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看新姑娘去喲!”

說著他們到了過江碼頭。這碼頭氣勢雄壯,懸崖峭壁上藤蘿垂青,黃角樹抱岩穿石,綠茵融融,三個鬥大的草體字“漢陽門”鑿在石壁上,均用朱砂鑲嵌,鮮紅奪目,龍飛鳳舞地在陽光下如火燃燒,四周是曆代文人墨客的摩崖石刻,端的是金花細落,遍地玲瓏,荊玉分輝,瑤若璀璨;崖邊有一座古亭飛閣臨江,下麵是比肩而降的兩排石階,至抵下水。眾人歡呼起來:“過江了,過江了。”掌禮先生看了看桅杆如林的江邊,指揮著大家上了一條大駁船。船至江心,船長從舵樓走過來,說:“客總先生,按規矩,花轎到了江心要奏樂向河神致敬,謝河神保佑平安。”掌禮先生答“應該,應該”,轉身對吹鼓手吩咐:“奏樂!向河神致敬!”

嗩呐聲在寥廓的江麵響起,正在水裏遊動玩耍的“河神”抬頭看了看,說了句“咦,接新姑娘的,好熱鬧啊”,又鑽進水裏向駁船遊去……

大江湍急地向東流,駁船卻不知怎麽回事竟然快速地向西駛,兩岸景物一掠而過,坐在甲板上休息的人紛紛站起來,驚呼:“過了,過了,連鸚鵡洲都過了。”掌禮先生抬頭一看,果然,帆檣林立的鸚鵡洲急速地往後退,洲上的茂林神祠愈來愈模糊,最後在視線裏化成小山一樣的形狀。他找著船長問:“老大,這船往哪裏開啊?快到鯰魚套了,我們是要在禹功磯上岸的。”

“江水太急,要到下遊的禹功磯,船就得朝著上遊走。不過,今天的風太大,走得是有點過頭了……”船長轉身對水手喊道,“收帆,收帆!”水手們七手八腳地轉動轉盤,巨大的船帆徐徐降落,航速減緩,駁船掉頭駛向下遊。

船長得意地說:“客總先生,我駕船三十多年了,這種事見得多……”一語未畢,又傳來人們的驚呼聲,扭頭一看,不禁咦了一聲,“怎麽又過了?快到天興洲了!是逆風啊……”他急忙跑向轉盤,仰身指著桅杆喊:“升帆,升帆,讓帆逆著風減速。”喊罷衝著一個正埋頭用力撐篙的小青年大吼:“還撐什麽篙!”奪過撐篙就丟進水裏。小青年委屈地說:“我是想讓船掉頭哩。”

“掉頭撐什麽篙,你當了是劃子?要轉舵。來了幾天了,連這都沒搞懂!”說罷,船長又朝著舵樓喊,“扳舵,扳舵……”

船還是快速地順流而下,舵手將身子探出舵樓朝船長喊:“老大,舵是怎麽啦?扳不動哩!”他哪知道是水裏有人正抓著舵葉往前拱。船長惱怒地吼:“使勁扳!”話音未落身子猛的一晃,一個趔趄跌倒在甲板上,船突然轉彎了。船長顧不得爬起來,探頭一看船已掉頭,卻又氣急敗壞地吼:“把舵調直,調直,想開到小河裏去啊,你們這些笨蛋!”(注:當地人把漢水叫小河。)

“老大,又扳不動了!”

“再使勁扳!”

