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桂英穿上裁縫店為她連夜訂造出來的西式鏤絲白裙,她要以最華麗的盛裝出席,要驚豔高貴得不會有任何人料得到她其實是一名特務。甚至當場槍殺掉方若鴻也還是會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若鴻是個委身侍日的豬狗,桂英雖然不曾見過他,但現在日本已經占領了廣州,方若鴻的氣焰就更加不可一世了。

桂英無比驚豔的出席在宴會堂上,桂英現在是企業家,是既有美貌也有財富的智慧女人。不是從前隻有華麗外觀的花瓶,並且第一次以西式白裙裝示人,更顯曲線玲瓏,而且給人以一種高貴氣質。

自創辦實業以來,桂英已是減少了大部分宴邀,專心業務,一年以來,除非業務需要,其餘宴會根本已經甚少看到桂英的身影。

這次的桂英的出席,驚到了不少目光。宴會中還是些熟悉的麵孔,除此之外,桂英還是毫無意外地看到了蔡建民。

蔡建民的身形依舊高大的瘦削,臉上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鬱。蔡元齊身形氣質就是遺傳了父親這一點,但蔡建民永遠是一個狠角色,在商界,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殺手,許多商界老手都曾在商業競爭中敗過給他。蔡建民名聲顯赫,沒人敢隨便招惹他。但他今天躲在一個角落裏,似乎特別不情願,與人交談,這太不像平日裏的他,

桂英從來沒參加過一次宴會是自己這麽緊張的。這宴會場上的人之多,是她參加過的所有宴會之最。現場方若鴻還沒有出現,作為偽軍總統,比熊本二郎要更無恥。

隻見入口一時間掌聲響起,看來有重要人物出現了。桂英把目光轉移到入口處,一時間竟然無比震驚,隻見蔡元治出現在門口,似為誰開路引見一樣躬身立在一旁。一對如同風姿氣勢卓爾不群的眷人走了進來,女的竟然盛裝而來,容貌驚世,竟然是桂英小時候就認識的蔡元若,蔡建民的四女兒!她正挽著一個俊雅不凡的軍裝男人徐徐走來。

今夜的蔡元若,雍容高貴得如非凡塵俗世的一員,北歐哥特風的白色的盛裝晚禮服,裙擺像一隻白孔雀的長尾一般優雅大氣。裙上繡紋簡約蜿蜒,又恰到好處,彰顯華麗韻味。胸前鑽石吊墜雖然不是特別大,卻顯得矜持有度,內斂涵養。精致的臉上妝容,一顰一笑落落大方,展現出來氣勢大度似足以鯨吞整個宴席場,而其今夜的烏發花鬢,自然簡單,又顯成熟雅致。

蔡元若身邊的男人可不是別人,而是日占區中級別最高的偽政府總統方若鴻!桂英這才記起,潘道儒說過,蔡家的小女兒嫁給了最大的偽軍頭目方若鴻。

方若鴻是聲名遠播的才子,但是他更為聞名的是他俊俏的外貌,身高七尺,明眸皓齒,麵如冠玉。如果不是自甘墮落,發表效忠日本天皇電文,淪為大漢奸,定然又是這個時代的天之驕子。可是,有些人偏偏愛自甘墮落,自毀名節。人活成這樣,縱使長命百歲,榮華富貴,他真的能快樂嗎?

桂英本來還嗟歎,蔡元若驚世紅顏,帶著天生的高貴雍容,通曉六國語言,精通音樂繪畫,一直是她不得不承認在心中默默仰望的人物,沒想到竟然委身大漢奸,根本就是與蔡元治一樣無恥得如同蠅蛆一樣的人。憑你再如何博學美貌,終歸受世人唾罵,不得善終。

桂英在心裏笑了一下,人生的賽場上,一直有心與之比拚的對手,已經自毀長城,該是可歎還是可喜?難怪蔡建民在一旁神色如此怪異,按照桂英對他的了解,若不是家業受到威脅,這種宴席他是無論如何不會來的。

如今蔡元治固然是無可救藥的天生漢奸,小女兒蔡元若也緊隨其後,成了大漢奸的女人,這樣想來,元齊離家投靠共產主義,就算不是政府軍,至少沒有出賣過作為人應該有氣節。隻是蔡建民一直仇視共產主義,認為共產主義如同洪水猛獸,要堅決打擊。元齊的做法,令蔡建民覺得是另一種刺傷罷了。

