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段時間過後,當桂英和雲英已經習慣了重活和鞭子,日子就變得相對平靜了。不過就是身體疲累和皮肉疼痛些罷了,那又有什麽,隻要能吃飽穿暖,不至於露宿街頭,總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雲英是這麽想的,但桂英就不是。桂英出身比雲英一樣微賤,但心性卻高。她的目光觸覺銳利,她覺得她所處的環境狀態肯定是哪裏錯了,或者說是無理的,可她又不知道哪裏錯哪裏無理,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應該去極力改變。

“雲妹妹,我們為什麽不能像四小姐一樣讀書識字?難道你就從來沒想過你也能過上這種生活嗎?”正在擦拭著窗框的桂英對著在另一邊窗框邊上拿著抹布認真細致地摳著木紋裏的灰塵的雲英說道。

“桂姐姐,我們是下人啊!怎麽過得了像四小姐那種生活?要是真過得了,我們也不用在這了呀!”雲英答道。

“四小姐是人,我們也是人,我們就怎麽過不得她過的生活了?你等著,我會過上那種生活的。”

雲英沒有在意桂英說的話,微笑著搖了一下頭,繼續擦著窗欞。

從東邊廂走來了一個大肉胖子,胖子腰圓膀寬,五短身材,臉上掛著的怪笑讓人覺得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人其實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但長相卻像成年人,甚至中年人!他不是別人,正是蔡家老爺的大兒子蔡元修!

蔡元修的智力要比正常人低一半,脾氣卻比任何人都要大一倍,耍潑耍賴是他的專利,但其實他還是善良的。也許就是因為智商的殘疾,令他的容貌也發生了加速衰老的變化。

他是來找雲英的,這個被寵壞的人,對誰也凶,在這屋子裏,隻有兩個人是他不敢打鬧的:一是他看到就害怕的要死的父親蔡建民。很久以前,本來就恨鐵不成鋼的蔡建民因為蔡元修強倔胡鬧,與隔壁小孩玩火時燒了隔壁家整個馬坊,連累蔡建民連連道歉賠錢,聲譽遭損,氣得蔡建民用沾過水的藤條抽得他皮開肉綻,跪地求饒。

其實就算打死蔡元修,他也什麽都不懂,大太太哭著勸止,蔡建民也是生氣過了頭,打完以後也有所後悔。雖然僅有這一次,而且事後蔡建民也任由得他,因為他知道這個兒子的智力比常人低下,此生再無望成就什麽大器,隻要他吃飽穿暖,作為父親的她盡自己的能力讓他一生快樂就夠了。

不過,被打凶了蔡元修從此也不敢在蔡建民麵前耍潑了,都是一見到父親就遠遠地躲開,或蹲在牆角,對著牆頭不說半句話。

另外蔡元修不敢打鬧的一個人是雲英。雲英初到蔡家的那天,站在正廳,蔡元修此時正在鬧脾氣,幾個下人麵對癲狂狀不斷大聲尖叫,時而哭鬧躺地,時而亂踹亂跳,用頭撞牆,亂砸東西,下人們怎麽勸也勸不住。

蔡元修之所以鬧別扭,其實隻是因為看到對麵家有個小男孩,他家裏法國回來的外姐給他帶回了一隻可愛的小鬥牛犬。蔡元修開始隻是和對麵家的這個孩子一起逗弄小狗。當孩子玩累要回家的時候,蔡元修不依了,一定要孩子借小狗讓他多玩一個晚上,孩子當然不依。蔡元修沒有任何辦法,隻有鬧將起來,兩家人都知道是孩子那些小事在鬧別扭,蔡元修被奶媽硬生拉回家後,便在家裏繼續鬧下去。

下人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此時蔡建民也已經放任他不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下人向蔡建民稟報,蔡建民也隻是淡淡地說道:“由著他吧!”然後繼續看手中的《資治通鑒》。

蔡元修走入了正廳,正好遇上了剛剛被大太太帶回來的雲英,蔡元修一下子就看呆了,她覺得小女孩非常可愛,就像西洋玩具店裏的布娃娃

“她是誰啊?她是誰啊?”蔡元修停下了吵鬧問下人們。

自此,蔡元修總愛去找雲英,並且隻要他看到雲英,他就會變得安靜起來。

其實雲英其實不算特別漂亮的小女孩,不知怎麽就成了蔡元修的定風丹,這也許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大太太本來就是想買雲英回來給蔡元修當童養媳的,見兒子喜歡,她也特別高興。

