢是樂趣,鬥法也是樂趣,在鬥法中賺錢更是樂趣。想我曾某,在生意場闖**多年,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也算不少,可荊少爺這樣的商界才俊卻沒見過。這倒吊起我的胃口,想跟他比一比,也不枉在生意場上混了半輩子。”

“東家,就憑這我都服了您!”

曾老板嗬嗬大笑:“人生不過一場遊戲耳。”

總管嘿嘿地跟著笑,笑著笑著突然想起地說:“如果荊少爺明天來提貨,怎麽辦?”

曾老板怔了怔,說:“你就說我出門接生意去了,要他等幾天。”

總管沉吟著:“我看不出過幾天發貨會有什麽不同。”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荊少爺這幾天會特別忙,我想看看……”

“看什麽?”

曾老板高深莫測的一笑,說了句“兵者詭道也”,就得意地搖晃著身子且步且歌地唱起《踏謠娘》:

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這是一首起源於北齊(亦說隋末)、盛行於唐代的民間歌舞伎戲曲,講的是一個貌美並善歌舞的女子向鄰裏哭訴常被丈夫打罵的冤苦,她一邊走一邊唱,每唱完一段,群眾就以合唱聲表示同情:“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其情甚哀。可此時曾老板的表情卻是那樣地做作,不時地來幾個戲劇程式,搶背、吊毛、跌坐、僵屍、趟馬、飛腿……,用裝模作樣的悲苦,把一個民間女子的哭訴唱出了另一層淒涼。黑夜中的長江在這樣的淒涼裏流淌,江楓漁火對愁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