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漫無目的走著的時候,桂英摸了一下兜裏的錢,心想這是一把救命錢,不能隨便就用掉,用掉了就會重演當初從蔡家出來的時候的模樣,露宿街頭,甚至餓死街頭。

桂英沿著閔行路一直走,走到吳淞路,沿路問詢了不少出租住房的地方,卻通通貴得要命,差不多住一個月,就要拿掉她身上的所有錢的大半,不是付不起,這些錢是她的活命錢,她必須精打細算,一分當兩分用。

循著樓麵貼的“有房出租”的街招,問過七八個出租房屋後還是沒有一個價格稱意的,敲開到第九間屋子時,桂英問是否有低於五角錢以下的房間,屋主連聲說:“有有有,你可找對地兒了,現在的物價早升了,你找遍上海,也沒有我這麽便宜的房間。”

桂英聽了以為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落腳處,但其實高興得太早了。雖然桂英也知道這個價錢太低,不會有什麽好環境,但桂英萬萬沒想到,屋主帶她看的竟是他家的又潮又暗的樓梯間,隻用木板封閉起來的一個地方,最多隻能容得了一張床,連起來轉個身可能也不夠空間。

即使是在最困窘的泥淖中掙紮求存過得桂英,睡過冰冷的後巷,和老鼠做過伴,也從沒想過要住這種樓底房。她覺得這比睡後巷更侮辱人,更難以讓人入住,忙搖頭,說道:“我畢竟是女人,住不了這些樓底房的!”

屋主道:“妹子,你得想清楚了,過了村可沒這店,這房子本來可是一對北方夫婦住的呢,別說你單身一個人,人家兩個人都在這住了三年才走的,我這可是很多人爭著要住的,你這樣挑三揀四的,隻能到大教堂那去跟流浪漢睡收容間了。”

“大教堂?那裏能睡?”桂英問。

“小姑娘,我勸你還是別去招惹那些紅毛鬼,他們建的那些教堂,據說裏麵還放著許多棺材,半夜沒人的時候,就會有妖魔鬼怪揭開棺蓋從棺材裏跳出來吃掉那些沒地方去的可憐人。”這中年屋主說得煞有介事,不知是故意嚇唬桂英,還是連他自己也相信這種無稽的傳言。

桂英笑著搖搖頭,她在蔡家讀過一本叫《巴黎聖母院》的外國書籍,教堂並不是中年屋主描述的那樣恐怖,裏麵描寫的巴黎聖母院就是一座教堂。哥特式的教堂美輪美奐,書裏雖然描寫了巴黎聖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雖然道貌岸然、蛇蠍心腸,先愛後恨,迫害吉卜賽女郎愛絲美拉達。但卻被教堂裏麵目醜陋、心地善良的敲鍾人卡西莫多舍身救這個美麗的吉卜賽女郎。蔡家二太太聽說也經常去教堂禱告,從沒見過說有什麽鬼怪要吃她。

“這世界沒有神也沒有鬼,至少我沒看到過,我先去那裏看看再決定租不租這裏吧!”桂英轉身就離開了。

中年屋主有點後悔提及了教堂,在桂英的身後叫道:“去了別後悔,那裏的鬼可凶,你再回頭也沒這麽便宜的房了。”

等桂英真的走遠,中年屋主又在後麵喊:“姑娘,回頭吧!再給你算便宜一點,三角錢一個月住不住?”

桂英假裝聽不見,桂英覺得就算住教堂收容所也沒有住這個樓梯房侮辱人格。

桂英一路打聽,在黃浦江畔,水果販小哥指著遠處一高樓尖角:“你要找教堂,那兒便是!聖三一堂。”

遠眺高高矗立的黑色尖角,相去隻不過七八百米的距離。來到大教堂門前,看到教堂都是用紅磚砌築,不算太高,但華麗莊嚴。東南方是一座高聳的鍾樓,鍾樓四方見平,尖錐形屋頂,四角都有四個小尖頂。教堂內空無一人,但從走進教堂的那一刻起,教堂裏的靜穆,洗滌人心。教堂很長,也十分寬敞,內部並排著兩列長柱子和長椅,正前方是並排兩行的十六個窗口,給人以向天國靠近的幻覺。在它之上是大窗子,透過這些窗子,一束束陽光寧靜地射進堂內。

幾乎一下子,桂英就確認了自己應該是一個天主教徒,宗教的震懾力是很驚人,桂英不自覺雙手合十,向著麵前她不認識的一個麵貌慈祥的天神跪地叩拜。

“我們的仁慈的天主是不用跪的。”

一把柔和磁性的男性嗓音如同天上撒落凡間的鮮花一樣,讓人恍若置身天堂。

眼前是一個穿著黑色短衫和黑色長褲的一個年輕男子,麵貌和蔡元齊有兩分相似,但又分明比蔡元齊更加英氣,他的眼睛很深邃,鼻梁特別高,明明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但說中國話的口音卻似乎有點拗口,但並沒有影響他充滿感染力的嗓音中動聽。

“你是神父?”桂英想起了巴黎聖母院的稱謂。

“算得上半個,我隻是一個實習神父。我的名字叫裏昂·李,但我回中國後改了一個真正的中國名字,叫李昂。”

桂英已經站了起來,問道:“哦,lionlee,對嗎?我聽說……這裏能收容,我想在這裏住幾天。”

李昂眼前閃了一下,打量了桂英番,好奇地問道:“你懂英文?”

