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用一生的付出賭一生的愛(1)

江哥的話還真的應驗了。這天早晨,高大的樟樹上幾隻小鳥正在蹦蹦跳跳地啁啾,樹下突然響起木柴撞擊地麵的沉悶嘭嘭聲和清脆的破裂聲,嚇得它們撲閃著翅膀掠過杏黃酒旗,吱吱地朝天上飛。正在劈柴的江哥停下來,抬頭看了看遠去的小鳥,悶悶不樂地走到石桌旁,把剛劈開的幾根木柴架成“井”字形,又從鋸好的樹段裏拿起一截,在地上直立著放穩……

辛氏從店裏出來,朝樹下看了一眼,興衝衝地喊江哥,那神情像是有喜事。江哥放下斧頭,撩起衣襟下擺擦汗,朝母親瞧了瞧,迎上前去問:“娘,什麽事?”辛氏說:“昨晚跟你說的事,想好了吧?”江哥無奈地答:“聽娘的。”辛氏笑逐顏開:“娘就曉得你會答應,那就說定了啊,早點把婚事辦了娘好早點抱孫子你也好安心去趕考。”說著喜滋滋地轉身回店裏,“我這就去問黃鶴,還不曉得她樂意不樂意……”

黃鶴正坐在灶間門口擇菜,見辛氏進來就放下手中的菜叫了聲“娘”,隨手把身邊的小板凳拿過來讓辛氏坐。辛氏笑眯眯地坐下,說:“黃鶴,娘的心事你曉得,早就盼著你做辛家的媳婦,你要是沒想法,娘就去張羅,一定把你的終身大事辦得熱熱鬧鬧的,讓你滿意。”

黃鶴臉一紅,低下頭擇菜不吭聲。辛氏高興地說:“你是答應了?那就太好了!”她激動地牽起黃鶴的手撫摸著,“孩子,過門後娘不會虧待你,隻是你現在得避一避。”

“為什麽?娘。”

“出嫁,出嫁,哪有未完婚的男女待在一起的,得要按周公‘六禮’禮行到堂(注:行,舊讀xìng)。你跟人家的閨女不同,有些規矩可以不講,但該講的還是得要講。”

黃鶴抬起頭來問:“周公是誰?這‘六禮’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清楚這個人,隻聽說是古時候一個皇帝的叔叔,挺有本事,連皇帝都得按他的來。‘六禮’我曉得,就是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見黃鶴懵懂地看著她,辛氏說,“這名目是有點文縐縐的讓人聽不懂,其實‘納采’就是提親,也叫說媒,表示男家看中了女家;‘問名’就是拿八字,指男家詢問女家關於女家女兒的姓名、時辰八字,如果女家答應男家的提親,就會把女兒的姓名和時辰八字交給男家,男家放在神龕前或者祖先牌位前占卜吉凶,卜的是吉兆,就會決定娶女家的女兒;‘納吉’就是訂婚,表示婚事已經初步談定了;‘納征’就是過大禮,男家需要請兩位或四位親戚,——必須是六親皆全、兒女滿堂的全福女人,約同媒婆,帶備聘金、禮金和聘禮到女方家中去,完成過大禮的儀式,到這時婚約才算正式定立;‘請期’就是選個好日子成婚,男家會選定一個成婚的良辰吉日,再準備婚期吉日書和禮品給女家,女家受禮同意後,便可以確定婚期;至於‘親迎’,我們這裏叫迎親,就是在結婚的那天,——也可以提前一天或者兩天三天,根據路程遠近或者各個地方的規矩定,男方迎親隊前往女家迎娶新娘,這時候新娘才能去見新郎。”

黃鶴聽到這裏臉又一紅,把頭低得更下了,羞澀地問:“那我在哪裏等迎親隊?”

“別擔心,娘都安排好了,你去我娘家,在螃蟹岬,不遠,到時候娘找個好命婆跟你上頭,再用花轎去接你。”

辛氏說的“上頭”,是一個非常講究的儀式,指許嫁之後女子需要改梳發式,以表示她不再是姑娘,而是待嫁新娘了。梳頭要用新梳子,為待嫁新娘“上頭”的人必須是“全福之人”,俗稱“好命婆”。“好命婆”一麵梳一麵說:“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梳發挽髻之後,還要打扮整個頭部,包括開臉(用細絨絞去臉上的汗毛),畫眉,塗脂搽粉等。此外,娘家還會設宴請客,“上頭”的隆重性由此也可見一斑,可是黃鶴卻沒在意,隻是好奇地說:“花轎?我還沒坐過呢。”辛氏把黃鶴的手背輕輕一拍:“傻孩子,你當然沒坐過,女人一生也就隻一回哩!”

