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整夜,桂英也沒睡著。倚在窗戶前,望著今夜天上皎潔的朗月,蒼穹萬裏無雲,倦鳥都已歸巢睡了,隻有一種又或者是幾種不知是在屋內還是屋外的怪蟲的低吟怪唱。

身旁的雲英和房間裏其他下人都在酣睡,不知是誰發著微微的鼾聲。雲英突然醒了,見窗前露出半輪白月,窗外夜色流散,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單薄的衣衫靠著窗,雲英揉著惺忪的睡眼,輕聲問桂英道:“桂姐姐,怎的還不睡呢?都這麽晚了!”雲英說完打了個哈欠。

桂英並沒轉過頭來,毫不怕春寒的吹拂,迎著晚風說道:“我還不困。還想看看窗外的景色。”

雲英蓋著棉被走到桂英身旁,把棉被的另一角遞給桂英蓋著,二人同包在一張棉被裏,桂英感覺暖和多了,雲英說道:“我知道你明天開始要去給二少爺伴讀了,心裏高興,所以也難怪你睡不著。往後就隻有我一個人在這邊幹活,少了你和我說話,可就沒了許多歡樂了。”

桂英笑道:“說得生離死別一樣,還不是一個屋子裏的人,白天不見晚上見,以後每晚我都陪你在這裏的窗台坐著嗑瓜子!”

還是困極的雲英把頭挨在了桂英肩膀上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又睡過去了還是醒著,桂英望著深邃的遠天,星斑閃耀,流雲飛逝,桂英心中暗暗有種期待,卻沒想過是在期待些什麽。

第二天早上,蔡元齊推門出房間的時候,見到桂英站在了門口,倒嚇了蔡元齊一跳。

“你怎麽大清早的就站在這裏了?多冷的早晨啊,也不等我去叫你,在這等多久了?”蔡元齊說道。

“天剛亮的時候我就在這了,我怕你起得早,弄不好反倒要你等我。”桂英冷得臉色有點發紫,說起話來聲音也有些顫抖。

“快進來再說,老師沒來得那麽早的。”蔡元齊讓桂英進了房間內坐下。親自給她從水壺裏倒了一杯熱水。桂英倒不好意思起來了,連忙站起身來,說:“二少爺,你是少爺,桂英怎受得起?”

蔡元齊說道:“倒杯水不算什麽的,人人生而平等,你雖然是我家仆人,又不是奴隸,有什麽受不起的?”

桂英聽見“人人生而平等”這一句,卻像醍醐灌頂,身體顫抖了一下,差點要流下眼淚來,不禁問:“二少爺你剛才說什麽?”

蔡元齊突然被桂英打斷,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麽啦?”

“二少爺你再說一句剛才說的話吧?人人什麽?”桂英神色凝重地問。

“人人……生而平等?怎麽了?”蔡元齊問。

“二少爺,你是怎麽懂得說這麽多……令人聽了舒坦的話?”桂英問道。

“我從書院學來的,父親本來讓我在租界那邊讀外國的私立書院,希望我將來能出國留學,老師向我們講授過歐洲文藝複興的事情,也說過美利堅帝國的《獨立宣言》中說‘人人生而平等’,現在是民國,民主、平等、自由是人人所共有。”

桂英聽見了蔡元齊所說的“文藝複興”“獨立宣言”“歐洲”“美利堅”之類的詞語,簡直有如聽天書,一句都聽不懂。但也知道那些是特別好的東西,在蔡元齊那裏,她第一次學會了說“自由”這個詞。

蔡元齊帶著桂英來到家裏作為書塾的廂間。離上課時間還有二十分鍾,先生還沒過來,書塾除了先生講台,還有兩邊各擺著兩列黑楠木長桌,每張長桌都配套兩張圈椅。顯然是蔡建民精心為他的子女早就布置好的書齋,要不是蔡元齊患病在家上學,這裏幾乎用不上。

桂英看著那張空著的長桌,心想,如果我能坐在那裏就好了。

蔡元齊坐下後,對桂英微笑道:“英兒,你到後麵的椅子坐吧,父親給你安排了在那等待。”

桂英明白自己作為一個下人,是絕無可能被安排坐在蔡元齊旁邊的。

桂英坐到後麵的椅子,這時一個身穿著深褐色長袍,走路如風,單手抱書,低頭垂目的男人走了進來。這個男人約莫四十歲,臉上的有數根很深的皺紋,鬢角有些花白,身形麵容也頗為清臒,單手提著三本線裝書。

男子走到講台,往下掃視,問道:“怎麽隻有一個學生?”

蔡元齊知道此人該是先生無疑,也不禁看了一下旁邊的座位,回道:“不是隻有我一個,後麵還有桂英。”

男子知道桂英是陪侍的下人,沒有理會蔡元齊的話,繼續問道:

“你是蔡頭的第幾個兒子?”

