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桂英在大街轉了幾圈後,不知自己要幹什麽,能幹什麽,走到了中午,走累了,買了一個燒餅靠在了河堤邊上,一邊吃一邊用涼水送。

街道到處都熟悉,都是她和雲英以前走過的,但到處都陌生,令她害怕,行人也令她害怕,好像每個人都在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又好像每個人都沒有理會他。

連續在街上遊走了十多天後,她已經要被迫離開了旅店,因為她已經不夠錢再住店了。她從沒想過完全靠自己養活自己的時候,一天的開銷會這麽大,一天三餐是那麽不容易對付,白花花的銀錢一點點地溜走,無聲無息,沒有工作就隻會越來越少,直到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個銅板。

可工作眼下還沒有著落。她拿著僅有的幾件行李行走在黃浦江邊上,有那麽一刻,她真的想回到蔡家去算了,嫁誰都無所謂,有個去處就行。

但認真想一想,又覺得自由難得,尊嚴可貴,出來了還怎麽回得去?

她一直在江邊走到了晚上,還是想不出可以去哪,可以怎麽辦,她曾想過或者可以回老家,但家裏已經沒有了人。

小時候她是知道父親患了絕症才逼著賣她的。後來雖然她沒看見到她父親的死,但這些年來,每逢有來往的漢口一帶經過蔡家的人,她都會打聽父親的消息,後來終於在一個同鄉人那裏打聽到她父親的死訊,她父親死後,被鄉人處理了後事,葬在了村中的一座湖邊,她覺得她應該回到漢口看看父親的墓,但是她沒有路費,現在連吃飯也開始困難……

又過了幾天,她身上的錢終於徹底用完了,她一個人挨到了晚上,除了黃浦江邊,她無處可去。晚風拂來,初露的寒意,桂英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蹲在江邊,看著過往的一些衣著光鮮、打扮靚麗的年輕男女,不遠處蹲著一個乞丐,不斷向路人像犯了瘧疾一樣磕著頭,偶爾會有一兩個人給個一分兩分錢。桂英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蔡建民口中所說快要變成乞丐了?原來自由的價格真的十分昂貴!

她突然很厭惡這黃浦江堤,她已經一天沒有吃飯,她覺得自己就算要餓死,也不能當乞丐,更不能讓江堤的同齡男男女女來可憐。她提著包袱回到了住過的旅館門前,白天旅館門前來來往往的熙攘人群已經全都回家關門睡覺,旅館內的燈火照落在大街的青石磚上,店內的守夜前台也已經趴在案上睡著了。現在的街道,空得像她的胃一樣。她繞過旅館的拐角,拐進了一條死巷子裏,月色剛好掛在頭頂,巷子不算通風,雖然堆放著些破木箱及玻璃瓶子,也不見潮濕惡臭,總也還算幹淨。

桂英在角落裏靠著牆壁坐了下來,她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今夜一絲雲層也沒有,天空在白月的照耀下,顯得那麽幹淨、舒心,但地上的世界卻是如此肮髒。她正在一個昏暗的垃圾巷子裏,與老鼠蟑螂為伴。

她終於傷心地抽泣起來,抽泣得肚子越發餓了,身體也越來越冷。哭了不知多久,竟不知如何已經睡過去了,一隻老鼠在她的頭發那裏咬噬著,她被一陣寒意侵體冷醒過來的時候,老鼠也嚇了一跳,發出“吱”一聲尖叫,胖墩的身軀躍起逃跑開了。

桂英是不怕老鼠的,小時在漢口老家時還經常吃田鼠。田鼠其實就是老鼠的一類,田鼠跑進了城裏時間久了就成了老鼠而已,她在想她自己是不是也隻是一隻跑進城裏的田鼠?但不管曾經是怎樣,她現在就是一隻老鼠。

月光爬到上海屋脊的另一方,世界的孤單還在蘇醒的前夕,天色將明未明,深巷中一個壯碩的身影向桂英一步步走來,桂英止住淚,抬頭看著昏黑的深巷中是誰這個時候走過來,桂英想多半是個流浪漢乞丐什麽的,不然這個時候會有誰?桂英的心不禁撲通撲通地加速躍動。

身影來到桂英跟前,打在屋牆上的一片白色月光照落在黑影上,照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麵容,一張理著平頭的圓方臉,長著絡腮胡茬,似乎永遠都是緊鎖的眉頭,眉間擠出了一個“山”字,凸出眉骨下,兩隻深陷的眼睛透著些戾氣。男子背上背著一口開膛破肚後的白豬,兩隻豬蹄搭在男子的肩膀上,嚇了桂英一大跳。

