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逃

白雲托著茶盤在走廊裏徘徊,淡淡的晨霧裏,荊家後院的老宅回廊顯得格外空**悠長。按當地規矩她要在婚後第一天向公公敬茶,而且丈夫、婆婆都不能在身邊。她不知道這規矩是誰定下的,隻曉得本朝受胡人影響,婦女的交際圈向來不受男人限製,哪怕是深宮裏的後妃都不回避外臣,韋皇後可與武三思同坐禦床玩雙陸遊戲,楊貴妃可與安祿山在後宮同食、戲鬧,甚至通宵不出。這種風氣流行,固然有利於培養女人自行其是的能力,提高女人的地位,但也使“髒唐爛漢”“女人是禍水”的閑言不脛而走。她恐懼這些閑言,在“德、容、言、工”上一向自律甚嚴,從不越雷池一步,可現在卻要獨自去向公公敬茶,這使她在本來就有的害怕心理上更加上了一層惶恐,怕一不留心招來是非,那就沒法活人了。這時公公的聲音從正房傳來,“傳茶呢?傳茶怎麽還不來?我渴死了……”粗俗的叫喊嚇得她心裏怦怦直跳,戰戰兢兢地向前走了幾步又站住,還是覺得進退兩難。

臥室裏正要離開的荊太太見丈夫張著嘴大呼小叫,知道又是在發“人來瘋”,就回身故意遞上一碗茶,半嗔半笑地說:“給。”見丈夫不要,她就橫波叱道:“別老不正經的,還真按規矩來呀?”“當然啦,三天無大小,誰也管不著。”說著荊老板又扯起嗓子喊,“我渴死了……”

荊太太煩了,把茶碗重重地往床頭櫃上一頓,低聲嗬斥:“別叫了,昨天你都瘋瘋癲癲的……”

“昨天我怎麽啦?”

“你還裝馬虎?我怕‘碰紅臉’,要你走你不走,還涎著臉在那裏瞅。”

“我後來不是跟你走了嗎?本來還可以鬧洞房的,都被你管著沒去成,害得我連新姑娘的手袱都沒討著。”

荊太太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羞:“不怕醜啊,當著兒子的麵,做爹的跑去鬧洞房?我警告你,把這幾天過了,你再以瘋裝邪,莫說我撕你的老臉。”說罷悻悻的一哼出了臥室。

在走廊踟躕的白雲見婆婆來了,慌忙雙膝微屈地蹲了蹲,怯怯地叫了聲“娘”。荊太太端詳著兒媳,今天的模樣與昨天結婚日穿紅色露水衣時又不同,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白色披帛,手臂上套著以金屬絲盤繞成多匝形如彈簧的“跳脫”,下著描有金花的紅裙,裙下露出繡花鞋上麵的紅色絢履。雖然著的是淡妝,但也看得出精心運用了敷鉛粉、抹胭脂、畫黛眉、貼花鈿、點麵靨諸多的方法,使得麵部頸部纖白明媚,而湖水一般清朗的眼睛上麵則畫著當時流行的短式闊眉,眉宇中間貼著以金箔剪製的梅花額飾。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在麵頰酒窩處點染著用紅藍花汁配以豬脂、牛髓製成的胭脂,給人的印象是既有少婦恰到好處的落落大方,又有新嫁娘“眉黛奪得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的嬌嬈嫵媚。荊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和顏悅色地說:“進去吧。”白雲臉色發白地把頭一低:“我怕。”荊太太心裏一疼,語氣盡量輕鬆地說:“別怕,老一輩人都是這樣過來的,過了這幾天你們翁媳就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了。”見白雲還是低著頭不敢挪步,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心想畢竟還是孩子,就憐愛地說:“去吧,娘在這裏等你。”

白雲托著茶盤進了正房,繞過屏風見公公還睡在臥室裏沒起床,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走過去。仰麵朝天的荊老板聽見腳步聲不響了,就更來勁地喊:“我要吃揪腦殼茶!”喊了幾聲見兒媳還是沒動靜,就顧不得擺公公架子了,睜著混濁發黃的眼珠骨碌碌地朝屏風望,這一望眼睛不禁一亮,竟癡了般地忘了喊叫:這兒媳太漂亮了!

