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人是怎麽一回事

一路上荊九隻覺得妻子與他離心離德了,心裏很痛苦,回到家裏卻沒有跟母親說,隻是告訴她白雲找到了,在江那邊,要她不要擔心。這事荊太太已經知道了,是黃鶴叫夥計來報的平安,但當時由於曾老板在座不便細問,此時聽兒子一說,才知道白雲不是在辛氏酒店,而是在胭脂洞租了房子,心裏就有些不高興,當即叫吳媽過江去服侍,等少奶奶氣一消就把她接回來。接著她告訴兒子曾老板來過,說是有筆生意要談,約他傍晚在西大街酒樓見麵。荊九點了點頭,回到自己房裏悶悶地躺了一會兒就出了門。

暮靄沉沉,西大街喧囂的市聲已然消逝,荊九悶悶不樂地由西向東走,腳下時而響起條石翹起又落下的叭噠聲。青青的石板路照例濕漉漉的,偶爾幾個行人或懶散或匆忙地從他身邊走過,一個穿木屐的孩子踮著腳尖猴在一家標有“冰雪涼水荔枝膏”招貼的小賣鋪櫃台前,取下小瓦罐拎著在石板路上呱噠呱噠地跑過來,荊九趕緊閃身讓開。路邊水果行的一個女人喊:“荊少爺,吃塊寒瓜(西瓜)吧!”那時候西瓜還是稀罕物,荊九扭頭一看,櫃台上果然堆著十幾個圓滾滾的西瓜,綠油油地煞是可愛;旁邊紗罩裏罩著幾塊已剖開的西瓜,紅豔豔地呈月牙形,在白瓷盤子的襯托下極具**力。他笑了笑,搭訕了幾句繼續朝前走,走過油坊就聽見奚琴(二胡)聲和女孩子的歌聲隨著晚風從十字路口飄來,唱的是《碧玉歌》:

……碧玉**時,相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不用看就知道西大街酒樓到了,荊九抬手用袖口揩了揩頭上的汗走進去,天氣太熱,大堂內稀稀拉拉地隻坐著十來個食客,不見曾老板。他徑直上了樓,站在樓梯口又四下一看,樓上也沒有多少人,打眼的是臨窗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個賣唱的老頭,雙眼微閉地拉奚琴,一個半大的女孩站在他身邊咿咿呀呀地唱。桌對麵坐著曾老板,正蹺著二郎腿似睡非睡地閉著眼,頭上是懸掛在天棚上的布扇,布扇隨著滑輪上的繩索前後擺動,一個小夥計坐在牆角慢慢悠悠地扯著繩索。

荊九急走幾步上前,抱拳致意:“曾老板,讓你久等了!”琴聲歌聲戛然而止。

曾老板睜眼一瞧,說了聲“喲,荊少爺”,趕忙起身還禮:“愚兄未曾遠迎,海涵,海涵!”說完側身一讓請荊九入座,接著吩咐夥計把扇子打快點。

酒保聞聲趕來,荊九從他遞來的碟子裏拿起一方手巾揩了揩汗,說:“曾兄,攪了你的雅興。”

“哪裏,哪裏,枯坐無聊,打發時間。哦,趁酒菜還沒上來,聽一曲解個乏,如何?”

荊九喝了口茶,說:“聽曾兄的。”

“那就把剛才那首《碧玉歌》再……”,曾老板掉頭對賣唱老頭吩咐,一語未畢又改變主意,“嗯,唱張衡的《同聲歌》。”他對著荊九把大拇指一翹,說:“張衡了不起,人稱木聖(科聖),做的候風地動儀能夠測試地震!咱要是有這個東西就好了,隻要哪裏一地震就把貨運過去,絕對是俏。”

