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物各有主,幹卿何事

烏龍心情很好地到了胭脂洞,遠遠地看見白雲站在屋簷下朝西望,像是在等什麽人。他前後看了看,沒人,心想,大姐在望什麽呢?在這兒她人生地不熟有什麽可望的?唔,一定是在看他還來不來。這樣一想他就激動起來,就有點緊張,閃身繞進樹林裏,待了片刻,見白雲有點不耐煩了,一邊繼續引頸朝西望一邊跺腳,嘴裏還在說什麽,似乎是埋怨。啊,這埋怨肯定是怪他為什麽不再來!他雖說沒有經曆過但也聽說過,人間喜歡這樣表達愛,說是“打是疼罵是愛”,“愛之愈切責之愈嚴”,把心上人叫冤家。想到自己也是“冤家”了,烏龍心裏一陣溫暖,膽子就大了,撣了撣身上的灰,又扯了扯衣服下擺上的橫襴,再低頭看了看腳上的紅絨球,然後走出樹林故意咳了一聲。

白雲正焦急地跺著腳埋怨,“死人,還不回!又迷在那裏了……”,沒提防樹林裏傳出咳嗽聲,嚇得她趕緊一瞄,見是烏龍這才放心,說道:“咦,烏龍兄弟來了!”

烏龍嘿嘿一笑,扭捏地說:“我來看看大姐。”

白雲啊了一聲,熱情地請他進屋,話一出口又一怔,趕忙改口說:“哦,就在這外頭,……這外頭涼快!”說著有點慌亂地又朝西邊看了看。

烏龍心裏也發慌,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外頭是比屋裏要涼快,風景又好。……大……大姐,看什麽啊?”

“看……”,一時間白雲不知道怎樣回答才算好,就話答話地說,“哦,對,對,看風景,你看這樹上的小鳥叫得有多歡。”

烏龍看了看小鳥,驕傲地說:“我曉得小鳥為什麽叫?”

白雲心不在焉地問:“叫?……為什麽叫?”

“書上說過,‘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它們是在找朋友。”

白雲警惕地看了烏龍一眼,垂下眼瞼問:“你讀過書?”

“當然啦,先生教的。我還會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文化程度隻有發蒙水平的烏龍,不知道這是一首典型的情詩,是講男人想女人,而自幼飽讀詩書的白雲自然清楚,孔子之所以把它列為《詩經》的第一篇,是因為它“樂而不**,哀而不傷”,表達了男女之間最普遍、最有代表性的情愫,很形象很感人。她喜歡這首詩,但又覺得此時孤男寡女地談論它不合適,於是打斷烏龍的背誦:“嗯,背得不錯。——你在朋友家還好吧?”

“朋友家,什麽朋友家?我在江裏……”

白雲一怔:“今天早晨,你不是說把屋子讓給我,要到朋友家去借宿嗎?”

烏龍紅著臉說:“我……我一下子忘記了。”

這不奇怪,小孩子好忘事。白雲沒深究,隻是想到自己是半夜裏被他從江裏救起的,看來他的營生在江裏,於是好奇地問:“在江裏幹嗎?”

“在江裏……”烏龍支支吾吾地不敢說,隻好央求,“大姐,別問這好不好?”

白雲感到奇怪:“為什麽?”

“我……我……”

白雲冷冷地問:“是不是不務正業幹壞事?”

烏龍漲紅著臉答:“不是!我是……”

“是什麽?”

“是江裏的一條龍。”

看來不答不行了,烏龍隻好說實話,說罷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偷眼看白雲。白雲驚駭地啊了一聲,趕忙用手背掩著嘴,不敢再作聲。

烏龍不安地抬起頭,說:“我怕嚇著你,一直不敢講,可我又不想說假話。……別怕,大姐。”

就在這時,荊九匆匆地朝茅屋走來,遠遠地看見白雲和一個男的聊得正熱鬧,不由的一愣,心想,她在這裏哪來的熟人?難怪一下子就租著房子的。思忖片刻,他閃身進了樹林。

白雲和烏龍此時的注意力都是高度集中在對方身上,沒察覺荊九回來了,而且就在樹林裏。白雲克製著恐懼說:“我不怕,我曉得你心好。……你每天在江裏幹什麽?”

