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莫問情,不堪回首不堪留

老人瞧著江哥和黃鶴的背影凝思片刻,歎了口氣,正要轉身卻見黃鶴回頭朝這邊看,就對她點了點頭,走進樹林顯出呂洞賓本相。鐵拐李和藍采和還坐在草地上一邊聊天一邊等他,藍采和說:“這次蟠桃會真是沒勁透了,套話廢話連篇,盡是虛偽的應酬,下次用八抬轎子來接我,我都不去了!”鐵拐李笑道:“逢場作戲的事,何必認真?”見呂洞賓回來,就問,“他還是要去?”呂洞賓點點頭:“跟我當初一樣,不碰南牆不回頭。”

“師兄,你當初也趕過考?”藍采和拿著葫蘆喝了口酒,抹了抹嘴問。

呂洞賓苦笑著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顯然是不想說這事。鐵拐李說:“到你洞裏去下盤棋吧,早就聽說你在這裏有個住處,一直沒有機會來。”呂洞賓答了聲“行”,帶著他倆向蛇山深處走去。

在一處草木叢生的山崖前呂洞賓停住腳步,鐵拐李問,“到了?”呂洞賓點了點頭。鐵拐李抬眼一瞧,陡立的崖壁光滑如鏡,蒼澀的石色乍一看與凡石無異,然而從林間投射過來的陽光卻把崖壁照得炯然發光。藍采和詫異地問:“洞呢,洞在哪裏?”鐵拐李端詳著石壁說:“不會是在這裏頭吧?”呂洞賓笑了笑,揚起拂塵輕輕一晃,石壁轟隆隆地裂開,現出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啊!”藍采和大叫一聲,撒腿鑽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石桌石凳石床一應俱全,他往石**一躺架起二郎腿,口裏直呼:“好舒服,好舒服!”

鐵拐李拄著拐杖四下看了看,微笑著在石桌旁坐下,從麵前的石缽裏拈出一粒黑色棋子往棋枰上一按,說:“洞賓,你這真是洞天福地,清靜所在。”呂洞賓也坐過來,拈起一粒白色棋子把玩著:“說起這洞還有一段故事呢,我呂洞賓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鐵拐李說:“聽說過,但到底是咋回事我還不太清楚,講講看。”

呂洞賓向著棋枰凝眸遐想片刻,說:“我本姓李,有一年春天與妻子到這蛇山遊玩……”說著說著便沉浸在回憶裏。

那時候他好年輕,正是風流倜儻的年齡。他帶著新婚的妻子金氏下江南,一走進蛇山就被滿眼的春色迷住,流連在樹影婆娑、鶯飛鳥啼、流水潺潺之間。在蒼澀的崖壁前,金氏說:“李郎,你看這石壁光滑如鏡,真是鬼斧神工造就。”

李郎伸出手在石壁上一邊撫摸一邊嘖嘖稱讚,正要把手收回,卻見石壁驀地炯然發光,不禁咦的叫了一聲。金氏抿嘴一笑,說:“是陽光照過來了。”他抬頭一看,果然,火紅的太陽轉到崖壁對麵,空中雲霞似錦,回頭再瞧崖壁,發現右側上頭刻著一行篆體字:“石照叩問可知吉凶”。他不相信,回頭對妻子說:“豈有這事!字倒寫得不錯,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

金氏饒有興趣地說:“試試看,說不定是真的。李郎,你叩問一下咱們的姻緣福祉是否綿長。”

李郎答了句“好啊”,麵對崖壁跪下磕了個頭,起身叩擊石壁,剛要開口,卻聽見轟隆隆的一陣響聲,石壁裂開,現出洞穴。兩人嚇得往後一退,過了半晌,李郎鎮靜下來,好奇地拉起金氏的手就要進去。金氏驚駭地往後一躲,說:“我怕。”李郎說:“這是難得一遇的事,不進去看看豈不遺憾?我先瞧瞧。”說著就一頭鑽進了洞裏,嚇得金氏連聲呼喊,要他出來。不一會兒他歡喜地跑出來,大聲嚷著:“娘子,快進去看,這可是個潛心讀書的好地方啊。”

金氏被丈夫拉扯著進了山洞,麵對石桌石凳石床嘖嘖稱奇。李郎興奮地說:“咱兩口子就住這裏吧,麵壁十年定能金殿折桂,獨占鼇頭。”

金氏笑吟吟地揶揄:“瞧你美的!”

“這是天意,豈能辜負!”

金氏點頭讚同:“是有靈氣。”

“既然如此,我要改個名字,彰顯天意。”說著李郎想了想,“這洞是專為咱兩口子開的,兩個口為‘呂’,我就姓呂吧,娘子姓金,寓意金榜題名,到那時就是呂夫人。”

“這姓氏改得好,把咱倆都包括進去了。……還有名字呢,取什麽名字好?”

