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飲食男女

烏龍拎著一條鮮活的大鯉魚興衝衝地走在山路上,口裏還念詩:“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他穿著一新,頭上戴的是用黑色紗羅做的襆頭,兩條帽帶挽在帽頂前部結成一個龍頭式樣的活結,另外兩條垂在頸後時時隨風飄起,恰如飛舞的龍尾;身上穿的是圓領窄袖袍衫,衣長在膝下踝上,齊膝處是一道橫襴,略存深衣舊跡,(注:深衣,古代上衣下裳相連綴的一種服裝,為士大夫階層家居便服,也是庶人百姓的禮服。現代人文學者建議將深衣作為華夏民族的服裝來推廣,作為華夏服飾文化的代表。)邊緣是不同色彩的布料做成的“純”;腰上係的是紅鞓帶,腳登烏皮六合靴,足尖處分別綴著一朵紅絨球,隨著輕快的腳步,紅絨球一顫一顫的,正好與腦後飄舞的帽帶前後呼應,真是瀟灑極了。

走著走著,烏龍停止了念詩,得意地把右腳一甩,紅絨球離開鞋尖,飛向空中然後下落。快到地麵時,他身子一仰,翹起左腳朝上一接,兩朵紅絨球相撞,一朵接一朵地彈向空中又往下落。帽帶輕舞飛揚,眼角餘光流動,他跳躍著抖右肩,抖左肩,伸右腿,翹左腿,昂首挺胸地旋轉,把兩朵紅絨球踢打得如同流星在周身繚繞,手中的鯉魚也活潑潑地搖頭擺尾前後追逐。

好,一朵紅絨球落入鯉魚口中,鯉魚卻燙著般地吐出,烏龍伸出左腳接住,紅絨球鑲在鞋尖。隨即他的右腿朝後翹起,腳後跟輕輕一彈,另一朵紅絨球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穿過飄舞的帽帶,越過肩頭,也落入遊走的鯉魚口中。鯉魚又如燙著般地吐出,烏龍側身一讓,伸出右腳接住,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紅絨球鑲在鞋尖的一瞬間,他繃緊腳背順勢甩腿朝著路邊的一顆石子踢去,嗖的一聲,石子飛向林間的一塊巨石,接著是轟的一響,巨石在火光中迸裂。烏龍哈哈大笑,笑聲裏他發現,禮花般飛濺的亂石中突然彈出一條弧形的青蛇。

青蛇吐出猩紅的信子,蜷曲著翻了幾個筋鬥,隨著“媽的”一聲驚呼,唰地落在烏龍腳前,就地一滾,蛇將軍站在了烏龍麵前。他伸出拳頭就打,烏龍獅子搖頭躲過,屈身就地一個後滾翻,再等他雙膝跪地定睛一看,也不禁哎呀地叫了起來。

蛇將軍一愣,斥道:“是你!”

烏龍笑嘻嘻地爬起來,拱手一揖:“蛇兄,冒犯,冒犯!”

“烏龍,你長不大哪,又在胡鬧!”

“哪裏,哪裏,我根本就不曉得你在那兒,不知者不為罪嘛。”

“哼,黃鼠狼日狗**,前世的姻緣!”蛇將軍無奈地歎口氣。“當值了一通宵,正睡著呢,被你這一攪,覺沒睡好不說,還差點見了閻王。”

烏龍嘻嘻一笑:“又在臭表功。好些日子都沒見到你和龜兄,當鬼的值!老實說,幹什麽去了?”

蛇將軍瞟了一眼烏龍手中的魚,笑道:“真人麵前不講假話,老龜在忙什麽,我不曉得。至於我……,嘿嘿……,算了,算了,快活悶在心裏!”

“講給我聽聽嘛,蛇兄!”