桂英說道:“不全會,但我以前學過,一般的讀寫還是可以。”

李昂問道:“怎麽要我們的這裏住收容?”

桂英眼中流露出一些悲情:“時運不濟,生來這樣。”

李昂見到桂英清秀文靜,談吐不俗,且又能用英文會話,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桂英思忖了一下,道:“我本姓黎,現在姓蔡。”桂英頓了一下,極力想想起自己的本名紫秋,卻因為太久沒說,一時想不起,原本不想再姓蔡,習慣了就還是喚這名字,脫口說道:“名叫桂英。”

李昂問道:“蔡小姐,請問你現在有工作嗎?”

“神父,你認為我如果有工作還需要住收容所嗎?”

李昂點點頭,說道:“我們這裏正缺一個清潔教堂的女工,薪水隻有四個銀元一月,不知你願不願意幹?”

桂英突然聽到有工作,喜不自禁,說道:“當然願意啊!我一直找不到工作,但是你為什麽想招用我呢?現在大街上找工作的人比土牆下的螞蟻還多呢!”

李昂說道:“我們的主教新來中國一個月,中文十分不好,想招用一個會點英文的工人,這樣溝通起來也不會太過困難,而且有時還可以教信徒們唱詩,這樣她本人就必須是教徒。”

“但我不是教徒啊!”桂英聲音變弱了。

李昂微笑道:“剛才看你也對神有敬畏的心,雖還不是正式的教徒,也正好適合,以後受洗就行了。不過最終決定還是主教,來,我帶你去見見他吧!”

李昂轉過身向教堂內走去,桂英跟著李昂走進教堂內堂,敲開主教的門,主教在裏麵說道:“comein.”

李昂引著桂英推門進去,主教是個五十來歲的英國人,頭發幾乎全白了,眉目友善,正在穿著鞋子。抬起頭來看桂英時,一臉慈和,用極其蹩腳的中文說道:“失禮,我剛剛午睡……完,年紀大,睡下……不醒。”

“主教,這是來應聘雜役的女孩,很優秀,會英文。”李昂介紹道,“來,見過主教吧!”

桂英湊近主教,輕輕說:“主教,你好。”

教主打量了一下這個中國姑娘,和藹地笑道:“我叫喬治,吃飯了嗎?”

李昂不禁笑了一下,對桂英說道:“喬治主教最近學會了這句問候語,見誰都問他這句。”

不過說實在的,桂英還真沒吃飯,十分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主教轉向對李昂說道:“去吃飯!”

李昂恭敬地回應,帶著桂英走出了主教的房間,安排了桂英吃了一頓麵包和牛肉的西餐。桂英早就已經學會使用刀叉進食的習慣,而且,雖然看得出桂英已經很餓,卻吃得有條不紊,慢咽細嚼,這讓李昂越加對她另眼相看,猜想她一定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隻是目前還不好問她太多。

等桂英吃完飯,李昂帶桂英到了一個房間的門前,打開了木門後,房間中透出一陣輕微的黴臭味,房間內的窗簾擋住了陽光。

李昂把窗簾一拉開,強烈的陽光照進來,照亮了整個房間,灰塵在陽光中嬉戲。雖然隻有一張床、一張椅和一張三尺見方的桌子,但總體還算幹淨,說道:“這個房間是給你的,過去是我們教堂的女夥工在住,後來她回鄉下去了,也就一直空著了,你收拾一下,往後安心在這裏工作就行。”

桂英沒想到給神跪拜了一下,不僅吃到了一餐豐盛飯菜,還迎來了自己一直怎麽找也找不到的固定工作,而且還解決了燃眉的住宿問題,住上這樣一個環境比自己在大山家裏還要好的房間。桂英覺得自己這是從離開蔡家以來交的第一次的好運。

李昂見桂英沒出聲,也不知道桂英在想些什麽,隻是以為桂英和他共處一個小房間尷尬了,他知道中國女孩都很保守,不輕易與男人單獨共處一室。

李昂向桂英說道:“我先出去忙點教務,你自己打掃一下,然後明天你正式開始工作就行。都是一些很簡單的雜活,負責教堂的裏外打掃和教堂裏我和主教再加上你的餐食而已。雖然簡單但相當繁重,畢竟我們的教堂很大,每天出入的教徒也很廣眾,你上工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放工以後就都是你個人的時間,我和主教都不會幹預你,但有一點,就是不能把陌生人帶到你的房間裏來。你應該還沒有結婚吧?”

桂英不知怎麽在一個年輕男子麵前承認自己是一個寡婦,於是回答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我隻有一個人,不會帶人進來。”

李昂的神情亮了一下:“那就好。”繼續說道:“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來,神的家都是溫暖友愛的,希望你在這裏會是一個美好的開始。”說完,李昂向桂英微微地躬身離開了房間。

李昂的話對於桂英來說非常新鮮,使她覺得她的生活像這間被黑布遮蔽了窗口的房間一樣,瞬間照進來了一道明媚的陽光,桂英覺得她將會清掉這久未打掃的房間和過去生活中的所有厚塵,迎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