李郎撫摸著洞壁,沉吟地說:“十年苦讀,將終日與這岩石為伴,名就取為‘岩’,至於字——”,他向洞外凝眸片刻,說道,“咱倆終究要走出這裏到京城,隻不過是這洞中的賓客,叫‘洞賓’你覺得如何?”

金氏把“呂洞賓”三個字複述了一遍,點著頭說,“挺順口的,意思也很好,兩口子都是洞中的賓客,太好了。今後我不再叫你李郎,直接叫你的字,好時時提醒你別忘了糟糠之妻。”說著戲謔地喊道:“呂——洞——賓——”“賓……賓……賓……”,歡快而又清脆的聲音在山洞裏發出陣陣回聲。

這回聲此時仿佛又在洞裏響起,呂洞賓一臉的淒然。藍采和已離開石床坐在石桌旁,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後來呢,後來你考中了嗎?”

呂洞賓把手中的棋子按在棋枰上,伸手在石缽裏摸索著,好半天才搖了搖頭摸出一粒棋子,聲音幹澀地說:“我沒有銀子賄賂考官。”

“青燈黃卷,麵壁十年,挺不容易的,幹嗎不再去考?說不定會遇著一個好考官的。”鐵拐李說。

呂洞賓又搖了搖頭,手裏撚著棋子回憶。

三場考罷,榜上無名,他垂頭喪氣地負笈走出京城,舉目四望,前途茫茫,自覺無顏回蛇山與妻子相見,也不甘心就這樣離開長安。十年,在那與世隔絕的山洞裏,為了這個心目中的聖地他發憤苦讀,妻子也含辛茹苦地陪伴著他,然而等來的竟是這個結局,他如何想得通,又如何向妻子交代?可是不離開京城他又能怎樣?不回蛇山他又能去哪裏?“蒼天,蒼天,此何人哉?”他愴然涕下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背著書箱在京城裏流浪,始終不敢邁出南下的第一步。

一車半年時間過去了,躑躅京城的呂洞賓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飽嚐世態炎涼,企望憑真才實學依靠公卿舉薦入仕的幻想破滅,眼看秋去冬來,囊中羞澀,他還是不敢下決心回南見妻子。這一天,雪花飄飄,饑寒交迫的他沿著山路進入一個破敗的山神廟。廟裏漢鍾離正在燒火煮飯,見他推門進來,踉踉蹌蹌地站立不穩,就急忙起身迎過去接過書箱扶住他。他捂著肚子貪婪地注視飯鍋,漢鍾離告訴他還沒熟,揭開鍋蓋讓他瞧,金黃的粟米在沸水中翻滾。漢鍾離扶著他在火堆旁躺下,拿出個枕頭讓他枕,返身又拿了根木柴塞在火裏,回頭再看,鳩形鵠麵的呂洞賓雙目緊閉,嘴唇翕張,已酣然入睡。

睡得正香突然聽見一聲鑼響,一個公差推開山門進來了,單腿跪在門口,兩手高舉紅色報單,報單上“進士”二字赫然在目。“啊,我中了!”呂洞賓欣喜若狂的一躍而起,衝出山門,跑啊跑,倏忽間就跑到了禦街,一群人早已等候在那裏,替他披上宮錦袍,戴上大紅花,簇擁著他去打馬遊街,讓萬民瞻仰。人頭攢動,觀者如潮,他好不神氣!神氣的他身著紫袍玉帶拿著玉笏走上金殿,廷爭麵折,那聲音好大,大得讓他自己都害怕。悚然睜開雙眼一瞧,哪來的金殿?山神像、敗壁、火堆、冒著白色蒸氣的飯鍋映入眼簾。他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揭開鍋蓋探頭一瞧,又失望地把目光投向漢鍾離,漢鍾離默默地搖頭……

講到這裏,臉色靜穆的呂洞賓聲音低沉:“多好的夢啊,可是我醒來一看,連鍋裏的黃粱米飯都未煮熟,這才大徹大悟,跟隨師父冒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進了終南山。”

鐵拐李麵色凝重地歎了口氣。

藍采和問:“師兄,你隨師父修煉,嫂子呢?嫂子後來怎樣了?”

呂洞賓起身走到石床前,撫摸著已光滑圓潤的床沿說:“當時,我是想先隨師父到終南山看一看再回來接她,讓她也進山修行,哪知道山中方幾日,世上已百年,待我回到這洞裏,她,她在石**已成一堆白骨。”說到這裏,呂洞賓的眼圈紅了,藍采和和鐵拐李相互看了一眼,默默無語。

呂洞賓平靜下來,回到石桌旁坐下,拈起一粒棋子沉吟地說:“莊子見妻子死鼓盆而歌,我雖未如此,但也通達,她是化成了萬物之一,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隻是形式不同罷了。……來,下棋。”他左手拽住右手袖口,把白色的棋子輕輕地按在了棋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