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教堂的工作雖然多,但主教老喬治和李昂都是極其友善的人,自桂英來到教堂工作以後,完全沒把桂英當傭人看待,而是視同一家人。老喬治主教持重仁愛,李昂溫文熱忱,還有前來禮拜的教眾們個個都是慈眉善眼,使桂英覺得教堂內滿是歌聲和陽光。

桂英也用自己的勤奮賣力來回報老喬治主教和李昂,把教堂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每一隻窗欞都擦得一塵不染。她開始不會做西餐,但在蔡家時,也沒少見西餐,憑著自己的聰慧,逐漸摸索,桂英弄的西餐總會令老喬治主教和李昂豎起大拇指。

桂英開始逐漸了解到主教的每天的工作,除了和教眾們唱詩,還主持彌撒,聽告信眾的解懺悔,因主耶穌之名赦罪,為附魔者驅魔,終傅(臨終垂危者聖事),婚配。教會裏還有許多禮儀需要神父去做,他是所有教徒精神上的父親,守神貧貞潔服從三願,為天主為教會奉獻自己的一生。而李昂可算得上是神父的助手,每天協助神父分擔很大一部分工作。

每天來教堂的教眾都非常多,最多的時候,整個教堂都坐得滿滿的,足足有三四百人之眾,很多人沒有位置坐,隻能站著聽神父布道。教眾形形色色,有販夫走卒,也有達官貴人,有每天堅持來的,也有隔三岔五,甚至一年才來一兩次的。來得勤的人,已經開始認得桂英,知道教堂裏有一個如同碧玉般的小姑娘,雖然桂英不是真實的信徒——至少她自己不認為是,但教友們都把桂英當成了兄弟姊妹,每次過來教堂,向神父懺悔完後,隻要桂英在,都會過來和桂英說一會兒話,嘮些家常瑣事。

這當中,就有一個熟人常客——蔡元齊、蔡元若的親母,蔡家二太太子妤。

這個美麗而憂鬱的女人,總愛坐在教堂右側靠柱的第二個位置上,那個位置已經成了她的專屬座位,所有教友都知道蔡家二太太喜歡坐在這裏,沒有敢去占這個位置。而子妤一個星期有五天是會來教堂禱告的。每一次都是由司機開著轎車送她到教堂門口,然後她自己一個人進來,在那個位置上一坐往往就是一整天。子妤在教堂裏除了有時會和神父告誡以外,幾乎就沒和其他人怎麽說過話。

桂英來教堂第二天就認出了二太太,子妤也認出了桂英,二人隻是互相點了點頭示意,並沒說話,畢竟桂英已經離開蔡家三年了。當日要不是二太太子妤,桂英早就在蔡家大廳上逼著形勢脫光了身子,幸好有二太太的贈衣之舉,在桂英離開蔡家的時候,她還塞過些錢給她,使得桂英不致一出門就成了乞丐。

二人在教堂相遇,誰也不想再談起當日在蔡家的情景,直到一個月的一個冷清的午後,兩人才第一次說話。

這是一個清靜無人的午後,冬日溫煦陽光從教堂五彩玻璃窗灑進來,桂英提著掃帚走進教堂打掃的時候,教堂裏隻有二太太子妤一人。

雖然說桂英已經習慣了二太太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堂內禱告身影,但走進教堂時看到隻有二太太虔誠沉默的背影,她的心總是不禁為之一震,這個女人雖然已經四十多歲,卻總有著一種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優雅和純美,就像降落在天主麵前的人間天使一樣。完全看不出是一個有著蔡元齊、蔡元若這麽大的孩子的女人,而她的優雅獨立的生活方式,更像一個二十出頭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女子,個性中透著一種遺世獨立,任何人都無法親近的感覺。

桂英有時也會想主動上前打一聲招呼,但就是總是鼓不起勇氣,又或者根本無關勇氣,隻是覺得這樣兩人各保持各距離也挺好。

教堂內靜得隻有桂英手中掃帚觸地的聲音,桂英本來以為今天又會和平時一樣,二人互不理睬地過去。但是,一聲輕柔的叫喚打破了二人間的沉默。

“桂英。”二太太喚道。

桂英停了手中的掃帚:“嗯?二太太,你叫我嗎?”