方若鴻攜蔡元若一路向會場中央走來,二人均竭盡所能力顯親民。但仍有許多人不願與之握手,退避到一旁自顧自搖酒杯。

冤家路窄,她的任務竟然是誅殺這個大漢奸,桂英有種要手刃仇人的快感,雖然女子之間多少有點相互妒忌,沒想到如今狹路相逢。

桂英真想給這個漢奸夫婦照麵來一槍,隻是這樣拿著槍走上去,說不定自己先讓他身邊的蔡元治拔槍開個大腦洞。

要殺方若鴻,首先得接近他,機會需要創造,憑著自己對蔡元若的故交和自己目前作為同心實業公司的女老板,桂英主動拎著酒杯上前去和二人打招呼。畢竟這二人是漢奸,真正主動熱情上前打招呼的並沒有幾個。

桂英的主動倒是令身旁的人,甚至包括蔡建民都感到意外,桂英款款走來,這時候蔡元若認出了桂英,不禁驚歎一聲:“桂英?”

桂英微笑著說道:“怎麽樣,四小姐,不記得我了嗎?”

蔡元若收攝了一下剛才的愕然,說道:“隻是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你的事,其實我早聽到了一些,恭喜你,你終於過上你想要的生活。”

方若鴻見二人相識,也賠笑說道:“沒想到你二人竟然是老相識,想必閣下便是租界內鼎鼎有名的蔡桂英小姐了吧?”

蔡桂英主動伸出手與方若鴻握手:“方總統,久仰。”

方若鴻的目光亮了一下:“你認識我?”

桂英嫣然笑道:“方總統誰人不識?”

方若鴻朗聲笑道:“我以為世上隻有我自己身旁這位蔡小姐稱得上國色佳人,沒想到世上還有另一個蔡小姐,容色也是超絕凡俗。要我說,古有大小喬,你們二蔡也可稱‘民國雙姝’了。”

方若鴻的一句戲語,第二天竟然傳遍了法租界,成為人們的談資。但蔡元若的內心是不願意的,畢竟桂英昔日隻是其蔡家的婢女,出身卑微,就算現在在上海租界成為炙手可熱的女實業家,骨子裏也沒有可與她比肩的資本。

而桂英更加不想與蔡元若並肩,心中早對蔡元若生出一種輕蔑,認為一個委身漢奸的女人,根本就等同衣冠禽獸,就算比一個低賤的婢女尚有不如。

二女都是笑而不語,心想隻是一句戲語,說過就罷。

一旁的蔡元治也出聲了,諂媚的態度令桂英十分反感,蔡元治對方若鴻說道:“總統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位蔡總小時候也是在我家長大的,我們小時候關係可好得緊,就像親生的兄弟姊妹一樣。”

桂英看著這三個人,心中浮現出一個詞“蛇鼠一窩”,漢奸嘴臉都是可憎可恨的。比起方若鴻和蔡元若,桂英更想扣動扳機的是對蔡元治。

而此時,蔡元若更關注的是桂英的舉動,從小到大一起的人,不會對對方的心思完全猜不透。

從桂英淩厲的眼神和帶點發硬的舉止中,蔡元若看出了桂英身上透出的殺氣。雖然她不能完全確定,但總覺得這種可能性存在的幾率並不小。

蔡元若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人,桂英從一個落魄的女孩,用幾年時間,躋身上流社會,到底是際遇所向還是背後有著其他力量在推動,蔡元若覺得是必須細心考究的問題。如果是後者,那這種力量一定是帶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性,作為偽軍最高統帥的妻子,天下人盡皆要對她的丈夫銼骨揚灰,她不會不明白,靠近自己丈夫身邊的人,要麽隻是為求名利,要麽就是別有用心。

桂英刻意與蔡元若套近乎,又對方若鴻百般討好,蔡元若已經看在眼裏。

而方若鴻作為三軍統帥,見盡世間風浪,怎麽現在卻變得毫無警惕戒心?難不成是因為見到了美麗的女人就暈頭轉向了?