桂英見到蔡元修走過來,向雲英打趣道:“真守時,每日午後兩點,總少不了大少爺的身影。”

雲英臉有難色地懇求道:“桂姐姐你別老這麽說呀!”雲英知道桂英逗她,她自己覺得十分難為情。

另一邊蔡元修已經走近了,雲英隻有把臉別回去,故意不看蔡元修專心擦拭窗子。

“雲——”蔡元修都是這樣叫喚雲英的,隻叫一個字,聲音很鈍,尾音拉得特別長。

雲英隻是不理,桂英在一旁偷笑著,因為她知道,這個傻瓜大少爺雖然愛纏雲英,卻從來不會對雲英毛手毛腳,隻是愛在一旁對著雲英傻笑和說些不著天不著地的胡話。

蔡元修又叫了幾聲“雲……雲……雲……”,雲英聽見蔡元修的叫喚,臉“刷”地紅了一片,總是不搭理,就是不把臉轉過來。而蔡元修就走到另一邊叫喚。

雲英一臉無奈和難為情地說道:“大少爺,我在做事,你有什麽事就快點說吧,要是秀英姑姑看到,又會責怪我不做事。”

“雲……雲……陪我玩……陪我玩……”蔡元修畢竟腦筋不太靈光,想靠近雲英卻又說不出什麽話來。平時對著其他下人還可頤指氣使,對著雲英卻隻有哀求的份。

雲英怎麽也不理會他,蔡元修看樣子都快要哭了,桂英對雲英說道:“妹妹,你還是帶他隨便走一圈花園吧,要不他真的哭起來,秀英聽見了也會來叫你吃鞭子的。”

“但桂姐姐我……這些天來總給他纏著,我手頭上許多活都沒做,這樣下去,隻怕還是要吃鞭子的呀!”

蔡元修聽見雲英這樣說,幾乎就要哭出來了,但使勁用牙齒咬住不住顫抖的嘴唇。

桂英看著蔡元修的樣子,催促雲英說道:“你還是陪他玩一會兒吧,不然他老站在這裏,被別人看著也笑話咱們。”

雲英沒辦法,隻好答應,對蔡元修說道:“你要我陪你玩什麽?”

蔡元修立即喜笑顏開:“花園、看蟻洞,我看到的,一個蟻洞,好多蟻,好玩,我要看,我不許人弄,陪我去看……”蔡元修說話的時候都是全身都在動的,似乎很吃力一般,兩隻手左指右支,頭也不住搖換轉向。他說話向來這樣,很艱難才說得出幾個詞,有時甚至讓人無法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雲英知道蔡元修是說要去看蟻洞,她無意關心一群螞蟻的興衰,蔡元修卻興致勃勃,雲英也隻是想著盡快應付了這個麻煩人而已。

雲英跟著蔡元修離開後,桂英自顧著做自己的活兒,不覺身邊已經站了一個人。

“桂英。”一把略帶稚嫩,但聲音中正的男嗓音震**著桂英的鼓膜。

桂英轉過身,一張略顯蒼白的俊雅麵龐,一副瘦削的身軀,身穿著一件米白長衫,雙手背在身後,顯得老成的樣子。原來是二少爺,雖然隻有十二三歲,卻也像個成人,隻是有點病懨懨的樣子。

“二少爺叫我?”桂英顧盼了一下左右,並無其他人,雖然是聽著二少爺叫她的名字的,卻也怕是聽錯。

蔡元齊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道:“是,叫你。”

“有什麽事?”桂英疑惑地問道。

蔡元齊略帶羞澀地問道:“你認識字嗎?”

桂英的臉“刷”地漲紅起來,像兩隻熟透的蘋果。但桂英絕不是羞澀,而是羞恥。

桂英還沒上過學,至今連她的名字也還不懂寫。換在其他下人,並不會以此為恥辱,但桂英心高氣傲,總常暗暗想有一天也能過上讀書撫琴的生活。她總是認為她能創造一切,大家都隻是人,又有誰要比誰差?

桂英不說話了,轉過身去。

蔡元齊見桂英轉過身以為桂英害羞了,繼續說道:“不認識不要緊,我……”

蔡元齊的話沒說完,就被桂英打斷:“二少爺,如果我也像四小姐那樣有讀書的機會,有先生教導,我也不會比任何人差,我隻是生在窮苦人家家中,沒上過學,一個字都不認識,你盡管取笑我好了,如果我能幸運一點,今日也就輪不到你跟我說這話!”