子妤點點頭,說道:“過來我們說一會話吧?”

桂英把掃帚挨在柱子旁,走到子妤旁邊坐了下來,子妤細細地端詳了桂英,說道:“三年多不見,你長得更漂亮了,離開蔡家以後,生活過得怎樣?”

桂英看著二太太憂鬱但恬淡的麵容,二太太的外貌和蔡元齊相當相似,使桂英不禁想起了蔡元齊。她哪裏知道,三年的時間,人世滄桑,他兒子成了婚,她也嫁作了他人婦呢?但這段經曆已經隨著她離開大山的宅院後,再也不願提起的一段往事。

“生活過得還好,教堂裏神父和其他人都對我很好。”

子妤點點頭,帶點歉意地說道:“當初蔡先生反對你和齊兒結合,其實我對此很反感,雖然我平日裏沒怎麽和你相處過,但我看得出那時齊兒很喜歡你,世間上有什麽是比一個人獲得至愛更歡樂的?換作我,就算再多十個將軍家的女兒,我也不會答應,可惜我在這家中沒有說話的權利,我也不屑於說話。相信你已經知道齊兒與華北將軍韓天郅的千金成婚的事了,你也不要耿耿於懷,一切都成定局的時候,各自安然無恙也是一種福氣。你聰明靈氣,漂亮幹練,隻是錯生在不富裕的家庭,進了蔡家。你現在嫁人了嗎?”

桂英第一次聽到二太太這樣對她說話,顯然是已經沒有把她當成那個本來她家中的下人,而是把桂英當成了朋友,或者真的如教堂裏說兄弟姊妹般關心。桂英也就如實回答了二太太的話:“從蔡家出來後,我嫁了一個好人,但他已經過世了,我也就流落到這了。”

二太太不知怎的,眼圈竟微紅了,說道:“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接著合起雙手,向天主祈禱了一句:“願天父保佑所有可憐的女人都能有一個想要的家。”

桂英見二太太如此真切的關愛,心中也有些動情,她小時候一直覺得二太太很美很高貴,就像一朵長在高山上的雪蓮花一般,可望而不可即。那時不明白為什麽二太太為什麽總是鬱鬱寡歡,後來卻明白了,像二太太這樣一個集美麗和智慧於一身的女人,自小錦衣玉食,留學過法國巴黎大學,許多世界上最偉大的哲學家,如薩特和福柯;偉大的作家,從盧梭到大仲馬。在許多文學、藝術和政治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跨越了若幹個世紀,巴黎是世界上最具代表性和最受歡迎的目的地,是思想和文明的前沿陣地。看過世界,卻在最好的年華,無奈被父親把她像一件貨物一樣抵押給一個比自己大上十幾年,自己完全不喜歡的男人做姨太太。桂英讀過不少外國的書籍,她心想,像二太太這樣的女人,一定是希望像書裏的公主一樣,嫁給英勇果敢的王子的。

桂英突然覺得二太太的身世跟她有點相似的,隻是大家出身不一樣而已,而大家內心的苦澀的滋味,應該也是大致一樣的。

二人這一刻坐在教堂裏,並無身份的懸殊,也無級別的高下,桂英感覺和二太太的心裏的距離拉近了不少,她心裏一直想知道兩個人的情況,總是也就再不避諱地問:“二太太,元齊他……過得怎麽樣?”