桂英的熱情令蔡元若大感不適,這個昔日帶著七分倔強,三分傲氣的女子,由於一直是她二哥的陪侍,見了她也從不會卑躬屈膝、強顏歡笑。平常見到,都隻是微笑問候,像書院裏兩個不太熟的同學在樓道處碰麵一樣。

桂英離開蔡家以後,蔡元若到了德國留學。沒想到,兩年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過來德國大學演講的方若鴻,當時蔡元若作為華人學生代表向台上的方若鴻發問,被方若鴻身上氣質深深地吸引。同樣,方若鴻也對這個年輕美麗的華人女學生念念不忘。方若鴻在回國以後,每天公務再忙,也與蔡元若互通信箋,跨越三大洋的情箋每天往來如飛鴻。遙寄相思,也互道衷情。

方若鴻文氣才學驚豔了蔡元若,時常胸懷天下,憂國憂民,縱論天下大勢,談論古今變化,立誌振興中華,收複山河,創造和平盛世。問哪個女子不愛英雄?蔡元若深為方若鴻身上所獨有的氣魄情懷所折服,她深信這個男人會成為統一中華、統帥八方的一代英豪。

蔡元若因此輟學嫁給了方若鴻,專心為丈夫打理國事要務,蔡元若天資聰穎,處理事情有自己的方法,常比很多老骨幹還要多想法,方若鴻十分喜愛這個美麗能幹的妻子,無論去哪裏都愛帶著她出席。

但隨著日本侵華,國內形勢開始轉變,給方若鴻帶來了十分巨大的思想衝擊,悲觀絕望的情緒日益與日俱增,受不住日軍的威逼利誘,簽訂過喪權辱國的密約,1938年12月18日,方若鴻由重慶經昆明,飛逃河內。日本政府遂於12月22日發表了第三次近衛聲明,提出了“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的對華三原則。12月31日,方若鴻發表了“豔電”,公然讚同“近衛三原則”。“豔電”的發表,終於淪為了億萬中國人唾罵的漢奸。

蔡元若起初對丈夫的事也是無比痛心疾首,感覺自己一生所托非人,父親蔡建民勒令蔡元若必須與漢奸離婚,否則她就是繼蔡元治之後第二個和他斷絕父女關係的子女。

蔡元若經過劇烈的思想鬥爭,決定暫時還不能放棄丈夫,她要維護自己的丈夫,讓他不要做出更出格的事,有機會的時候,要導他回到正道!

蔡建民為此氣得從家裏樓梯上滾了下來,幸好樓層不高,傭人發現得早,隻是摔壞了一條腿,至今走起來還是有點瘸。

蔡建民今晚會出席,顯然是沒想到,他這兩個不肖子孫會突然出現。又或者是迫於家業的守持,不得不出席。

桂英心想,蔡建民此時的心中,一定會認為,即便是那個衝進火場要救雲英而死去的呆子蔡元修,也勝過這兩個生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兒女,而參加共產黨的蔡元齊就更加是勝過這兩個衣冠禽獸百倍!

蔡建民老來遭此厄運,桂英對這個半百老人也就連趕出家門的那丁點恨意都生不起了。更多是對著這個孤獨老人精神上的落寞的一種慨歎。

桂英牽著蔡元若的手,令人感覺二人真的情同姊妹一般,桂英一邊熱情地向蔡元若問些無關痛癢的事,蔡元若也隻能對付回答。

桂英借此靠近方若鴻,還熱乎喊起方若鴻:“姐夫,我說你雖然擁有天下,但天下最好的確是我元若姐姐,如果沒有了她,你隻算個守著錢財不懂花的富翁罷了。”

方若鴻聽見桂英說的話,哈哈地笑了起來,好久都沒有笑得這般開心了,自從宣布接受日軍統治,身邊的老朋友一個一個離去,連親人親戚都離得遠遠地,剩下隻有幾個愛阿諛奉承,想趁機撈點好處的無行之徒整日在身邊打轉,明知是這樣,還要艱難維持,對日本人唯唯諾諾,日子真的過得足夠窩囊,卻又無可奈何。

蔡元若也知道丈夫壓力是巨大的,常常惆悵得睡不著覺,身體因為過度憂慮,皮膚常長蕁麻疹,癢起來的時候,生不如死。

蔡元若常有意無意勸諭方若鴻:“這麽辛苦,不如……”

每當這時,方若鴻就會打住蔡元若的話頭:“我沒事,讓你操心了。”

