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辭別

晨曦微露,青山如黛,枝繁葉茂的樟樹上兩隻黃鸝啾啾地對鳴,俄頃,一隻黃鸝展翅飛向灰濛濛的天空,另一隻朝著空中啼鳴數聲,撲閃著翅膀繞著樟樹盤旋,杏黃酒旗在晨風裏微微飄動。

店門吱呀一聲打開,身著白袍的江哥肩上挎著包袱,(注:在唐代未做官的讀書人穿白袍,時人遂以白袍作為入試士子的代稱。)腋下夾著雨傘出來,身後跟著辛氏和黃鶴。江哥轉身說道:“娘,進屋吧,外麵寒氣重。”辛氏強作笑顏:“別擔心娘,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得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江哥答了一句“兒子曉得”,把包袱雨傘遞給黃鶴,撩起袍子的前幅跪在地上向母親磕頭辭別。

太陽慢慢升起,晨靄漸漸散去,江哥與黃鶴出了黃鵠壪,沿著蜿蜒的山路默默地走,夫妻倆都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繞過岩口子,江哥朝前看了一眼,想到過了小樹林就是山口,再往前不遠就是漢陽門渡口,於是說道:“我走後,你也得要注意身體,別過於操勞,莫逞強,把孩子平安的生下來就是功德圓滿。”

黃鶴說:“不要緊,我身子硬朗著哩。記住娘的話,在外頭要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比在家裏。能考上當然好,萬一中不了也別太放在心上,這次不行還有下次,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早點回,別讓孩子會認人了還看不到自己的爹。哦,給孩子取個名吧,簡直是昏了頭了,把這大的事都忘了!”

“這我已想過,孩子歸宗姓辛,不隨我姓李,生兒子叫辛勞,生女兒叫辛勤。勤勞是美德,讓下一代不要忘了。”見黃鶴點頭讚成,江哥繼續說,“再就是江那邊的白雲,你得多關心一下。九弟這次出門,三兩個月都說不準,你叫夥計多過江去問候問候,隔不了幾久就把她接過來住一住,讓她散散心。”

黃鶴嗯了一聲說:“我曉得的,我還要跟她學擺手舞呢。”

江哥歎了口氣:“說起那天晚上的舞我心裏就有個疙瘩,白雲那樣子像是心裏有什麽鬱積著,這種事又不好過多的問。”

“我也是這樣想,可是從那天的情況看,九弟對雲妹蠻好的嘛,怎麽看也不像沒感情。”

“那是憐憫,不是愛情,九弟跟我談過。他能這樣對待白雲已經是很不錯了,隻是白雲還理解不了,世間有幾個男人能對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這個樣?”

“那是,但你要說雲妹不理解我看未必,她不是那種不曉得好歹的人,原因可能不是一般的複雜。”

江哥想了想,說:“我想不出能複雜到哪裏,九弟是獨子,家裏不存在婦姑勃谿叔嫂鬥法的勾當,兩個老的能有這樣一個知書達禮的兒媳,喜都喜不過來,哪會跟她過不去?我看原因還是出在白雲的年齡上,過個幾年又可能會好一些。”

黃鶴不讚同:“要說年齡她也不算小,哪個女孩子不是十三四歲就嫁了人?都過得蠻好,大幾歲反而還不如她們了?”

江哥笑道:“問題就在這上麵。大多數人不像你我和九弟這樣晚婚,二十歲了才解決終身大事,原因嘛你都曉得,你是下凡的仙女不能等同常人,我是想金榜題名後再成家,九弟卻是不滿父母包辦七拖八拖把他自己和白雲的年齡都拖大了。而其他的夫妻結合時,大多是男的隻有十五、六歲,女的隻有十三四歲,都是混沌未鑿的年齡,歪鍋配歪灶的娃娃班子,都還是一片童心,不會有那麽多的心眼,今天吵了明天就忘了,又在一起排排坐吃果果地玩。等到他們長大了,心眼多了,知道爭風吃醋、鉤心鬥角了,夫妻之間卻已磨合成功,不是男的征服了女的,就是女的征服了男的,總有一方不敢分庭抗禮,或者是感情真的很深,心心相印,不分彼此,自然相安無事。最可怕的就是白雲這個年齡段,16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懂事不懂事,說不懂事又懂事,不好辦!你別看白雲書讀得多,有知識有文化,但這個年齡段決定了她不可能有你、我和九弟這個年齡的心理,遇事想不通又不敢說,就會鬱積在心裏,所以你這當嫂子的要多給她溫暖,甚至有時要讓著她一點。”

黃鶴點頭:“長哥長嫂當爺娘,應該的。”

這時對麵林子裏走出一個童顏鶴發腰間掛著葫蘆的老人,沒走幾步卻摔倒在地上,黃鶴眼睛一亮,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抿緊。江哥搶前幾步把老人扶起,問道:“老丈,摔壞了吧?”

“沒事,一不小心就絆了一跤。”

“您住哪裏?我們送您回去。”

“不用,不用,就住在那邊的呂仙洞旁,不遠。你這是……?”老人上下打量著江哥。

江哥說:“進京去趕考。”

“為什麽想去做官呢,在這兒不是很好嗎?”

“好是好,可我十年寒窗盼的就是這一天,倘若取得功名,也好上為君王分憂,下為黎民百姓辦事。”

老人笑了笑,說:“聽說這一科的主考官是當今恩寵楊玉環的族兄楊釗,這是個貪財的小人,你可有銀子向他賄賂?”

江哥笑道:“秀才人情紙一張,我哪有銀子送與他。”

“如此,老朽勸你最好別去。”

“唔,我有真才實學,錦繡文章,還怕他不取?”

老人看了江哥一眼,說:“文章?文章能把這些螞蟻趕走嗎?”他指了指身旁的樹根,一群螞蟻在那裏遊行。

江哥滿臉詫異地問:“老人家,您……?”

老人說:“如果你的文章連這小小的螞蟻都趕不走,我勸你不要去。”說著從腰間取下葫蘆,用裏麵的水把螞蟻衝走。

江哥怔怔地看著地上的水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您的意思是——,萬言不值一杯水?”他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老人一眼,賠笑地說,“值不值,我總得去試一試才曉得。”說罷向老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