二太太眼皮垂了一下:“雖然他現在對誰都像過去一樣,但我是他母親,不會看不出來,這是他極力強迫自己做出來的,他並不快樂。”

桂英苦笑了一下,不想再問下去,問下去也沒什麽結果,於是問到了雲英:“小雲呢?她在蔡家還好嗎?自從我來到教堂工作,就已經沒見過她,不知她過得怎麽樣了?”

“雲英嗎?這小姑娘離開蔡家了。”

二太太的回答令桂英吃了一大驚!

“什麽?小雲離開蔡家了?她犯了什麽錯嗎?去哪了?”

“她沒有犯什麽錯,是她要求的,她多次說要到天津找她的哥哥,最後蔡建民允許了她。”

“哦……”她整天念叨的哥哥和她已經九年沒見了吧?桂英在想,當時離開蔡家的雲英肯定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的。雲英肯定也去過大山家裏找過她,隻是她已經離開了大山的家,來了教堂工作,然後二人沒碰見過。

桂英很想知道雲英現在怎樣了,是否已經搭乘上了她一直想坐的火輪車到了天津?是否已經見到了她九年沒見的哥哥?她這樣一個胖墩墩的小姑娘一路上是否平安?

“其實我很羨慕你。”二太太說道。

“羨慕我?”桂英聽不明白。

“你很勇敢,雖然最終沒有和齊兒在一起,但畢竟你努力了,勇敢地離開了蔡家。”

桂英並沒覺得自己很勇敢:“我不是木偶,哪怕死,我也不讓別人強迫我做不願意做的事。”

“嗯,你這份倔強我很欣賞,不像我,我的一生都在替我父母還債。”

“二太太,我想說,換了我是你,我也會因為我的父母而犧牲我自己,小時候我也知道我父親要把我賣給別人,但我願意,因為我想我的父母能吃飽,日子過得好一點,所以你這樣做並沒什麽不對。我隻是因為孑然一身,所以才會不顧一切,人很多時候都不是為自己才有勇氣活下去,而是為了親人才不得不活下去。比起我自己,我覺得你更值得欽佩。”

二太太怔怔地看著桂英,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小姑娘是這樣成熟,一番話令二太太內心寬慰了不少。這些年,二太太是如何壓抑著自己的內心感受。蔡建民自然是待她不薄,但無論怎麽說,她的內心總是有著一種不甘,因為蔡建民這種舊式豪紳根本不是她喜歡的對象,甚至可以說,她覺得蔡建民財大氣粗,盛氣淩人,把女人視為依附在男人身上的玩物,一夫多妻,令她覺得惡心,令她討厭!一個碰過其他女人的男人怎能再次觸碰她!

這些年,沒人明了她內心的想法,蔡建民更加不會知道,隻是認為她性格乖僻,難以親近,於是自然而然就偏向了更懂風情的三姨太,而她一心隻想著她這一生就是用來替父還巨債。她隻是一個娼妓,蔡建民的私人娼妓,她討厭這份職業,但不得不幹下去,勉強自己幹下去,每次和蔡建民同房,都像遭強暴一樣難受!

“我們都是苦命的女人。”二太太說道,“也是齊兒沒有福氣,娶不到你,桂英,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孩子,我去過這個世界的另一端,世界很大,很多地方跟這裏完全不一樣,很多的地方的女人甚至是一個國家的主宰人,所以,你千萬不要因為我們身處這個壓抑、混亂的地方就認為自己隻是一個女人,不會有什麽作為。隻要你足夠勇敢,有一天你會開辟出一片完全不一樣的天地。”

桂英聽二太太這番話聽得出神,二太太說的,對於桂英來說,簡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女人也能當一個國家的主宰?那還有什麽是女人不能做到的嗎?

這一夜,桂英在房間裏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耳畔不斷回**著二太太的話,想到了蔡元齊又偷偷拭了淚,想到獨自離開的雲英,又向天主祈禱了一遍,然後想到自己應該怎麽走下去,這教堂是否真的能度過一輩子?老了怎麽辦?還要不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