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拍板成交

荊九聽不下去了,打斷地說:“曾兄幸勿多言!聽家慈說,曾兄想照顧小弟一筆生意?”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冒失,生意場上講究和氣生財,注重人和人之間交往的禮節。因為大家都知道,禮節不僅是不妨礙他人的美德,是恭敬他人的善行,而且也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通行證,沒必要無端地去惹得人家不高興,更何況這曾老板話雖鄙陋,卻是好心,哪有在人家興頭上打斷的道理?於是他抱歉地一笑,殷勤地拿起酒壺為曾老板斟酒。

曾老板也沒想到荊九會無禮,先是一怔,接著吞了吞口水,尷尬地說:“是的,是的。愚兄初來乍到,承蒙賢弟青眼相待,心中常存感激,正好手中有批海鹽,權充見麵禮,聊表謝忱。”

荊九一聽很高興,誠懇地說:“小弟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不足掛齒。不知曾兄這批鹽多少引?”

“一百引。成色請賢弟放心,正宗海鹽。”

“這麽多啊!”荊九想了想,說,“全國每年產鹽總量大約二百萬引,揚州一地雖說獨占六十萬,但曾兄能一次拿一百引,也確實是長袖善舞,非同一般。”

“哪裏!哪裏!愚兄非有多大實力,隻不過是占了地利人和,近水樓台先得月罷了。”

“哦,是怎麽一回事?”荊九把身子朝前一傾,極感興趣地問。

曾老板呷了口酒,說:“賢弟曉得,揚州自漢代吳王劉濞‘即山鑄錢,煮海為鹽’開鹽河的時候起就富甲天下,到隋朝建都揚州,隋煬帝開大運河,將鹽河與黃河、淮河、長江連接,更是奠定了本朝揚州空前繁榮的基礎。這運河又稱漕河,南方的漕糧經這條河道源源北上,愚兄一個親戚在漕運衙門當差,於是通過關係搞到了這批鹽。”

荊九哦了一聲,雙臂在胸前一挽思索。

曾老板眼輪轉了轉,趕緊申明:“賢弟放心,這批鹽手續齊全,絕對不是私鹽。”他掏出文書遞給荊九,“這是有司批給的公驗。賢弟請想,揚州商業主要是兩淮鹽業專賣和南北貨貿易,朝廷管理甚嚴,愚兄若不是親戚占據要津,哪能搞得到?以後若有空,你可隨我去揚州看一看,順便結交官府和外國友人,把生意不光在國內做大,而且做到海外去,到那時你在商界移風易俗就更有號召力了。”

正在查看公驗的荊九聽了這話抬起頭來,顯然他對這事更關心。

曾老板接著說:“我們揚州農業、商業和手工業相當發達,有大量的工場和手工作坊,是本朝東南第一大都會,論繁華,當今天下除了京城長安就是揚州,各地商人大多在那裏建有會館,各有營業範圍和地方特色,處處隱藏商機。”

“那外國人又是怎麽回事?”

“我們那裏是朝廷對外交通的重要港口啊,專門設有司舶使,經管對外友好往來。不說別的國家,僅僑居的大食人就數以千計,那些番婆成天用紗巾蒙著臉,隻曉得‘安拉’‘所羅門’‘穆罕默德’‘真主’……”

荊九笑道:“大食人,大食人是什麽人?”

“大食人聽說又叫阿……阿……,阿什麽啊……?哦,對了,阿拉伯人。據說他們很厲害,特別是騎兵所向無敵,滅了一個叫東羅馬的帝國和一個叫波斯的帝國。波斯,你曉得吧?是西域的一個國家,聽說咱們三國的時候,司馬昭征服了蜀國,一位蜀漢王子帶著殘餘的蜀軍就是逃到那裏,受到波斯國王保護,當地人稱他為馬姆哥……”

“有這事?”荊九饒有興趣地問,“司馬昭會放過他?”