蔡頭是蔡元齊父親的外號,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為大家都覺得這個蔡建民無論在商海裏還是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特別刺頭,加上姓蔡,大家便喚他作蔡頭子,也叫蔡頭。

雖然蔡建民也樂於接受較為相熟的朋友們這樣稱呼他,但蔡元齊作為兒子,是無論如何不會用外號稱呼父親的。

“我是父親的二兒子,請問先生您是新來的老師嗎?”蔡元齊恭敬地問道。

“嗯,我名叫蘇沐孺,你父請我負責教你外國文學。蔡頭說今天他的三個兒子來上學,怎的隻得你一人?”蘇沐孺問道。

蔡元齊並不知道是三個兄弟都要來,大哥蔡元修腦袋不靈光眾所周知,父親從沒要他讀書識字。蔡元修也去過學校,但要麽打人,要麽受人打,熬不過三天就被勸回家了。而三弟蔡元治一年會換一次學校,這是父親蔡建民用賠錢換來的,多少次蔡元治總是以各種殘暴的惡作劇,叫身邊的同學皮開肉綻,血流汪汪,導致家長紛紛投訴。蔡建民這三個兒子,各有各的麻煩,隻有小女兒元若乖巧孝順、聰慧好學,深得他心,卻又偏偏是個女孩。

門外快步走來了一個身後跟著一個年紀相仿的隨從的人,這人就是蔡元治,他一臉猙獰的壞笑走進來,眼睛看著誰都像那個人是他的獵物一樣。

蔡元治見了蘇沐孺,躬身道:“見過老師。”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但眼睛海是鬼祟而不安分地打量著書塾內的其他人。

蘇沐孺見蔡元治雖然遲到,總還算有禮,也就不說什麽:“你是蔡頭的三兒子蔡元治是吧?”

蔡元治似一改往日做派,恭敬地應道:“是”。

蘇沐孺說:“坐下吧!”

蔡元治走進來,看到桂英坐在後麵,對桂英聳了一下眉毛,坐在了蔡元齊右邊靠窗處,桂英看著就覺得他一陣厭惡惡心。

過了一會,門外響起了一陣簇擁聲。蔡元修在幾個下人的簇擁中,被推到了門外,蔡元修似乎還沒睡醒,眼睛閉著,腦袋歪向一邊,幾個下人攙扶著幫忙穿衣擦臉,好容易才把他弄到座位上,卻依舊還是睡。

蘇沐孺搖了搖頭,繼續講課,似乎早已適應蔡家大少爺就是個大窩囊廢。

桂英跟著三人上學,蘇沐孺開始時先介紹外國文學發展的一些背景情況。初聽蘇沐孺講課,簡直如聽天書,本也打算用心學習,但是無論如何專注都聽不明白,眼皮無論如何抵禦不了地心引力,終於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後,忽然感到有人推她,睜開眼睛時,發現是蔡元齊,先生和其他人都走了,原來已經下了課。

“你怎麽睡著了?”蔡元齊道。

“我……我太困了,聽著聽著便睡著了。”桂英道。

“先生說的課確實深奧了一些,你沒有基礎,所以一時聽不明白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擔心,我到時再和你講解些,你便能明白。”

蔡元齊說到做到,在閑暇之時,跟桂英講解課上的內容背景,盡可能深入淺出地令完全沒有基礎的桂英領會:“先生課上說過的海涅,全名海因裏希·海涅,1797年出生,是德國著名抒情詩人。海涅他能以最平常的詞匯,普通的語句構造出思想深刻、生動優美的詩篇。既是作家又是思想家,代表作有《詩歌集》《羅曼采羅》等。他有一句名言是我特別愛的:‘不要忘記被蒙蔽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不要忘記就是瞬間沉浸在高貴的自豪中,自己親身體驗的幸福,比起在含混不清的盲信中長年醉生夢死的幸福也好得多。’……”

桂英聽著蔡元齊侃侃而談,雖然依舊聽得不甚明白,卻覺得蔡元齊的講述如同天籟之音,她聽得如癡如醉。心中也發奮,不能再睡著,一定要學像蔡元齊那樣學得世間的這些學問,做到能與蔡元齊和四小姐比肩。

自此,桂英要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努力,有不懂的就問蔡元齊,蔡元齊見桂英好學,也樂於教習她。除蘇沐孺以外,蔡建民還聘請了六個學科的老師,包括數學、國文、外文、哲學、生化和神學。