這才是“棺材鋪拜神——想人死”了!荊九一樂,哈哈大笑。

賣唱老頭又拉響奚琴,女孩拈弄著手巾翹起蘭花指開唱。這蘭花指在藝人中甚有講究,要求鉤似圓月,柔若無骨,白如玉石,瘦勝麻稈;指法也甚為繁複,有上翹下翹、前翹後翹、左翹右翹、正翹斜翹等,有的難度極大,翹起來後可以仰貼在手背上,再加上輔以不同的角度和動作的快慢,當真是曼妙多姿,賞心悅目。更讓人叫絕的是,這女孩是個“煙嗓子”,唱腔聽起來沙沙的,但沙而不啞,唱高音時具有爆發力和穿透力,演繹低音時卻是別富磁性魅力,音域很寬廣。由於女性天生的聲線比較高潔嘹亮,像這種“煙屎喉”不常見,而當中能擅長唱歌的更是少之又少,荊九不由的精神一振。他一邊摩挲著茶碗一邊聽,聽著聽著臉上的表情卻複雜起來。

這《同聲歌》唱的是: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湯。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綢繆主中饋,奉禮助蒸嚐。思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願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詩的大意是:與君不期而會而互相愛悅,得以結為夫妻,我既覺得光榮又有些惶懼。要竭盡全力來侍奉夫君,是妾理所應當做的。要主管好您的飲食之事,尊奉禮儀做好那祭祀的準備。我願做一張席子,為您引來清涼;我願做一張木床,使您安穩休息;我願做一頂絲羅作的帳子,為您遮蔽風霜。灑掃床帳枕席,燃起那西域出產的鞮芬狄香……)

一曲終了,荊九把茶碗放在桌子上,歎了口氣,雙手在臉上摩挲著。曾老板察言觀色,知道不能再唱了,掏出幾枚銅錢遞給賣唱老頭,擺了擺手,要他們離開。這時已上齊酒菜,曾老板舉起酒碗說:“荊少爺,來,先幹了這一碗。”荊九端起碗辭讓:“曾兄,不是小弟卻你的意,出門前家慈一再告誡不要貪杯,這碗酒權當小弟敬仁兄。”說罷一飲而盡。

曾老板點頭:“行,隨意。”也端起碗一口喝幹,然後一邊斟酒一邊說,“聽說弟妹平安無事?”

“在江那邊的胭脂洞,家慈已叫下人過江去了。”

曾老板點了點頭說:“這就好。”拿起筷子指點著席麵,“不曉得你的口味,胡亂點了幾個菜,不成敬意。……嚐嚐這玉尖麵,味道還可以,是用熊肉和鹿肉蒸製的,聽說隋煬帝喜歡吃。”

隋煬帝喜歡吃不假,但這玉尖麵不是麵,在唐代稱為“麵”的食品,並不是現在的麵條,而是糕餅、包子之類的點心。荊九一天未進食,肚子早餓了,聽曾老板一說,也就不客氣,連著吃了幾個玉尖麵,又吃了幾個畢羅,(注:一種帶餡的胡餅。)這才說道:“曾兄,請教一個事。”

“說請教不敢當,你隻管講。”

“這女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曾老板一臉的茫然:“你是說哪方麵?”

“我是說猜不透她們的心。”

“噢,”曾老板手托下巴沉吟地說,“……女人嘛,天生就是忽天忽地的,哪能猜得透?要不然孔夫子就不會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到了本朝她們更是不得了,成了搞‘顛覆’的搗蛋鬼。譬如說吧,往日的女人以瘦為美,現在卻是以胖為美,楊玉環就胖得像個肉蒲團;往日的女人待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現在卻能到處溜達,招搖過市,楊家姐妹遊春,連空氣都是香的,搞得萬人空巷的看,像看把戲的;往日的女人穿衣服是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生怕露了肉,現在卻偏偏愛露愛透,虹裳霞帔,薄如蟬翼,唯恐不能引起男人注意,等你注意了,她又說你耍流氓,你說這哪能搞得懂!”

荊九默默地端起酒碗,剛要喝被曾老板攔住,“哎,哎,賢弟,少喝一點,多吃菜。”荊九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說:“沒事。就說……我老婆吧,對我應該沒話說,是少有的賢妻,可她卻又同……同別的男的在一起……”說到這裏他覺得有些礙口,拿過酒壺往自己碗裏倒酒。曾老板義形於色地把眼睛一瞪,問:“怎麽啦?”荊九又端起碗,仰頭一飲而盡,講了烏龍的事。曾老板鬆了口氣:“這回事啊?賢弟,你也太……”

“太小心眼了是不是?可她在我麵前就從沒有這樣跳啊笑啊快活過!”

