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用一生的付出賭一生的愛(2)

這時的屋外已夜幕四合,被阻隔在大門外的男方迎親隊還在為進屋向女方的掌禮先生說好話。女方掌禮先生看了一眼燈籠火把照耀下的花轎嘻嘻一笑:“莫慌莫慌,還早著哩。你總得表示一下吧,要不然新姑娘把錯了人家,我到哪裏去賠人?”

男方掌禮先生低眉順眼地說:“那是的,那是的。”掏出紅包遞過去。女方掌禮先生不客氣地接過來往懷裏一塞,口裏卻說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要你唱個四言八句我聽聽,看你是不是那回事?”

“哦,您是要對歌啊,”男方掌禮先生躬身拱手地說,“那就請您發白吧。”

女方掌禮先生點點頭,開口就唱:

鼓槌拿一對,打進歌場內,麻布洗臉粗(初)相會,請你把歌對。

男方掌禮先生鞠了一躬,唱道:

一路走一路來,一路百花一路開,此來不為別一樣,孟子拜見梁惠王。

屋裏的陪十姊妹席上,姑娘們也在唱,不過她們是邊哭邊唱。新娘剛剛哭完一“擺”:

爹娘恩德比天地,哺育教養心操碎,樹欲靜而風不息,恩德未報就別離。遠望故裏盼歸期,歸來又能住幾時?門前小河長流水,女兒眼淚長長滴。

坐在新娘旁邊的一個姑娘站起來,唱:

石榴花開葉葉青,十個姐妹親又親;圍坐一桌到天亮,情深誼長難分身。

另一個姑娘發悲聲:

桃樹成林我成人,桃樹結果我出門;十個姐妹淚淋淋,扯住腰帶來送親。

又一個姑娘接著唱:

姊妹親,姊妹親,摘個石榴兩邊分;打開石榴十二格,親姊兒妹子舍不得。

唱完坐下拭淚,圍觀的女人們互相瞧了一眼,點頭表示讚許。新娘對麵的一個姑娘流著淚起身,哽咽地喊了聲“好姐姐……”,一邊唱一邊離開座位,向新娘走來:

長大成人要離別,別娘一去幾時歸,別娘縱有歸來日,能得歸來住幾時……

唱到這裏她牽起新娘的手叫道:“白雲姐,妹子舍不得你走……”話音未落就失聲痛哭,屋子裏頓時響起一片抽泣聲,站在人群裏的那個小嫂子或許想起自己的娘,用手巾捂住口哭得如淚人兒。

白雲哭了一會兒,用手絹揩著那個姑娘臉上的淚,哽咽地說:“姐也舍不得你們呀……”說著說著又淚如泉湧,堂屋裏又響起一片哭聲,特別是白雲的娘抱著白雲哭得昏天黑地的。

不知哭了多久,白雲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叫了聲“爸爸、姆媽……”,一邊哭一邊唱:

我是爹娘的嬌寶寶,別娘頓足淚直垮,嫁到人家做牛馬,任人騎來任人打……

白雲娘心疼地把女兒摟在懷裏哭:“我的兒啊,我的心肝……”

站在白雲身邊哭的那個姑娘又牽起白雲的手,唱:

豬頭嘴巴長又長,拱了東牆拱西牆,拿來煮熟送媒婆,媒婆吃了爛肚腸。

眾人齊聲叫好,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罵得好!這閨女會哭會罵,將來一定是個好媳婦。”

“是啊,是啊,哭得越狠罵得越厲害越是好閨女,這不光是我們娘家的驕傲,也是他們婆家的光榮,全族的人都會自豪哩!”

“難怪女孩子長到十一二歲,就得開始到處陪新娘學習哭嫁的,家境再困難,賣幾個雞蛋也要讓自己的女兒去學乖,增長見識。”

“當然囉,誰家的姑娘不會哭嫁,就會被人瞧不起,被人詛咒吃一輩子黴米飯。”

屋外的兩個掌禮先生,身影搖曳地還在燈籠火把照耀下對歌,圍觀的人群不時地發出笑聲。

女方掌禮先生見對方唱完,往門前台階上一跳,盛氣淩人地說:“好,我問你,這女子出嫁用的旗鑼鼓傘是怎樣來的?”