“行啊,講給你聽當然可以,但得要意思一下。”

“你又想要什麽……?”烏龍睜大眼睛問。龜蛇二將軍把他龍宮裏的寶貝騙去了不少,他不能不警惕。

蛇將軍看著烏龍手中的魚,說:“這黃鵠磯回流裏長大的鯉魚好啊,硬是比別處的鯉魚多一鱗,味道就是不同……”說到這裏他不說了,抬眼瞄了瞄,見烏龍沒反應,就把手一伸,“把這魚給我。”

烏龍把魚往背後一藏:“不行,我這是送人的。”

“你搞條把魚還不容易?再去逮唦。”

“那也不行,我哪能把送人家的東西隨便給你?顯得心不誠。待會兒吧,待會兒我再去逮一條給你。”

蛇將軍不答話,上下打量地看著他:“嗬,還真像是走人家的樣子咧,穿得好光鮮!來來來,讓我看看。”說著就扯著烏龍前後看,邊看邊數落,“‘文文縐縐,不是流氓就是小偷。’這好的衣服是哪裏偷來的?”

烏龍被蛇將軍扯著直打轉,一邊讓他周身看一邊說:“切,偷來的?你去偷一件試試看?這是我專門叫裁縫量身定做的,袖口寬大,象征天道圓融;領口相交,象征地道方正;背後一條直縫貫通上下,象征人道正直;腰係大帶,象征權衡;上衣下裳,象征兩儀。”他扯了扯下擺,“這上衣用的布是四幅,象征一年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象征一年十二月,穿在身上不曉得多輕鬆多自如,活動起來很隨意,可以為文,可以為武,可以擯相,可以治軍旅……”說罷得意地把頭一揚。

蛇將軍故意驚歎:“喲,有這麽多講究,不簡單。你這把頭一甩更神氣!”

“當然啦,‘男的仰頭帥,女的低頭美’嘛!”

“那是,難怪你總是仰頭的,不累?”

烏龍搖了搖頭:“不累。”

蛇將軍撇了撇嘴,一臉的不相信:“哪有不累的?”

烏龍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這不是說他撒謊嗎?他急忙申辯:“真的不累。你沒聽說過?微笑不累,生氣才累;單純不累,複雜才累;真誠不累,虛假才累;結友不累,結仇才累;無私不累,自私才累;身累不累,心累才累;分享不累,獨享才累;相思不累,單戀才累……”

他還要接著“不累”“才累”地“累”下去,蛇將軍卻像發現什麽地嚷起來:“哎,哎,我曉得了!——老實說,是不是去會相好的?”

烏龍不好意思地一笑:“還沒成哩。”

“我是說唦,一個小屁孩,就曉得‘相思’‘單戀’了!行,女子為好,少女為妙。告訴我,是誰家的千金,當媒人我有一套,包你成功。”

烏龍警惕地瞅了他一眼:“算了,算了,你一肚子壞水,莫搞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瞧你說的,朋友可靠不可靠,要看相互依賴的程度。玉帝派我監管你,就是把我們捆在一起了,你好我才會好,哪能有二心?何況朋友妻,不可欺,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要玩女人,窯子街有的是。”

“我就曉得,你這些時盡往那裏跑。”

“不跑咋辦?‘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烏龍咯咯一笑:“說錯了,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蛇將軍又故意驚歎:“咦,你連這都曉得?到底是長大了!不過話說過來,我這樣斷句也不算錯,我是為她們服務的。”

“說這話,羞不羞?”

“這有什麽好羞的,我也有我的需要,連《詩經》裏都說,‘君子之道,五日一禦’,我沒地方‘禦’,隻好去那裏,正常得很,要不然聖人編選《詩經》時不會把這話留下來。”說到這裏蛇將軍搖頭帶歎氣,顯出很苦悶的樣子。

烏龍一笑:“既然聖人發了話,名正言順的,你還歎什麽氣?”

“聖人發話,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疼,他以為這君子之道是不要銀子的。”

“好啊,你敢說聖人的壞話。”

“別扣大帽子,你去那個地方試試看,都是得要銀子的。懂嗎?要銀子!玉帝的那點俸祿哪夠用?”

“所以你就在這裏曬太陽睡懶覺。”

“就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烏龍把嘴一撇:“瞎掉書袋。人家是憂國憂民,你是憂錢憂女人,風馬牛不相及。”

“咦,你能說出這高深的話,先生教的?”