“當時司馬昭不曉得,司馬炎當了皇帝後才聽說有這事,就派人去叫波斯國王交出馬姆哥和他的家屬,不然的話天朝訴諸武力。波斯國王既想同天朝保持良好關係,又不願意出賣馬姆哥,就撒謊說馬姆哥已被他流放到‘天邊的一個死亡地帶’了,很快就會死去的。司馬炎一聽很滿意,就沒有再查問。馬姆哥呢自然十分感激波斯國王,正好當時波斯國有個地方發生貴族叛亂,他就領著他的蜀漢騎兵去鎮壓了叛亂,波斯國王讓他當了那個叛亂地區的總督。”

荊九嗬地發出一聲讚歎,拍著桌子說:“這王子不簡單,不愧為劉備的後人!接著講,曾兄,後來這位王子怎樣了?”

“後來的事我也不曉得,估計是客死異鄉沒能再回來。”

荊九不無遺憾地歎口氣,半天才回過神來:“那——,你們揚州還有沒有其他國家的人?”

“有啊,什麽婆羅門、高句麗、日本等等,都有僑居揚州的客商。婆羅門國的人都信佛,玄奘去過那裏,這你應該聽說過?”

見荊九點頭,曾老板接著說:“高句麗,那就更不用說了,你一定曉得的,薛仁貴在那裏同蓋蘇文打過仗。當時很多流民跑到揚州,靠賣人參為生,我們把他叫‘棒子’。他們是白衣民族,喜歡穿白衣服,把褲子叫‘巴基’,——就是那種燈籠褲,據說隻有男人才能穿,女人不能穿。不是隻有這種褲子女人不能穿,而是所有的褲子女人都不準穿,隻能穿裙子,因此那裏的女人把男人叫‘巴基’,也就是叫褲子,童男們稱‘新褲子’,離過婚的稱‘舊褲子’,離過婚的又離婚稱‘破褲子’,若是離了三次婚那就是‘爛褲子’。”

荊九抿嘴一笑,曾老板談興更濃了,端起酒碗啜了一口,抹了抹嘴說:“他們男的喜歡穿‘古克’,也就是半臂(坎肩),套在上衣外麵,女的喜歡穿短衣長裙。這種短衣,叫‘則高利’,是一種斜領、沒有扣子、隻遮蓋到胸部的衣服,一條長長的白布帶從胸部垂到右肩下邊打個蝴蝶結,配著腰間的‘契瑪’,——就是那種有細褶的裙子,不曉得是幾‘交……交……’,‘交——’什麽啊?”他翻著眼望了望頭頂上的天棚,想起來了,“哦,‘交思密達’!——就是當地話‘好’。你是沒見過,她們穿著這衣服真的是好看,像白衣天使又會唱又會跳,叫一聲‘阿媽妮’,聽得人心裏軟軟的。隻有日本男的最凶狠,個子不高,嗓門兒最大,”說到這裏,曾老板瞪著眼一吼,“哈依,八格牙魯!”

荊九哈哈大笑。曾老板也笑,邊笑邊得意地說:“好笑的還在後頭。就拿這吃飯來說吧,咱拿起筷子就吃,沒什麽可說的,日本人卻要感念種田佬辛苦,蠻有禮貌地對同桌說‘我想起了馬屎’……”荊九睜大眼睛問:“有這事?”曾老板說:“怎麽沒有!我同日本人吃過幾次飯,每次飯前都聽到他們說‘憶他大咳馬屎’。每個人都說,一個日本人說,其他的日本人就賠笑,發出尾音上揚的喔喔聲。——這哪是在笑呃,簡直是像老虎打鼾,不曉得多嚇人!”

荊九又笑,曾老板卻像心有餘悸地木著臉不吭聲,好半天才接著說:“飯後呢他們又莫名其妙地來一句‘各取所需嘛,得喜它’,像是很不客氣的。後來才曉得,他們說的‘憶他大咳馬屎’,是‘我要開始吃了’的意思,‘各取所需嘛,得喜它’,是‘我吃好了,謝謝款待’。你看這是哪跟哪的事?不可思議!”