哪能扳得動,駁船在漢水入江口寬闊的水域裏團團打轉,撲在甲板上的船長大睜著眼睛發呆:“格鴇母養的,(注:武漢著名的“市罵”,類似國罵“他媽的”。)這是麽回事啊?”兩江四岸竟然如走馬燈一樣地在他眼前旋轉。可憐的船長盡管駕了三十年船,又哪能想到水裏有條黑色的龍正彎著尾巴推著駁船打轉轉,口裏還唱歌:

旋磨磨,打酒窩,初一了,年拜了,好吃的婆娘都來了……

禹功磯上,正在當值的龜將軍看見江心旋轉的駁船先是一怔,接著哈哈大笑,又突然想起地手搭涼棚朝水裏瞄,讚歎一聲“是烏龍啊”,縱身往水裏一躍,現出烏龜原形遊到烏龍身邊,套近乎地問:“龍兄,幹什麽啊?”

“玩兒哩。”

“這有什麽好玩的?人間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新姑娘才好玩呢。”

“再好玩也是人家的。”

“可以搶過來呀,搶過來就是你的。”

“嗨,龜兄,哪能這樣!”

“咱這是向人間學,人間搶親……”

烏龍不想聽,一麵推“磨”一麵打斷地說:“好人不學學壞人,跟著巫婆學跳神。”

烏龜一笑:“行,行,聽你的。不過,聽說人間結婚蠻熱鬧,還有喜糖吃,我們去看熱鬧好不好?”

“有這事?”烏龍一臉的不相信。

“騙你就是王八蛋!”

烏龍咯咯地笑起來:“你本來就是嘛!”笑罷伸出前爪一躥,喊了句“看新姑娘去喲”,身子就躍出了水麵。烏龜也跟著往上跳。在空中他倆搖身一變,烏龍成了個英俊少年,一臉的頑皮,稚氣未脫,龜將軍則是粗魯大漢的模樣,兩人駕著雲朝漢陽城而去。

荊記商號門前的人越來越多,看熱鬧的壓斷了半條街。隨著一陣“來了,來了,花轎來了”的歡呼,大紅燈籠下響起歡快的鑼鼓聲,正焦急盼望的荊太太慌忙拉著丈夫說:“老爺,我們避避吧,免得碰紅臉。”荊老板把她的手一打:“還早哩,慌什麽!”繼續踮著腳朝前望。歡快的嗩呐聲越來越近,人們如浪潮般地向花轎湧去。荊太太有些惱怒,把丈夫猛地一拉:“老爺——,成什麽樣子!”荊老板嘿嘿一笑:“好,好,這就走……”一邊走一邊不甘心地又扭頭往回看。

司儀撩起長衫下擺匆匆從屋裏跑出來,與荊老板夫婦擦肩而過。他飛快地來到花轎前,接過小夥計遞來的紅公雞和菜刀,一刀下去割破紅公雞的喉管,將雞血繞著轎子灑一圈,然後伸臂用力一甩,紅公雞撲閃著翅膀飛過轎頂。擠在人群中看熱鬧的烏龍眼睛隨著雞子轉,扯了扯龜將軍衣角,問:“龜兄,這是啥意思?”龜將軍搖搖頭,說:“我也搞不懂。”身旁的一個老者說:“這叫斷煞,驅邪的。”烏龍笑著說:“龜兄,驅你呢,還不快跑啊。”龜將軍眼睛朝前地看著說:“莫扯淡!快看,這又是啥玩意兒?”

烏龍順著龜將軍的視線朝大門口看,兩個夥計抬著一張篩子走過來,篩子裏盛放著七塊豆腐,豆腐上插著七支蠟燭,金燦燦的火焰閃閃爍爍。身旁老者熱心地說:“這是七星燈,代表著天上的七個仙女。”烏龍好奇地看著七星燈,問:“為什麽要代表她們?”老者嗬嗬一笑說:“傳說她們曾幫助一位姑娘闖過火海,與心上人結成了伴侶。”

“啊,太美好了!”烏龍羨慕地說。

龜將軍聳了聳肩:“酸!”

