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套規矩是祖先定下的

荊記商號門樓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人們圍在敞開的鐵皮黑漆大門前,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富有的鹽商家庭的婚禮是個怎樣的排場。

本來,我國上古的先民們並不把結婚看作是一件可以喧鬧嘈雜的事情,他們認為黃昏是吉時,就在黃昏行娶妻之禮,因此把婚禮叫作“昏禮”;沒有鋪張的排場,也沒有喧鬧的筵席,更沒有挑蓋頭、鬧洞房之類的玩意兒,簡樸幹淨,隻是專為新婚夫妻擺一桌酒席,重的是相敬如賓的夫婦之義與結發之恩。新婚夫妻“共牢而食,合巹而酳”後攜手入洞房,次日拜見舅姑,(注:舅姑,即公婆。)三月後告見家廟,新婦就算正式融入夫家家族了。後來由於“昏禮”有了賀客,有了賀客就必須招待,由此就有了婚宴,再加上來自華夏周邊風俗的浸染,——胡人婚禮多喜慶,這夫妻結合的禮儀就愈來愈繁雜,氣氛也愈來愈熱鬧。

應該說,人們把婚禮辦熱鬧一點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這是繼男子的冠禮或女子的笄禮之後的人生第二個裏程碑,可荊家少爺荊九卻不這樣想,認為自己的這個婚禮,隻不過是向世人宣布他和一個他並不心儀的陌生女孩結為夫妻的儀式,沒有什麽值得張揚的,一切從簡最好。父母當然不會按他的來,特別是荊九的母親荊太太更是把這事當成天大的事,執意要按規矩辦,她不僅怕虧待了兒子,而且也怕虧待了即將進門的媳婦,還想為前些時兒子對女家的冷落做個彌補。荊九理解母親的心情,盡管不樂意也隻好聽之任之。

婚禮將在客廳裏舉行,客廳正中懸掛的紅綢背景上已貼著一個金色的大“囍”字,下邊的香案上供著祖先牌位,兩支粗大的龍鳳燭煌煌高燒。按當地風俗,新郎要在家參加“陪十兄弟”儀式,不必隨迎親隊去女家接新娘,這顯然是上古盛行搶親時遺留下來的規矩,有十兄弟在場,新郎就有一定的安全感。因此,披著紅綬帶的荊九此時是在家裏,正躬身在牌位前的香爐裏插上三炷香,行三跪九叩禮。站在左右的伴郎,在司儀洪亮的禮讚聲中把他扶起,為他振衣,然後陪著他向客廳中央走去。那裏擺著拚攏的兩張八仙桌,係著繡花桌圍。桌上鋪著虎毯,放著鬆柏樹枝,鬆針上撒著紅棗、桂子和紅綠絹花,四周擺著果碟、茶杯,桌旁坐著七個少年公子,身後是一群圍觀的男女賀客。

荊九神情鬱悶地在主席位置坐下,兩個伴郎也在他左右入席就座。司儀高聲讚唱:

一對鳳凰飛出林,一對喜鵲隨後跟。鳳凰含花花結果,喜鵲含花果團圓……

客廳裏響起一片叫好聲。在圍觀人群的嘈雜議論聲裏,司儀高聲宣布:“令官開令!”坐在荊九左側的伴郎起身,拿著令杯唱《行酒令歌》:

開令開令,鳳凰出林。喜鵲高叫,百事順行。

他雙手捧著令杯,莊重地放在他左邊的“兄弟”麵前,鼓點聲隨即響起,令杯開始往下傳。這是個小巧精致的白瓷酒杯,可是“十兄弟”在愈來愈急驟的鼓點聲中視它如燙手的山芋,當杯子傳到自己麵前時,立即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拿起杯子往下一個“兄弟”麵前放,然後如釋重負地鬆口氣,麵露得意之色。下一個“兄弟”又如法炮製。令杯迅速地在每個“兄弟”麵前轉移,杯裏飄浮著一朵鮮亮的紅花。

圍觀的親友神情也不輕鬆,緊張地注視著旋轉得越來越快的令杯。突然,一個“兄弟”用力過猛,把令杯放置在下一個“兄弟”麵前時,杯中的酒**了出來,鼓點聲驟止,眾人歡呼“唱歌,唱歌……”

受罰的“兄弟”紅著臉起身唱:

門口一園竹,風吹二麵撲,今年過喜了,明年娃娃哭。

眾人又是一迭聲地叫好。

鼓點聲又響起,令杯又開始急速地傳遞。神情萎靡的荊九此時也來了興趣,微笑地注意著令杯的行蹤,當快速轉移的令杯傳到麵前時,他伸出二指拈起剛接觸桌麵的令杯,眨眼間傳遞給了下一位。