曾老板一本正經地搖頭,不勝感慨地端起碗向荊九敬了敬。荊九笑著喝了一口,把玩著酒碗說:“這日本人我聽說過,是有些二,喜歡在肚子上哧的來一刀,剖腹自戕,但他們聰明好學,專門派有遣唐使來我天朝學習。”

“可不是,就住在我們揚州哩。他們什麽都學,而且還能學出新花樣,譬如說‘道’,我們中國人在生活中輕易不稱‘道’,因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日本人卻頭頭是‘道’,不僅有茶道、花道、武道、劍道、柔道、弓道等等,而且在情色這一行中也能分出不少道,什麽色道、豔道、眾道、若眾道、陽道……,花樣不少,說他們是一個了不起的民族也不為過!賢弟若有興趣,到時候有機會去揚州,愚兄介紹一個日本朋友給你認識一下。他叫晁衡,日本名字叫阿倍仲麻呂,與大詩人李白、王維是朋友,現在正在揚州處理鑒真大和尚偷渡日本的事,我就是在大明寺同他認識的。賢弟若與他認識了,將來可以把生意做到日本去。”

荊九興奮地把桌子一拍:“行哪,過幾天小弟看了貨,就隨曾兄去揚州!”

曾老板噎了噎,像是食物塞住了喉嚨:“好……好,這裏的事一了結咱就去。”

荊九沒在意,把頭一點高興地說:“親兄弟明算賬,這價格兩碼,不知曾兄是怎樣考慮的?”

這一回曾老板答得很爽快:“兩碼好說,按情海套話‘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飲耳’,愚兄並不等著靠這一筆生意發財,聊表寸心而已。”說著他伸出了手臂。

荊九也伸出手臂。兩人的手在袖籠裏鼓搗著,良久,同時收回手臂,荊九站起身來,說:“曾兄如此慷慨,小弟愧受了!”說罷拱手一揖。

曾老板也起身還了一禮,坐下來說:“賢弟不必客氣,愚兄隻是讓了點利,賺還是有賺的。”

“哪能談賺!幹咱這一行的都曉得,鹽價是盤出來的。以每引三百七十觔計算,從鹽場灶戶那裏收購,加上課銀每觔就是五文,轉運到我們這裏,銷價與購價至少相距了二倍。曾兄以略高於場價的價格惠及小弟,無異於饋贈,這盛情讓小弟如何承受得了!”

曾老板擺了擺手,不值一提似的說:“慚愧,慚愧。賢弟有所不知,我們兩淮鹽商牟利不光是賺運費,而且還從大桶中鹽、壓低收價中獲利,另外還以重利收債的辦法賺取利息,不然的話,哪能如人所說的‘服食奢靡,積慣成習,身家所費,已無限量’!”

荊九頷首:“小弟聽人說過,但對具體情況不甚了了,曾兄能否透露一二,讓小弟長點見識?”

曾老板呷了口酒,說:“也談不上什麽秘密,都是公開做的事。所謂大桶中鹽,就是以自製的大桶量收灶戶食鹽,與鹽場通用的桶相比,每桶要多一二十觔不等,就憑這兩淮鹽商一年就可獲得純利潤幾百萬兩白銀。”說到這裏,他感慨地歎了口氣,“唉,人世間的事就這麽簡單,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仁,五德,六讀書,七工,八技,九盤算,要不怎麽會有‘吃不窮,穿不窮,不會算計一世窮’的話?”

荊九默默地端起碗抿了一口,問道:“還有呢?”

“還有壓低收價。灶戶賣一桶鹽本來應該得到七百文,可鹽商隻給銀五錢,有時還乘他們急需隻給四錢,這四錢僅敷工本,其戥頭銀水更多克扣,算下來,實際上鹽商最多隻給了灶戶一半的價錢!”

“好黑!”荊九把手中的碗往桌上一頓。

曾老板一怔,斂容正色地說道:“可不是,所以愚兄從不同流合汙,該是怎樣就是怎樣,不貪那沒良心的錢。”

荊九把頭一點以示讚許,端起碗向曾老板敬了敬。曾老板把酒一口喝幹,拿起一個畢羅邊吃邊說:“至於高利貸就不細說了,這裏麵的把戲賢弟清楚,隻是鹽商的子息更重,達到本金的三成,有的甚至超過四成。”說到這裏,他把吃完畢羅的手伸向碟子裏的手巾,一邊揩手一邊說,“不談這,不談這,這不是咱能管得了的事。來,來,喝酒。”說著起身為荊九和自己把酒斟滿,舉起碗朗聲說道:“預祝初次合作成功!”

兩隻酒碗“當”的一聲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