“啊,那肯定蠻好玩……”黃鶴甜甜蜜蜜地想,眼前好像真的出現了一頂花轎,在歡快的嗩呐聲裏顛顛悠悠地晃動。

嗩呐聲聲,花轎在晃動,一支拿著旗鑼鼓傘的迎親隊緊隨其後在山川田野裏行進,傍晚時分來到南湖獅子山的一個村莊。這是一個小山寨,但環境整潔,民風淳厚,一幢幢吊腳樓或兩層木樓以及土坯房星星點點地依山傍水,房前屋後大都種植著果木花草。

夕陽餘暉裏,花轎停在一家喜氣洋洋的兩層木樓大門前,吹鼓手吹著嗩呐高奏《鳳求凰》。看熱鬧的鄉民們跑過來,圍著花轎齊聲唱和:

鳳兮鳳兮歸故鄉,遊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女方的掌禮先生(俗稱“客總”)匆匆從屋裏出來,伸開雙臂把擁擠在大門口的人往後推,口裏喊著:“把大門關上……”

哐啷一聲大門關上了,但屋外的嗩呐聲唱和聲歡笑聲,仍然一浪高過一浪地傳進來,反倒把屋裏的空氣顯得更沉悶。堂屋中央的一張大圓桌旁,已有九位姑娘端端正正地坐著,身後圍著一群站立的女人,她們是來陪著哭嫁的,因此個個麵容肅穆,沉默寡言。

按當地風俗,新娘一般在婚前一個月就開始哭嫁了,一邊哭一邊與為她置辦嫁妝的娘家人傾訴離別之情,會哭的姑娘可以一個月哭得不重複,先哭祖先,再哭爹媽,然後哭兄嫂、哭姐妹、哭媒人、哭自己,離結婚日越近哭聲越淒慘,一直哭到喉嚨嘶啞還不住地哭。之所以如此,固然有對養育自己的親人依依不舍,出嫁後因交通不便利見家人很難的原因,也有對即將去生活的婆家因為不了解產生的恐懼,因此,全家人也個個愁眉苦臉的,把個喜事搞得像喪事。到了新娘出嫁的前一天,也就是禮儀程序中說的“戴花日”,哭嫁進入**,親朋鄉鄰都要來哭別,加上新娘邀請來的九位最好的未婚女伴來陪著她哭,那氣氛更是淒淒慘慘戚戚。

現在這些來陪哭的人顯然都已醞釀好情緒,而且等待了好久,聽見屋外越來越熱鬧,站在九位姑娘背後的女人們開始不安分地竊竊私語了,一邊議論一邊往堂屋背後的樓梯口張望。這座木樓的格局與吊腳樓不同,盡管樓上也有回廊,但底層卻是“呑口屋”的三大間,中間叫堂屋,背後是樓梯,堂屋兩邊的房間叫人間,樓上是子女住的地方。一個來哭別的中年婦女張望了半天,見樓上閨房還是沒動靜,忍不住對旁邊的一個小嫂子埋怨著:“新姑娘怎麽還不下樓啊?這陪十姊妹酒就是不能開席咧……”

她所說的‘陪十姊妹酒’,實際上隻是哭嫁的一個儀式,首先由新娘哭“十擺”,新娘哭一“擺”,廚子就在桌上擺一樣菜,擺完後其餘九姊妹輪次哭,最後由新娘哭“十收”,廚子再一樣一樣地將未動用的菜收進去,菜收完陪十姊妹活動才算告結束。可是現在,由於新娘沒到場,這個儀式就不能進行,時間已經很晚了,大家不免都有點急。

小嫂子說:“是啊,明天就是結婚日,花轎也來了,再不唱哭嫁歌,就來不及了。”她四下看了看,又小聲地說,“聽說這門親事新郎不樂意,隻是因為訂了婚約不好翻悔才發花轎,新姑娘正為這事慪氣呢”。

中年婦女說:“難怪這陪十姊妹酒一拖再拖的,一直拖到現在都不能哭。”

這時樓上響起凳子的挪動聲和雜遝的腳步聲,大家急忙互相傳告:“來了,來了,新姑娘下來了。”過了一會兒,堂屋背後的樓梯上傳來遲滯的腳步聲,一級一級地往樓下響,一直響到進入堂屋的側門停住。人們屏息注視樓梯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穿著繡花鞋的秀腳,接著就見披紅掛花、開臉打粉、頭發綰髻、包著新絲帕的新娘對著堂屋一瞥,在家人的簇擁下款款地向著那個空席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