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禍起不測

他是蛇將軍，是本地的縣太爺用重金請來報仇的。

一切都得從二十年前那場大水說起。當時，也就是發生災難的那個黎明，在睡櫃上正睡得酣甜的辛氏，被繈褓裏的啼哭聲驚醒，她迷迷糊糊地拍打著孩子，口裏嗯嗯地哼著，壓根兒沒想到在這早春二月會暴發洪水。“快逃啊！”一聲驚喊打破黎明前的寂靜，已從睡櫃上爬起的丈夫辛青山急忙下床，卻一腳踏進了水裏。他大吃一驚，打開大門，嘈雜的人聲、濤聲立馬如夏天的熱風撲麵而來，愈來愈響亮的喊叫聲、哭聲、咒罵聲、屋倒聲令人心悸。

洪水湧了進來。辛氏慌忙點上油燈，水已迅速地漲到床沿，鞋子、籮筐、條凳等飄浮於水麵。辛青山返身順手拖過浮過來的空米桶，把辛氏攙進桶裏，抱起啼哭不止的嬰兒遞給妻子。“發大水了！”辛青山急促地說。

米桶裏僅能容納一人。辛氏匆忙解開衣襟，把**塞進孩子啼哭的嘴裏，焦急地注視著丈夫。辛青山已一手撥開漂浮物，一手將米桶推出門外，洪水浩浩湯湯，濤聲嘩嘩。一個大浪打過來，辛氏俯身護住孩子，再抬頭，卻見辛青山雙手脫離了米桶。她慌忙放下孩子，俯身向前想抓住丈夫，可那雙手在水麵晃了幾下就沉沒了。

“孩子他爹……”辛氏驚駭地喊。又一個浪頭打過來，俯身向前的她潑出米桶，也被卷進激流裏。

在激流中掙紮的辛氏抱住了身邊的一棵樹，對著旋轉的米桶又是一聲慘叫：“我的孩子……”洪水卻載著米桶飛速地離去。

水退之後痛定思痛，辛氏把這一切隻當是做了場噩夢，心想，在江邊長大的丈夫水性好，兒子是在米桶裏，爺兒倆不可能就這樣離開她。她把酒店和照壁修葺一新，從南市請來道士，重新在大門兩邊掛上寫著“神荼”“鬱壘”篆體字的桃符。（注：神荼讀作申舒；鬱壘讀作鬱律。守門的神將。）這桃符據說能鎮邪驅鬼、祈福納祥，辛氏年年都掛，但還是遭了災遇了難，問道士，道士說，不是桃符不靈，而是心不誠。她把這話記在心裏，更加本分地閑邪存誠，行善積德，希望以此保佑丈夫和兒子平安歸來，保佑酒店的生意紅紅火火。

辛氏酒店重新開張了，幾根塞滿硝石的竹竿在門前火花迸裂，發出震耳的聲響，杏黃酒旗在煙霧裏飄揚，店裏店外洋溢著一片喜慶。正忙著招呼客人的辛氏見一個老道士進了店堂，急忙迎上去。老道士說：

“爆竹一響，黃金萬兩！貧道三日未進食，請施舍一點酒菜，如何？”

辛氏一愣，定睛看了看，這道士長得幹巴精瘦的，雖然頭戴玄色純陽巾，身穿青袍，腰係黃絛，足纏白襪，腳納雲霞朱履，服飾五行具備，卻陳舊肮髒散發出汗味，似是遠道而來，於是笑道：“來的都是客，道長請坐。”

老道士徑直朝一張空著的桌麵走去，待辛氏端上酒菜，便自斟自飲起來，吃完後一抹嘴揚長而去，連句道謝的話都沒有。第二天，他又來了，這回是連招呼都不打，大大咧咧地往桌旁一坐。辛氏又一愣，卻還是好酒好菜地招待，沒想到連著一個月這老道士天天來，悶聲不響地吃了就走，像是前世欠他的。辛氏嘴上不說，心裏犯嘀咕，想著行善積德心要誠，就還是一如既往地招待，隻覺得這老道士有點怪。

這一天老道士吧嗒著油膩的嘴唇，從火鍋裏撈起幾個香菇，細嚼慢咽之後，又從碗裏夾起一筷子菜薹，難得地開口讚道：“這東山（注：今武昌洪山）菜薹清腴可口，名不虛傳！”

辛氏強笑著用抹布揩了揩手，說：“被您說著了，我們這裏的菜薹最好，在皇宮裏叫做金殿玉菜，連皇上都愛吃！要是早來兩個月還要好，現在的有些老了，您這是嫩尖。”

“啊，老了的還這好吃，不錯，不錯！早就聽說過這兒的菜薹，以能夠聽到東山彌陀寺（注：今洪山寶通寺）鍾聲的地方出產的才叫正宗，離江夏（注：今武昌）城三十裏就變味了，果然如此。”

辛氏聽了很高興，轉身端來一碗福祉酒，殷勤地說：“道長，過過口。明天請您嚐嚐我們店裏的烏飯，是規規矩矩用南燭樹莖葉浸的米，一直到米變黑了才上甑，看看與你們觀裏做的是不是一樣的。”說到這裏，她不無遺憾地歎口氣，“可惜你們出家人不食葷腥，要不然給您嚐嚐我們黃鵠磯的楚魚，絕對是好！”

同外地人一樣，辛氏也把黃鵠磯的鯉魚叫楚魚，這不光是為了強調她的魚不是從別處進的大路貨，而且還因為“鯉”與“李”諧音，怕犯了皇帝的諱。本來，唐代統治者是嚴禁捕殺食用鯉魚的，但由於反對的人甚多，於是唐玄宗在開元二十二年下令“每年正月、七月、十月三元日（注：道教節日。）起十三日至十五日，並宜禁斷宰殺漁獵”，其他的日子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順其自然了。

老道士把頭擺了擺說：“不用了，貧道明天要去雲遊，這些時蒙你照顧，臨別不能不謝你。”說罷從地上撿起一塊橘子皮，走向迎門的照壁，在粉牆上畫了隻黃鶴，說是能按辛氏的吩咐從牆上下來，為顧客跳舞助興。

辛氏見那黃鶴單足獨立，展翅昂首，兩眼放光，栩栩如生，心裏半信半疑，說了聲“這……”，怔在粉牆前不知所措。再等她回過神來，老道士已化作一縷輕煙消失，雲端裏現出呂洞賓。

“真是神仙降臨哪！”辛氏一聲驚歎，再看照壁，粉牆上的黃鶴依然還在。她試著拍了幾下手，輕喚一聲“下來”，黃鶴還真的眨了眨眼，點了點頭，扇動雙翅飄落在樟樹下麵。

圍觀眾人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喊：“跳個舞吧！”

黃鶴舒展著翅膀旋轉，在旋轉中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隻見她身著鵝黃色的翻領窄袖緊身胡服，腰係蹀躞帶，以盛唐婦女的健美風貌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