男方掌禮先生答:“是麻城女子白金蓮出嫁時,路上遇到縣官蔡靈芝,雙方爭路,白金蓮用對詩方式一展自己的口才,蔡靈芝很佩服,就把全副旗鑼鼓傘賞給了她。”

女方掌禮先生唔了一聲,抬抬下巴頦兒,朝天翻了翻眼睛,說:“我再問你,剛才你唱周公製禮,可知製的什麽禮?”

男方掌禮先生答:“周公為了女兒出嫁製定的婚禮。”

此時白雲已哭完“十收”,待廚子收了菜,十姊妹上樓進了白雲閨房。房間不大,但整潔溫馨,老式木**掛著繡花帳,梳妝台上擺放著梳妝盒和銅鏡,靠近房門有張小圓桌,桌旁有幾把小竹椅。姑娘們還沒從樓下的狀態中緩過神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著閑話,白雲娘陪著好命婆進來,隻見她雙手捧著一套紅色的衣服,走到白雲身邊要白雲穿。姑娘們的興致來了,圍在白雲身邊,一邊看她換衣服一邊嘰嘰喳喳地評論:

“這就是露水衣啊?”

“我奶奶的壽衣也是這樣的,怎麽讓新姑娘穿這個?”

好命婆笑著說:“是老人的壽衣,穿上它,新姑娘就能辟邪納福,歲歲平安。”

姑娘們驚叫:“啊?我的媽咧,這是誰定的規矩啊?”

站在一旁的白雲娘笑著說:“祖上傳下來的唄。”

白雲一邊讓好命婆梳頭一邊撒嬌地噘起嘴:“姆媽,我不想穿,醜死了……”

姑娘們都掩著嘴吃吃地笑。

笑聲從樓上的閨房飄出,女方掌禮先生好像知道姑娘們笑什麽,又翻著眼想了想,問:“好,我還問你!女子要講幾從幾德?”

“三從四德。”(注:三從,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工。)

“男子要講幾倫幾德?”

“五倫八德。”(注:五倫,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種人倫關係,以忠、孝、悌、忍、善為準則;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綱有幾綱,常有幾常,黨有幾黨,親有幾親,生有幾生,恩有幾恩?”

“綱有三綱,常有五常,黨有三黨,親有六親,生有三生,恩有四恩。”(注: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三黨,父族、母族、妻族;六親,父子、兄弟、從父兄弟、從祖兄弟、從曾祖兄弟、同族兄弟等親戚;三生,佛教所說的過去生、現在生、未來生;四恩,佛教所說的父母恩、眾生恩、國王恩、三寶——佛、法、僧恩。)

女方掌禮先生傲慢地說:“我說上句,你能接下句嗎?”

男方掌禮先生說:“我試試吧,不對的地方請您海涵。”

女方掌禮先生一笑。

“國之四維——”

“禮義廉恥。”

“四維不張——”

“國將不國。”

見難不倒對方,女方掌禮先生噎了噎,在圍觀人群的笑聲裏,無話找話地對男方掌禮先生說:“我看你的水平也就隻那樣。”

男方掌禮先生不卑不亢地問:“何以見得?”

女方掌禮先生把頭一揚,唱:

仁台唱歌真日白,世道二字分紅黑,之乎者也來不得。個把歌兒唱什麽唱?幾吊銅錢放什麽賬?鬥把米狂什麽狂?碗把麥子曬什麽醬?升把芝麻開什麽榨房?尺把布縫什麽衣裳?喂的豬兒像豺狼,喂的狗兒像黃鼠狼,屋裏的婦人像灶王。看你一副狼狽相,七黃八白莫上場。

眾人哈哈大笑。男方掌禮先生不失體麵地禮讓,叫了聲“客總先生”,唱道:

周公之禮在《周禮》,春秋大義在《論語》,未讀過《述而》第七,《左傳》右翻未留心……

唱到這裏,他朝女方掌禮先生鞠了一躬,說道:“鄙人言語冒犯,多有得罪,祈諒祈諒!”