蔡元若知道丈夫不愛聽勸諭的話,也許他眀了的道理比她要多一百倍,但他選擇了,還沒有打算回頭,強行要勸,隻能討人厭。夜裏隻能輕輕地為丈夫抓癢,幫助丈夫入眠。

守護丈夫成了蔡元若的使命,即使他是一個漢奸,即使連她自己也因此淪為了漢奸。

不知為什麽,在女人看來,桂英的行徑帶著一種不合常理的目的性,而在方若鴻看來,桂英的做法隻是一個女商家和交際花最為平常不過的做法。

桂英與蔡元若說話的時候,也和方若鴻談笑風生,二人仿佛一見如故,方若鴻說道:“下個月是‘雙十節’,我準備在虹口家裏的‘六三花園’設置盛大筵席,招待大日本駐滬軍政人物、市府官員,蔡小姐若不嫌棄,屆時也請前來。”

方若鴻邀請桂英到他家中參加雙十節盛會,簡直是正中桂英的下懷。這樣,越接近,機會越多,越熟稔,越容易下手。而蔡元若已經多次向方若鴻打眼色提示,方若鴻仿佛看不見。

桂英成功與方若鴻打牢了關係。待桂英到旁邊和其他人打招呼時,一隻男人手突然抓住桂英的胳膊,把桂英往外拽。

桂英剛開始吃了一驚,轉臉一看發現是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的蔡建民,桂英身邊的保鏢也沒料到蔡建民會有如此粗野的舉動,剛想上去阻止,桂英卻向保鏢揚起掌心,示意不用理會。

桂英一直被蔡建民拽到陽台才鬆開手,陽台被朗晴的月色照得像蒙上了一層白霜,蔡建民也不管剛才場內有沒人注意,把陽台門反手一拉關上,劈頭就喝問桂英:“你是不是瘋了!”

桂英一臉茫然,蔡建民寫滿憤怒的臉上,儼然像嚴父一樣。

桂英那句“蔡先生”剛想脫口,又發現似乎不太應該說話。

“我蔡某此生枉為人,才生出一對枉立在天地間,沐猴而冠的畜生兒女,致令我蔡家蒙羞,九泉之下列祖列宗不得安生!桂英,你今日之成就,得來不易,在上海已是一方名流,何必猥瑣奉承這對賊男女呢?他們為世人唾罵千古,將來的定然沒有好下場,你與他們結交,世人會把你想成沆瀣一氣,身敗名裂不遠!”

桂英靜靜地聽著蔡建民的教訓:“那蔡先生出席今晚的宴會究竟是為何?”

蔡建民剛想出口“混賬”,發現不妥,硬生收回了一個字:“混……我來,正是要向整個上海的政商兩界說明,我與這對兒女,早已楚河漢界,如同路人。”

桂英感激蔡建民的關心,微笑地說道:“先生,感謝你一直給予我照顧,讓我成長讓我有機會讀書識字,懂得人生道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也知道我會麵臨什麽,你的關心我收下了,隻是人長大了,又生這個瘋狂、混亂而屈辱的時代,許多事情都隻是身不由己。”

桂英言盡於此,正要離開,又想起見過蔡元齊的事,心想還是給這個過早年邁老人報一聲平安吧:“先生,早前我和阿齊見過一麵。”

蔡建民的目光立刻變得關切和柔和:“你見過他?他現在怎樣了?”

桂英說道:“他很好,很安全,他來過租界一趟,現在已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蔡建民的眼睛濕潤了:“桂英,如果你還會見到他,千萬別再怪他,當初不讓你們在一起的是我。他的出走,都是我的錯。”

桂英說道:“放心吧,阿齊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很清楚自己要些什麽,他能照顧自己的,我會盡我能力去幫助他。”

蔡建民點點頭,沒再說什麽,一瘸一瘸地往宴席廳走去。走了幾步,蔡建民停了下來,說道:“桂英,我這些天打算離開上海了,先到香港處理一些生意的事情,然後就回到廣州灣,廣州灣那邊我多年經營,盤下了當地最繁榮的整一條街,加上碼頭的股份和田地,足可以讓我們一輩子無憂。大太太一直在那持經念佛,也需要有人照顧,這次離開,我想我不會再回上海了,租界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雖然現在風頭正盛,但人這一生,很多事情是始料未及,他日你覺得有需要,可以去廣州灣找我。當然,要是你有空,也可以過去找我,我隨時歡迎你。”

桂英道:“謝謝你,蔡先生,等這許多被日本人占去的土地都光複了,我就去廣州灣探望你吧!”

蔡建民似乎聽到了一些想聽的話,也似乎察覺到桂英身上不一樣的東西,說了一句:“你長大了。”便離開了。

桂英望著蔡建民日漸衰老的背影,眼睛竟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