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理想中的妻子

講了挨打經過,荊九又苦笑著搖頭:“幸虧這無賴膽怯,隻打了一棍就跑了,要是再加一棍,我這條命算完了。”

坐在床沿的江哥站起來,皺著眉頭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擔心地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估計以後還會有麻煩。”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隻好防著點。”

“是要小心,你在明處,他在暗處,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會對你來一手……”說到這裏江哥想起遭人暗算的養父,走到窗前望著西大街凝思,良久才回過頭來問,“聽說這西大街連接著進京的驛道?”

“從陡碼頭旁邊的西門橋過去就是驛道,沿途的五裏墩、七裏廟、十裏鋪、琴斷河平塘渡都是可以歇腳打尖的地方,再往前走是蔡甸鎮……,你又在想明年春闈的事?”見江哥點頭,荊九接著說,“不過,你進京可以不走這段陸路,坐船直接從漢水西上襄陽,再轉道南陽到洛陽去長安,方便多了。”

“是這樣打算的,我說的不是這。我是想,西大街是多麽繁華富庶的地方,該有多少能人在這裏,竟然也被幾個流氓惡霸欺侮得不敢吭一聲,可見吏治腐敗,當官的都是屍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也證明士農工商等級製弊端之大,壓抑商人才俊,使其奄然隨物化,無有生氣者。記得太宗皇帝在一次科舉結束後,站在午門城樓上看著新科進士魚貫進入朝堂,高興地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可他又叮囑房玄齡,‘朕設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杜絕了民間工商業者從政的‘官道’,這哪說得上網羅了天下英雄?”

荊九笑了笑,說:“他是認為商人中沒有英雄。”

“範蠡和子貢,還有白圭,都是商人,誰敢說他們不是英雄?像這樣的人代代都有,譬如你,且不說救黃鶴救我幫那個屠戶,不是一般人所敢為所能為,就從荊記商號的經營上也可以看出你的才幹,卻因了是商人,就不能為朝廷所用,豈不可惜!”

荊九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算什麽,一個賣鹽的粗人。不談這,不談這,江哥,按你剛才說的,商人及其子弟都不能參加科舉,那你又怎麽能?”

“我是以養父家庭出身在鄂城投牒自舉,經考試合格有了鄉貢身份才能進京趕考的。從這方麵看,本朝對鄉貢報考者的要求又不是那麽死板,盡管我已不在鄂城,但由於我是在那裏長大,名字還在李氏家譜裏,現在還姓李,所以仍然能報考。”

“你這一進京,伯母又要牽腸掛肚了。”

“好在有鶴妹陪伴她。”

荊九沒接腔,好半天才試探地問:“你覺得黃鶴怎樣?”

“什麽怎樣?”

“……人品吧,人品怎樣?”他原本問的是中意不中意,見江哥一臉的茫然,沒心沒肺的樣子,反倒顯得自己過於熱心了,就不好意思地改了口。

江哥答道:“好唄,隻是性子有點野。”

“看伯母的意思,是想讓你倆……”荊九忍不住又試探。

“我娘是有這想法,隻是……與我理想中的妻子太不一樣了。”

話一出口江哥心裏就有點不踏實,這“理想中的妻子”究竟是怎樣的,對未曾婚戀的他其實也隻是個感覺,蒙蒙矓矓的。

荊九更蒙矓,哦了一聲後問:“能不能具體點?”江哥踱著步邊想邊說:“我理想中的妻子,應該是大家閨秀,溫柔敦厚,知書達禮,雖說不一定要她是才女,但也得琴棋書畫樣樣能來得,不然何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夫妻雙雙拂清風,觀明月,卿卿我我,其樂融融……”

荊九大笑:“不食人間煙火!你啊……你們這些讀書人……”

江哥也笑,笑著笑著把頭一揚說:“反正我與鶴妹還是以兄妹相稱為好。”他突然想起地哦了一聲,“對了,九弟,我倒覺得你倆蠻般配,她很精明,有她你在生意場上一定能如虎添翼。”

荊九心裏咯噔一下,頓時生出種種聯想,擺了擺頭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家父已為我定了一門親事,是南湖獅子山老秀才的女兒。家父的意思是我們生意人家,富而不貴,缺的是書卷氣,因此總被人瞧不起。他發誓要爭這口氣,兒子讀書不中用,就把希望寄托在孫子上,娶媳婦就一定要娶讀書人家的女兒。”說到這裏他歎口氣,“我娘這回就是為我的親事生病的,她見我總是不願意,婚期又越來越近,因此急得不得了。”

“這也難怪伯母著急。”

“婚約訂了就不能退?”

“當然。”

“為什麽?”

“婚姻是一生的承諾,這婚約一退,人家姑娘就不好做人了,等於是坑了人家。”

荊九得到證實地把頭一抬,朝房間頂棚看了看,又把目光收回來,說:“我娘也是這樣說,但我還是不明白,我與那女子連麵都沒見過,怎麽說是坑了她?”

“婚約一退,就有風言風語,說什麽話的人都有,姑娘的名聲就敗壞了,還怎樣活人?”

荊九哦了一聲,第一個念頭竟是為黃鶴慶幸,幸虧江哥和黃鶴沒有婚約,要不然黃鶴的名聲也會敗壞的,但他說出來的是:“你不想娶黃鶴,就千萬不要同她訂婚,免得跟我一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

“這恐怕也由不得我,我娘的態度明擺在那裏,在感情上她與鶴妹親。”

江哥的無奈,在荊九眼裏無異於一張不能撕毀的婚約。他情緒低落地說:“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誰說的?把個婚姻大事搞得陰差陽錯的!”

“孟子。”江哥答道,“他的原話是,‘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嚐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孟子的意思本來不是說男女之事,而是以這類比士人求仕,譴責那些不由其道、不擇手段跑官的,卻被後人斷章取義用來規範婚姻,怕少男少女們情竇一開,就去鑽洞扒縫偷窺,翻牆過壁相會,七搞八搞的亂了套。”

荊九又大笑:“這倒真的是不能開玩笑!不過話說過來,如果做父母的都順其自然,不強行壓製,誰又會放著人不做去做鬼,幹那鑽洞扒縫、翻牆過壁的勾當?要說有,也隻會是那些心智不健全的人才做得出來,哪裏談得上亂套。看來,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它的出處開始就是亂點鴛鴦譜。”

江哥點頭讚同:“真要說亂套,我們這個世道其實早就亂了套,隻是大多表現在已婚男女身上,少男少女還是把初戀看得很純真的。盡管本朝法律規定青年男女在婚前可以私訂終身,哪怕父母不同意,隻要二人情投意合,法律就會給予絕對的支持,但很少有人不循規蹈矩,特別是女孩子更不敢越雷池一步,怕壞了名聲今後不好活人,要把貞操作為獻給婆家的最好嫁妝。問題是做父母的總是不放心,總認為他們的經驗和判斷才是對的,對子女的婚事橫加幹涉,對也是對,不對也是對,子女完全沒有選擇權,這就失之偏頗了。”說罷搖頭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