“東海龍王派我在揚子江當河神,這幾年風調雨順無事可幹,成天就玩兒。”

“哦,你有龍宮嗎?”白雲好奇地問。

“有啊,我帶你去看,可漂亮呢!”

白雲笑著搖搖頭。

“不要緊的,我可以為你念避水訣。”

“啊,還真有這種事?”

“當然啦,不信你去試一試。”

白雲又笑著搖頭。

“你膽子太小了。……哦,這樣吧,我先在水盆裏演給你看一看,你就曉得了。”

白雲笑著點點頭,同烏龍進屋,舀了盆水放在小方桌上。烏龍手裏掐訣,口裏念念有詞:“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聽從。敢有違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他一邊念一邊用大拇指掐著其他幾個指頭的關節,做著伸、屈、拉、勾、交等手勢。隨著語速加快,掐指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及至後來他的全身都抖起來,腳後跟在地上槖槖槖地磕得直響。照說憑他的功夫,念個避水訣用不著費這大的勁,可他為了渲染氣氛,顯示自己賣力,就故意搞得神秘兮兮的。白雲倒不覺得是做作,她見過的方士都是這樣神神道道的,便抿嘴一笑勾腰注視木盆。盆裏的清水在烏龍的掐訣念咒下沸騰般地翻滾起來,盆中間漩出一個漩渦,朵朵水花如秋菊在周邊跳躍卻不溢出,隨著咒語聲和手勢愈來愈急促,漩渦愈漩愈大,水花跳躍著上升,此漲彼伏,如泉趵突……

且說荊九見白雲和那少年進了屋,就從林子裏出來,見門大開著,屋裏傳出莫名其妙的說話聲和槖槖聲,搞不懂在幹啥,隻是覺得不正常,必須幹預了,就虎著臉向屋裏走去。

烏龍仍在洋洋得意地念咒掐訣,水盆裏噴湧出的幾條水柱,在窗洞裏透過來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色彩斑斕地跳躍。白雲把雙手撐在方桌上探頭朝盆裏看,看著看著她高興地跳躍著鼓掌歡呼起來:“沒水了,盆子中間沒水了!”此時的她已完全把荊九忘記了,可就在這時,一隻粗壯有力的大手從背後伸過來,鐵一般的五個指頭彎曲如爪,搭在烏龍的肩頭上翻腕一扳。念念有詞抖得正歡的烏龍朝後一仰,雙手張開,齜牙咧嘴,還沒等白雲反應過來,他已雙腳朝天摔倒在地上,襆頭滾落門邊。應該說烏龍還是機敏的,盡管毫無防備,可在摔倒的刹那間,他就勢一個後滾翻,讓自己如跳澗的蛤蟆麵對著來人,擺出還擊的架勢,還不忘問一聲“你是誰”,大有街頭講傳奇的“來者通名報姓,手下不死無名之鬼”的好漢風度。

荊九哪把這種小混混放眼裏,不屑於回答,隻是虎著臉想把他嚇走算了。烏龍心裏還真的有點虛,他倒不是怕自己打不贏,而是從荊九的凜然中看到了“物各有主,幹卿何事”的優越感。這可不妙,他知道人們有這個毛病,喜歡在與人交往的時候,不斷地挖掘出自己的各種優越,從中咀嚼幸福的滋味,並且以此顯示蔑視和自負。來人若真是大姐的主子,而且明擺著沒有“放”,那就丟人丟大了,背著“勾引良家婦女”的惡名,日後還能怎樣混?他把求證的目光投向白雲,白雲惶恐地說了一句“是我男人”,頓時羞得他無地自容,啊的一聲奪門就逃。

白雲搶過去追了幾步,哪還能看到烏龍的身影!呆呆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驀地回過頭來,氣憤地對荊九說:“你怎能這樣?”荊九心裏一涼,恨恨地說了句“你行哪”,丟下白雲就走。白雲的臉色一下子慘白,眼睜睜地看著他出了門,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