蔡元齊愕然了,沒想到桂英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頓生出了幾分敬意。

“桂英,你不要多心,我本來隻想問你,有沒有興趣讀書識字?你可以跟著我一同在家中讀書認字?”

“什麽?”桂英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

蔡元齊進一步說明:“是這樣的,我身體從小就不太好。之前我一直是去學校上學的,父親怕我上學期間會照料不及,所以就不再讓我去學校了,專門請了老師來家裏給我上課。我開始隻是不肯,後來確實在學校暈倒過兩回,校長也來勸過我幾次,我隻好答應退學。我父親說今後雖是在家中上學,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給我配個伴讀近身,父親給我提議你,我也想你來做,你願意嗎?”

“怎……怎會選我?”桂英不知是驚是喜。

“父親當初把你帶回來,本來就是這個意思的,最初留你在秀姑姑那裏幹活,也是為了先讓你熟悉點家裏的事兒,現在你也已經來到家中數月,相信大多事情也已熟悉,你我年紀相仿,應該會有聊得來。況且,剛才聽你說,你也想讀書認字。”蔡元齊說道。

“我不願意!”桂英一口拒絕,回過身去擦窗欞。

蔡元齊沒想到桂英居然會這樣毫不猶豫地拒絕:“為……為什麽不願意呢?這可是一個好機會,而且也沒有像幹家裏的粗活那般繁重!”

“不願意。”桂英努力地擦拭著窗子。

蔡元齊一時不知所措:“為什麽不願意?不用多考慮一下嗎?”

桂英冷漠地回道:“不願意就是不願意,還有什麽可考慮的。”

蔡元齊道:“你可以跟我說說你為什麽不願意嗎?”

桂英道:“我不想陪公子哥兒讀書,我寧願幹粗活,也不受這些閑氣。”

蔡元齊這才明白桂英是一個性格極其倔強的女孩,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蔡元齊在眾多的下人之中才會注意到桂英。

“桂英,你別誤會了,我隻是覺得你會喜歡識字,正好父親要配個人跟著我,所以我才會找你。我向來不喜歡其他人伺候我,我看你也是那種愛清靜的女孩,所以我才找到你。你不妨考慮一下。”

桂英顯然心動了,她其實沒怎麽接觸過蔡元齊,隻是在離得很遠的地方見到他,偶爾會聽到他像上次一樣,離得很遠提醒下人幹活外,也不知他的性格為人到底是如何,對蔡元齊自然不理解。

初時對這公子哥兒第一印象就是愛管閑事,後來聽人說這公子哥兒愛幫助下人,但畢竟主人與下人之間的距離是永遠存在的,桂英雖還沒真正接觸過蔡元齊,總感覺公子哥兒就是公子哥兒,就總會有公子哥兒的各種習氣,就像三少爺一樣,乖戾殘暴,神憎鬼厭。少爺主子,桂英已經沒多少好感,即使是像二少爺這般人人都評價不錯的,也定然還是那副嘴臉,那般習性。

但現在蔡元齊如此誠懇至近乎哀求的語氣,令桂英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尊重。桂英的身體就像在冬天裏灌下了一杯溫熱的水,她的心頭都熱了。她幡然頓悟,原來自己苦苦追尋的就是這一種感覺,一種不受奴役,平等對待,得到重視的感覺,這種感覺多令人舒心、留戀。有這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已經釋放下了所有重活粗活,過上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生活。

“願意嗎?”蔡元齊又問了一次。

春天的院落,白雲翠柳,竹樹新綠,白牆漏窗之上黃鸝啁啾,牆角的芍藥白邊心紅,綽約綻放,柔美如玉,槐花樹下,清晨溫暖和煦的陽光斜照在年輕二人身上。

桂英點了點頭,答應了。

蔡元齊笑逐顏開,差點就想握起桂英的小手,但瞬間又抑製了下來,連本來就蒼白的臉上都泛起了一些血色:“那好,桂英你明天早上七點鍾就到書房來,老師明天早上會來到那裏為我上第一堂課了,明天見吧!”

說完,蔡元齊轉身離開了,輕快得幾乎要小跑起來。雖然一直以來,因為他的病,蔡建民和二太太都不讓他劇烈跑動。

這個時候,桂英突然覺得心中隱隱有了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在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