低頭站在屏風旁的白雲見公公突然沒有聲音了,就抬眼向前看,沒想到恰與公公的目光相遇,嚇得她腿一軟手一顫,托在手裏的茶盤差點掉在地上。荊老板心裏也是一抖,慌慌地收回目光,又兩眼朝天地張開嘴就喊:“我要喝茶,渴死了……”

白雲戰戰兢兢地走到床邊,雙膝微屈地蹲了蹲道了萬福,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叫了聲“爹”,就兩手發抖地端起茶碗遞給公公。荊老板不接但也不作聲了,隻是張著滿口黃牙的嘴巴,意思很明確,是要兒媳喂。白雲別無選擇,隻好把茶遞到公公的嘴邊,正要喂卻又被滿嘴噴出的隔夜餿氣熏得往後一躲。本來是想過足公公癮的荊老板,見一雙潔白如玉的手端著茶碗抖抖地伸過來又要縮回去,就急急忙忙地把手一抬抓住了白雲的手腕,正要往懷裏扯,卻聽見“啊”的一聲尖叫,茶碗傾瀉著茶水掉下來。這一下把荊老板也嚇著了,慌忙鬆手往旁一閃,正要發火,卻見白雲驚慌失措地呆了一呆,轉身就跑。

似乎是怕公公追過來,白雲瘋了一般地跑出正房上了回廊,肩上的白色披帛飛揚,把站在回廊裏的荊太太驚得目瞪口呆。白雲繼續往前跑,走廊、廊柱、雕花紗窗、月洞門、甬道在她身邊一閃而過,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逃,隻是不要命地狂奔,潛意識裏隻有一個念頭,跑得越遠越好。

荊九正從假山背後緩緩走過來,他剛在後院空地練完拳腳,聽見急速的腳步聲就趕緊抬眼一看,不由地愣了愣,急忙呼喚著白雲追過去。白雲沒聽見似的繼續跑,快到花壇時不知是支撐不住,還是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突然一個趔趄身子朝前倒。來不及多想,荊九本能地縱身一躍,竟如春燕掠水般地飛到白雲身邊,伸手一個海底撈月把她摟住,低頭看了看,見沒事就把她扶到花壇邊的石條凳上坐下。白雲雙手掩麵地抽泣,淚水從指縫裏溢出,荊九見一時沒法問,就也在石條凳上坐下來,默默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看她平靜下來,荊九問:“白雲,你沒事吧?”白雲搖了搖頭。荊九忐忑不安地說:“怎麽回事?告訴我。”盡管對她有隔閡,但他還是擔心家裏人給了她嘴臉,不管是誰,哪怕是父親母親,都不應該在這幾天跟她發生衝突的。白雲還是掩麵搖頭不作聲,胸前卻抑製不住地又起伏顫動起來,強忍著的嗚咽從指縫裏斷斷續續傳出,震得手臂上的“跳脫”瑟瑟地抖。這顯然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荊九霍地站起,暴怒地把她的手拉開,吼道:“告訴我,是誰欺負你?”

白雲淚眼婆娑地看著荊九,她多想撲在他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把自己受到的侮辱、心裏的恐懼以及今後的擔憂,都告訴這個已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可她能講嗎,敢講嗎?嘴唇抽搐了幾下,又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低下了頭。這更使荊九覺得蹊蹺,正要追問卻見母親朝這邊趕過來,就把要說的話咽回了肚裏。

荊太太剛才是去了臥室,見**和地上都有水漬,心知媳婦的茶沒敬成,就問丈夫是怎麽一回事。荊老板先是把臉喪著不作聲,禁不住太太一陣獅吼,才告訴她因為心裏慌接杯子接錯了地方,被媳婦誤解了。荊太太不相信:“你還曉得心裏慌?我隻怕你昏了頭!”但她惦記著媳婦那一頭,不敢在這裏多耽擱,就數落了幾句又往外麵跑,一看見媳婦跟兒子在一起,心裏先是一鬆接著又是一緊,怕真有什麽事讓兒子知道了,那就不得了。

白雲見婆婆來了趕緊站起來,正要打招呼,卻見荊九迎上去問怎麽一回事,心裏也一緊,她怕婆婆偏聽偏信,衛護公公,自己有口難辯。而荊太太卻從兒子的問話裏知道媳婦沒有說什麽,心裏一下子踏實了,嘴裏說著“娘也剛剛問清楚,是你爹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嚇著了她”,腳下卻不停步地走到白雲身邊,心疼地牽起她的手,問:“沒事吧?”白雲鬆了口氣,低著頭說:“娘,沒事,是媳婦不好,心裏慌……”

荊太太寬心地笑了:“沒事就好。你們翁媳都是第一次,心裏慌蠻正常。”說著在白雲的手背上輕輕地一拍,“你這孩子,把娘嚇了一跳。”

荊九知道白雲說的不是心裏話,但這話又是真實的,像她這種讀書人家長大的女孩子,剛到一個新環境,特別是他這樣的生意人家是有些不適應,心裏慌可以理解,隻是無法解釋為什麽要鬧出這麽大的動作,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妻子,卻沒有朝父親那邊去深究,這固然有母親說的是個誤會讓他釋懷,也有父子情深覺得父親是不該質疑的,“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哪怕是從這方麵想一想都是褻瀆都是不孝都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