鼓點聲越來越疾,荊九傳遞得越來越快,令杯在他麵前如電光石火,稍縱即逝,舉止卻從容高雅透出一股英氣。圍觀親友紛紛議論起來:“真是高手啊,動若脫兔,靜如處子!”“是啊,這快的速度卻滴酒不漏,沒有高度的機敏和技巧,萬萬辦不到。”

沒有行尺有比尺,荊九的快速讓眾兄弟手忙腳亂,令杯傳到又一個“兄弟”麵前時,倉皇無措的他失手將酒杯掉落在桌上,杯中酒潑了出來,眾人大笑。這個“兄弟”尷尬地起身,摸著頭半天唱不出一句,惹得眾人大叫“唱不出歌,罰酒,罰酒……”這個“兄弟”顯然想回避喝酒,伸出手臂撥開遞過來的酒杯,雙眼朝天地眨巴著想唱詞。在眾人的催促聲中,他猛叫一聲“有了”,然後一邊唱一邊把令杯放在下一位麵前:

桌上一個洞,令杯往前送……

眾人在笑聲爭執聲中再次不依。

似乎要與荊家喜洋洋的歡笑聲遙相呼應,此時的蛇山也響著歡快的嗩呐聲,兩支拿著旗鑼鼓傘的迎親隊伍,簇擁著顛顛悠悠的八抬花轎,南北相向地沿著山路翻山而來。在山頂兩支隊伍相遇,兩頂花轎並排同時停下,嗩呐聲亦同時停止。

雙方掌禮先生麵對麵站在各自的花轎前,微笑著同時摘下小草帽捂在胸口,一齊鞠躬,異口同聲地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說畢同時戴上草帽,“唰”的一下,雙方邁出右腿,緩緩側身展示,一把匕首插在裹腿上,迅速端正身子收回右腿,又“唰”的一下同時邁出左腿,緩緩側身展示,又一把匕首插在裹腿上,再迅速端正身子收回左腿,抱拳拱手地說道:“喜呀,喜呀!”

相互道賀完畢,雙方掌禮先生左手牽起長衫下擺右角,躬身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作出請的姿勢,緩緩指向各自花轎。與此同時,雙方嗩呐齊鳴,新娘各自撩起轎簾一角,微微伸頭向對方投去匆匆一瞥。朝北的轎裏坐的是白雲,朝南的轎裏坐的是黃鶴,兩個新娘此時盡管不認識,卻都笑吟吟地各自遞出一隻繡花鞋給對方。這繡花鞋又叫“繡鞋”“紮花鞋”,在晉南一帶又稱作“晉國鞋”,現今被視為“中國鞋”。據說繡花鞋的出現與晉獻公有關,他在“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使晉國成為與齊、楚、秦並列的四強之後,要求宮妃在鞋麵上都繡上石榴花、桃花等10種花果圖案,同時還規定晉國女子出嫁時要穿上繡了花的鞋,繡花鞋從此流行,成為古代中國女性的保留鞋款。

在雙方掌禮先生異口同聲地喊出一聲“喜”後,白雲和黃鶴迅速放下轎簾。掌禮先生再次脫帽,捂在胸口,躬身伸手作出請的姿勢,這次卻是指向自己來的方向,意思是請對方先行。然而,兩頂花轎必須同時起轎,誰也不要搶先,誰也不應落後。喜洋洋的嗩呐聲裏,兩頂花轎在掌禮先生莊重地帶領下分道揚鑣,漸行漸遠。黃鶴的花轎朝西折向山頂向黃鵠磯走去,白雲的花轎卻沿著下山的斜道向漢陽門碼頭行進……

在迎親隊的簇擁下,白雲的花轎緩緩向山下走去,轎前的青年轎夫嘻嘻一笑,輕聲喊道:“客總老爺,客總老爺……”獨自在前頭帶隊的掌禮先生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青年轎夫說:“剛才你們玩的那一套是什麽意思啊?”

掌禮先生扭頭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於是一改莊重神態放緩腳步與轎夫同行:“小夥子,第一次抬花轎吧?”

青年轎夫點點頭。

“難怪你不懂。這套規矩是祖先定下的,為的是怕搶親啊。你看這荒山野嶺的,兩支隊伍相遇,誰也不敢保證對方不是歹徒。”

“哦,難怪你們兩個人伸胳膊動腿的,是告訴對方帶著武器呢,起警告的作用。”

“搶親的歹徒,首先殺的就是對方掌禮人,擒賊先擒王嘛。掌禮人一死,隊伍就沒人指揮了,亂了……”

“歹徒們就好渾水摸魚地搶新娘了!不過,我還有不懂的地方,為什麽讓新娘子露麵呢,這不是惹事?”

“這是為了驗明真假,讓對方知道轎子裏裝的是人,不是刀槍。再說,兩頂花轎相遇也是緣分,新娘子相互表示一下,既有同賀的心意,又滿足了好奇心。嗬,嗬,別看她們就隻那飛快地一眼,卻是把對方閃電般地攝入心坎裏,一輩子不忘,一輩子有個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