圍觀的眾人都會心的一笑,一個舉止斯文的老人表示欣賞地點點頭,對身旁的人說道:“男方這個客總不慍不火,不辱使命。”眾人說:“是啊,是啊,也隻能這樣了,抬頭嫁姑娘,低頭接媳婦嘛!”正七嘴八舌地議論,遠處傳來雞鳴聲,喔喔地劃破黎明前的夜空。人群裏一陣**,興奮地互相傳告:“雞叫了,要發轎了……”

白雲娘正端著碗用湯匙朝女兒嘴裏喂湯圓,聽到雞鳴手一顫,湯汁傾落在碗裏,白雲的眼裏立刻盈滿了淚水。看著女兒很乖地把湯圓吃進口裏,白雲娘聲音顫抖地說:“雲兒,娘養了你十六年,吃了這離娘度(注:度,zhái,居),娘就再也難見到你了,你要常給娘捎個信兒來啊……”白雲像孩子一樣地一邊嚼著湯圓,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娘點頭,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姆媽,我怕,怕婆婆給臉色,怕姑子不好纏,怕……怕男人把我不當人……”

話沒說完她就哭起來。這時,門外回廊上由遠而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白雲的臉色一下子蒼白,撲在母親懷裏瑟瑟地抖,眼睛驚恐地朝門口瞄。幾個粗粗胖胖的女人衝進來,抓住白雲就往門外拉。白雲死死抱住母親,母親卻慌亂地要起身讓開。白雲無助地哀求:“別拉我……別拉我……”送親娘的頭說:“女大不中留哩,哪能由得你……”

她揚起頭大聲喊:“大家使勁哪……”白雲娘在一旁號啕大哭,緊跟著送親娘進來的白雲父親這時也閃在一邊,流著淚說:“輕一點,輕一點拉……”

“老秀才,現在不是護著孩子的時候啊。……姐姐們用勁拉!”

幾個送親娘的手下得更重了,白雲身子傾斜著勾手抓住梳妝台,沉重的梳妝台也連帶著被拖動,“嘩”的一聲,梳妝盒從台子上滾落,梳子、粉撲、眉筆等潑出來。白雲的手被拉離梳妝台,身旁的凳子被撞翻……

白雲娘緊跟在送親娘身後,揪心斷腸地一邊哭一邊囑咐:“兒啊,要聽公婆的話……,禍從口出莫強嘴……,要勤快莫偷懶……,要……”

白雲被拖到門口,死死地摳住門框,聲音嘶啞地哭喊:“爸爸,姆媽……好狠的心哪……,我不走……”

大門外人頭攢動,哭喊聲“我不走”撕心裂肺地從屋裏傳出,人們興奮地傳告著:“下樓了……,下來了……”

被拖下樓的白雲跪在祖宗牌位前辭別後,從蒲團上緩緩地站起,向擠滿堂屋的親友一一告別。她走到弟弟麵前,淚流滿麵地說:“小弟,爸爸姆媽交給你了,姐這一去還不曉得是福是禍,要多來看姐啊。”

白雲弟流著淚點頭,嗯嗯地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白雲哭著說:“……我會惦記你們的……,會想死的……”

白雲弟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姐,姐……”

女方掌禮先生走過來,輕聲地對白雲弟說:“你現在是‘紅花兒’,別隻顧哭,花轎在外等著哩。”白雲弟悲悲切切地點了點頭,流著淚用背親帶把姐姐背到花轎前。

女方掌禮先生拿著兩束筷子走過來,白雲接過筷子,“啪、

啪——”,往花轎前後各丟了一束,然後“噔、噔、噔——”,抬起秀腳把轎杆蹬了三下,撩起轎簾低頭鑽進去。一群婦女笑著喊著圍過來,使勁地拉住轎杆不讓走。等待了一夜的迎親隊哪肯示弱,也笑著喊著扯住轎杆的另一頭,拔河似的一進一退。嗚嗚哇哇的嗩呐聲,大人小孩的歡笑聲一齊助威,在濃濃的喜慶氛圍裏,花轎連續進退三次,最後在一片歡呼聲中告別了山寨,吹吹打打地向蛇山方向走去。

初升的太陽照耀山川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