蔡建民雖然從未出國留學,卻因此對西學特別傾慕,並不特別要求子女學習孔儒之道,甚至有崇外傾向,國文一科也隻是占總課程的七分之一。

大兒子蔡元修是塊爛根番薯,已經無藥可治,在課上不是睡覺就是玩玩具,不大吵大鬧就算老師們的幸運;三兒子蔡元治四個月內嚇走了六名老師,或者說是弄傷了六個老師,他平素一臉偽善好學的樣子,對老師表麵禮敬有加,向著新老師請教問題,新來的老師無不以為其是一名好學生乖孩子,殊不知這正中了蔡元治的圈套,老師們不是椅子下被裝碎瓷片,在門把手處裝置鋒利的鐵片。在不起眼出綁根繩子,再在前方放一塊大石頭,讓人被絆倒摔跟頭時,把臉也重重摔在石頭上。他最喜歡的還是把人弄出血來,最後那人會呼喊或者滿臉滿頭是血,他就靜靜蹲在那裏看著對方的鮮血直流,欣賞別人的痛苦。

這個時候蔡建民都隻有再次以金元補償,但老師們被多次作弄折磨,多半受不住折騰,最後,紛紛離開,老師走了一批換一批,換得蔡家都已經裏外聞名出了個小惡魔。

眾多老師中卻隻有蘇沐孺一人一直不曾離開過,隻因為蘇沐孺是蔡建民的好友,兒時還在同一書塾中念過書,二人感情向來交好。蘇沐孺兒時家境也相當殷實,很小的時候就已被送往英國留學,後來八國聯軍攻陷北京,他家被洗劫一空,一下子從富家子淪為貧民。

蘇沐孺不得不從國外輟學返華,初時蘇沐孺找不到工作,隻得在中學裏當教師,本一心為籌足夠的錢再到國外進修,誰知這一當便過了二十年,當中全因染上了酗酒打牌的惡習,虛晃時光,一下子到了中年,不僅無妻無兒,而且夢想泡影。再回頭也隻能感歎韶華已逝,英雄白發,靜夜裏,在破舊狹窄的教工宿舍內,孤燈愁眠,翻開發黃塵封的英文書卷,粗糙的大拇指掃過在英國留學的舊照,第一次穿著洋裝的自己曾經那麽英俊筆挺,稚氣未脫的青澀臉龐上,連笑容都自帶陽光的熱力。

雄鷹混在了雞群,久而久之就失去了飛行的能力,每一天都想著明天應當有所改變,有所突破,第二天,卻又禁不住酒牌和舒適的**,除了對曾經學過的外國文學心中還有一份熱愛和不熱割舍,偶爾也挑燈夜讀幾章做點學問,以此證明自己的人生還有點意義外,其他事根本就驅不動已經生根了的萎靡身軀,日複一日,最終所有鬥誌幾乎都被消磨殆盡。

蔡建民見他困頓,以高於在學校三倍薪金酬勞多次來請他到家中為兒子任教,他還是怕適應不了新環境所以婉言拒絕了。後來,因軍閥政府軍餉不足,學校被裁撤解散,蘇沐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安身立命之所。正好這個時間,蔡建民再次找到了他,蘇沐孺才答應了到蔡建民家中任教。

蘇沐孺上學的第二天就掌摑了蔡元治這個暴君胚子,摑得蔡元治牙齒都鬆動了兩顆。全因蘇沐孺走進屋內時,穿過正廳,蔡元治爬上了正廳二樓閣樓,在廳中的小窗,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從閣樓向他砸了下來,沒擊中他的頭蓋骨,卻打中了他的右腳大拇指。

小窗本是大戶人家設計來給小姐在閣樓中偷偷相來提親的夫婿用的,平常沒打開。蔡元治發現了這個好地方,拿著石頭,在那裏埋伏蘇沐孺,本來讓石頭自然落下砸中蘇沐孺頭頂的,卻沒想慢了一拍,隻打中蘇沐孺的腳,但也足夠蘇沐孺疼的了。如果再走快一點,石頭打中他的頭,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在這種高度落下,死固然還不太可能,眩暈倒地是一定的。

一個半生鬱鬱不得誌的教匠遇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富家公子,蘇沐孺縱然困頓,也並不會忍受眼皮底下的學生對自己毫無尊重之意。蘇沐孺知道是蔡元治搗的鬼,因為石頭砸下後,他聽到了閣樓窗戶有人因緊張而用力過猛的“砰”一聲關窗聲。當然,這所屋子裏,敢這樣作弄人的也隻有蔡元治一人,蘇沐孺衝上閣樓,抓住蔡元治,狠狠地抽了蔡元治一記耳光,蔡元治平生未受此大辱:“你這要飯的敢打本少爺!小心你飯碗不保!”

蘇沐孺一貫冷眼,隻是沒想到蔡元治小小年紀,說話如此尖酸刻薄!

“隻管告訴蔡頭去就是。”

蔡元治倒是沒有告訴蔡建民,但心中埋下了怨毒,一心要設計報複,但又怕遭打,所以貿然不敢下手。

蔡建民從下人的口中得知的三兒子被打一事,倒是用銀元獎勵安撫了蘇沐孺,雖然他也心痛兒子被打,但口中還是稱讚蘇沐孺為他管教了這個無所不為的不成材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