烏龍驕傲地把頭一仰:“當然啦!我去上過蒙學的。”(注:蒙學,即蒙館,啟蒙的學塾,相當於現在的幼兒園或小學。)

蛇將軍骨碌碌地把眼輪一轉:“你信先生的?”

“當然啦!天地君親師,先生是上了牌位的,哪能不信?”

“好,親其師信其道,是個好孩子,咱們後會有期。”蛇將軍轉身就走,卻腿子一軟,叫了聲哎喲跌坐在地上。

烏龍慌忙上前扶:“怎麽啦?”

蛇將軍呻吟:“我也不曉得是咋回事,讓我瞧瞧。”說著挽起褲腳,吹了一口氣,腿上突兀地鼓起一個大包。

烏龍伸過頭來瞧:“哎呀,長了一個大包咧!”

蛇將軍乜著烏龍一頓搶白:“長的?這是長的?是你剛才的石頭砸的!”

烏龍臉一紅:“我不是有意的。”

蛇將軍又呻吟起來,一邊哼一邊說:“不管有意無意,這包還是疼得鑽心唦,說不定骨折成了殘廢哩!”

烏龍更加不安了:“蛇兄,我真的沒想到……”

“沒想到?先生沒教過?”

烏龍搖頭:“沒教過。”

蛇將軍循循善誘:“做錯了事應該怎麽辦,先生沒教過?”

烏龍點頭:“這教過。”

蛇將軍苦口婆心,誨人不倦:“先生是怎樣說的?”

烏龍低著頭:“先生說,要向對方講‘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

“還謝謝我啊?……哎喲喲,疼死我了!”蛇將軍嘴巴一歪,抱著腿嚎起來。

烏龍急忙蹲下,用手輕輕地摸那個包:“你聽錯了,是說你原諒了我之後,我要謝謝你。……還疼嗎?”

蛇將軍大吼:“這疼是謝得消的?這殘廢是摸得好的?你們這些小孩子簡直不懂事!”

烏龍嚇得滿頭大汗,用手抹了抹腦門,說:“那……蛇兄,你說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辦)!需要營養,曉不曉得唦?”蛇將軍搶白了一頓後,把口氣緩和下來說,“常言道,三分醫治,七分營養,主要是靠吃好喝好,讓身體慢慢地恢複。”

烏龍放心地站起來說:“這好辦,我天天逮魚給你吃。”

蛇將軍點著頭說:“這還像個話……”一語未畢,又齜牙咧嘴地叫起來,“哎喲喲,這疼……疼得我今天怎麽過啊?”

烏龍看了看手中的魚,猶豫了一下遞過去,說:“蛇兄,這魚送給你,今天吃了,疼痛就會好一些的。”

蛇將軍樂得想笑,就趕緊把嘴一抿,苦著臉說:“那是送給人家的,我哪好意思……”

烏龍連忙擺手:“不要緊,不要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會理解我的。”

蛇將軍接過魚,裝作滿不在乎地往地上一放:“那就不好意思了,謝謝。”

“不用謝,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對,對,先生是這樣教的。”

蛇將軍眯著眼微笑,點頭,語氣親切柔和,如忠厚長者鼓勵後進子弟。這讓烏龍覺得溫暖,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我背您回去吧。”不知不覺地把“你”變成了“您”。

“不用,不用,天色不早了,去晚了人家姑娘不好出來見你。我在這裏待會兒,再慢慢地磨回去。”

烏龍歉疚地看了他一眼,說:“那我就先走了啊?”

蛇將軍擺擺手:“去吧,去吧。”苦著臉低下頭輕輕地摸著腿上的包,一邊摸一邊歎氣,那包在他的歎氣中慢慢地消。估摸著烏龍走遠了,他才抬起頭來瞟了一眼,果然不見人影,於是抱著魚爬起來,哈哈大笑,笑聲中,人已騰空而起,得意的一叫:“到窯子街去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