烏龍不好意思地一笑,聽到眾人說新姑娘要下轎了,就趕緊伸長脖子看,見伴娘拿著一把牧羊的鞭子正在挑轎簾,於是問:“那個女的拿著鞭子幹什麽?”龜將軍說:“新姑娘不聽話,就用這鞭子抽。”老者笑著說:“是這話,待會兒伴娘要把這鞭子交給新郎。孔聖人講,‘惟女子與小人之難養也……’”烏龍用胳膊肘子把龜將軍拐了拐,笑著說:“龜兄,聽見嗎?還包括你這樣的……”龜將軍把眼一瞪,剛說了句“老子是玉……”,嘴巴就被烏龍捂住了。

“好,好,開玩笑的。”烏龍說。

兩人又把目光投向花轎,隻見另外一個伴娘把白雲從轎內扶出,款款前行,拿著鞭子的伴娘緊跟在後麵。白雲頭上戴的是從頭披到肩的帷帽,這帷帽原本是胡裝,最開始的樣式叫幕籬,一般用皂紗(黑紗)製成,四周有一寬簷,簷下製有下垂的絲網或薄絹,其長到頸部,以作掩麵,據說昭君出塞戴的就是這,因此又叫昭君帽。然而據記載漢代並沒有帷帽,是晉代所創,但由於唐代畫家閻立本畫的昭君出塞影響很大,曆代便還是把它稱為昭君帽,一直延續至今。唐玄宗為了標新立異,指令宮女以“透額羅”罩頭,即在帷帽上再蓋一塊薄紗遮住麵額作為裝飾,傳到民間後便成為新娘不可缺少的裝飾物,稱之為蓋頭。為了表示喜慶,新娘的蓋頭就都選用紅色的,此時的白雲就是蒙著這種紅蓋頭,身上穿著紅色露水衣,胸前掛著銅鏡,在伴娘的攙扶下跨過了七星燈。司儀手執著濃煙滾滾的火把走過來,對著白雲在紅蓋頭前熏繞了三下。老者笑著說:“這叫‘燒四眼’。”烏龍問:“燒什麽四眼?新姑娘隻有兩隻眼啊。”龜將軍說:“八成是肚子裏還有兩隻眼。”

老者嗬嗬一笑:“又被這位壯士猜著了。”

烏龍大吃一驚:“啊,她未婚先孕了?”

龜將軍不屑地把嘴一撇:“我早就曉得這是個偷人的貨!”

老者麵有慍色地說:“壯士休要汙人清白,這隻是祖先傳下的規矩!如果新娘是孕婦,用這白蠟葉和絲茅草熏繞,就能殺死腹中的野種,純粹是儀式嘛,豈能當真!”說罷拂袖而去。

龜將軍對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烏龍說,“你這又是何必呢?”龜將軍忿忿地答:“這老雜毛假正經,一看就曉得是扒灰的,竟敢教訓老子!”烏龍說:“算了,算了,咱走吧。”說著轉身就走。龜將軍跟在後麵說:“還沒看到新姑娘長得怎樣呢。”

烏龍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人家蒙著蓋頭,怎麽看?”

龜將軍說:“我有辦法。”他朝蓋頭輕輕吹去一口氣,蓋頭一角被撩起,見白雲閉著雙眼,麵如死灰,就興趣索然地把烏龍一拉,“走吧,沒看頭,一臉寡婦相。”烏龍卻呆呆地不動,好半天才喃喃地說道:“好美!”

龜將軍又拉了烏龍一把,搶白地說:“美又怎樣?你又不敢搶!”

兩人擠出人群,迎麵匆匆走來個挑水的漢子,烏龍閃身讓在一邊,繼續悶著頭走自己的,濕漉漉的條石在他腳下不時發出單調的叭嗒聲;龜將軍卻一邊走一邊前後左右地看,似乎在回憶,走到一家肉店門口,終於想起在這裏挨過打,不由地把烏龍一拉,聲音發顫地說,“快,快跑……”,踅身跑進一條小巷裏。烏龍四下看了看,看不出什麽反常,罵了句“神經病”,兀自沿著大街朝江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