“這……,怎麽說呢?女人都是表裏不一的,越是喜歡你她越是顯得不熱乎,更何況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就是要客客氣氣。”

“那還有什麽情趣!”

“情趣可在外麵去找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奸,那刺激,嗨,沒說的!要不然為什麽說家花沒有野花香?道理就在這裏。想那孔夫子,該是正經八百的人吧,當年就是因為在家裏找不到情趣,才有‘子見南子’的緋聞,才跟他的黃臉婆分手的。嗯,對了,你不是也有個紅顏知己嗎,現在怎樣了?”

荊九神色黯然地擺擺手:“別瞎說,她是我嫂子。我跟她丈夫雖是異姓,卻比親兄弟還親。”

“嗨,丈夫丈夫,一丈之夫,過了一丈就誰也別想管著誰。何況她丈夫長久沒音信,八成在京城當了駙馬做了快婿,早就把這兒忘記了。”

“她丈夫不是那種人。咱不談這,談正經事。”荊九端起碗又喝了口酒。

曾老板見他口氣不是很堅決,於是也端起碗喝了口酒,說:“行,不過為兄的還是想多說兩句。”

“曾兄請講。”

曾老板摩挲著酒碗說:“女人的幸福是有一個能將就自己的男人,男人的幸福是有一個自己能將就的女人。按賢弟上次所說,那女子乃女中豪傑,勝過須眉,能如剛才曲中所唱的‘思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願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如果真是這樣,你有了她,在生意場上就會如虎添翼。請賢弟不要為那些道德說教所累,這是為你的將來著想。”

荊九這才明白他為什麽要臨時改變主意點《同聲歌》,於是問道:“此話怎講?”

“賢弟應該曉得,一個男人一生的榮辱成敗往往取決於兩個人,一個是知進退明事理的配偶,另一個是活三輩子也難碰到一個的知己。在日常生活中配偶不壞事不多事,這個很難做到,而知己特別是紅顏知己卻能知道如何發揮你的優點,彌補你的缺點,有很多男人就是通過紅顏知己對他的肯定、認可、欣賞、喜歡和愛才獲得更大的動力和生命力,然後成就一切。何況咱是經商的,商場如戰場,處處有風險,就隻看誰的點子高,賢弟若有那位紅顏知己做內助,即使一著不慎,也能東山再起,否則就會如戰場上的宋襄公,講了誠信,丟了江山。愚兄是栽過筋鬥才明白這道理,無論做人還是做事,千萬不要信儒家那一套,按他們那套道德說教做,十個有九個吃大虧。”

“你說的這些我曾考慮過,我還真不相信生意場上詭詐能勝過誠信。盡管我不相信有什麽儒商,那也隻是認為儒家教義迂闊,與商業本質水火不相容,但誠信二字乃商業興旺發達的不二法門。小弟想按墨子‘兼相愛,交相利’的主張走一條新路,移易‘無商不奸’流弊。至於紅顏知己一說,那隻是小弟設想尚能珠聯璧合則更好,並非定要如此的,鼠竊狗偷非我輩所為。”

曾老板臉一紅:“賢弟其誌可嘉,生意場上望賢弟如筵席上吃肉丸,吃一個挾一個看一個,恕不多言。至於‘竊’和‘偷’,賢弟未免把風花雪月之事看得太重了,如今這世道沒有誰是誰的老公,都是臨時工,人生不過一場遊戲耳,要不然就不會有人說‘十個女的九個肯,就怕男的嘴不穩’,你隻管大膽的上,不會出事的。”

或許是認為出身鹽商家庭的荊少爺假正經,不可能不好色,也可能是像點《同聲歌》那樣有意套近乎,曾老板越說越帶勁。他把身子朝前一湊,借酒遮臉地說:“要說搞女人愚兄倒是聽說過幾招,第一個是,要想得到女人的心,在子日去取朝向東南的桃樹枝,做成木頭人,寫上她的名字,放在茅廁裏,絕對應驗;第二個是,想跟哪個女人私通,在庚子日寫個有她名字的條子貼在肚臍眼上,不出十天就可以把這個女人搞到手;還有個辦法是在庚子日,取自己身上的右下腋毛和指甲燒作灰,放在酒裏喝,包你心想事成,美夢成真;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