“桂英?”男子開口說道。

“山哥?”桂英驚愕地看到這一張熟悉的臉龐。

“你怎麽……在這?”盧大山問道。

“我……我沒地方去……”桂英淒楚地把臉埋在膝蓋上。

大山瞧著這個怯伶伶的小姑娘,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桂英的處境,心裏男子氣概勃發,扔下大豬,想伸手扶起桂英。

桂英感覺這個男人,無論手上臉上都全是豬油,身上還有一股水泡豬肉的臊味。但這一刻,桂英感覺他是溫暖的。這時候,蔡元齊不在,蔡先生不在,雲英也都不在,他們都安穩地在溫暖又舒適的被窩裏睡著覺。隻有她一個人在這陰暗的角落裏獨自瑟瑟發抖,這隻油膩的粗手,勝過遠在天邊嘴裏吐出蘭花的人一萬倍。

“站得起來嗎?”大山蹲在桂英前方,關切地向桂英問道。

不知為什麽,這一句話剛出口,桂英的淚就已經禁不住了,但她腳又軟又麻一時站不起來,而且她也不太想站起來。

大山看到這樣的桂英也哭了:“你吃飯了嗎?”

桂英低垂著頭,頭發在半空搖擺了幾下。

“你等我一下,我給你拿些吃的。”

大山轉身店鋪方向跑回去,不一會兒端著一碗白飯,和一碟炒豬肉、一碟鹹菜回到桂英跟前,說道:“吃點吧,這飯跟菜是昨晚剩的,本來我想給你熱一下,但又怕你等不及會不聲不響離開,所以我急急地就拿過來了,雖然都是涼的,但將就吃點吧!不行的話我還是拿去熱熱?”

桂英用雙手接過飯菜,眼淚滴落在米飯裏:“山哥,不用了,有得吃已經很好了。”

說著,掄起兩根筷子狼吞虎咽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傷心地哭著,但卻覺得這一碗冰涼得有些發硬的米飯和豬肉鹹菜是自己一生之中吃過最好吃的一頓。因為吃得太快,被哽塞了一下,咳嗽了兩下後,繼續吞咽著。

“慢點,慢點,我給你拿水。”看著桂英這樣饑餓,大山都覺得不忍,趕緊又為桂英端來一碗水,讓桂英喝。

一碗米飯不足兩分鍾就讓桂英都吃完了。大山問:“我還去端些過來吧?”

“山哥,不用了。”桂英擦了擦嘴,把筷子和吃得幹幹淨淨的碗整齊地放下。

“桂英,你怎麽……會在這裏?”大山關切地問道。

“山哥,我被蔡家趕出來了,出來的時候,沒帶什麽錢,一時又找不到工作,所以才會淪落成這樣。”桂英的目光已經恢複了光澤,不再是像剛才那般彷徨。

吃完飯的她似乎也有了些力氣,站了起來,大山也陪著她站了身,問道:“你不是蔡家的義女嗎?怎麽會被趕出來了?”

“人情紙薄,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說了,日後有機會再和你說吧!”

“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大山問道。

桂英說道:“這兩天還到吳淞路一帶那邊轉轉,看能不能找到些活幹吧,然後掙到一點錢,我想回到我武漢老家看看。”

大山說道:“妹子,我這裏需要一個幫工,你想幫我嗎?”

桂英抬起頭,看著大山,說道:“你說的是你肉檔嗎?但是我……什麽都還不會做啊?”

大山道:“不會不要緊的,我會教你,而且也都是一學就會的瑣碎事,殺豬宰牛這種生計,你願意做嗎?”

“我一個快餓死的人,還有什麽願不願意,隻求吃飽肚子,不用露宿街頭就行了。”桂英已經被餓怕了,就算是小時候家徒四壁也不曾饑餓得如此慌過。

“至於住的地方,我有個臨時床鋪在這肉檔後的小屋子裏,平常隻是用來放一些做買賣用的雜物,地方小,但還算幹淨,我有時就在裏麵午休的,你將就著先住吧?”

桂英對眼前的這個大山哥心生不少感激,一下子給她解決了吃住生計問題。桂英雖然從小在蔡家長大,但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出生貧苦之家,她有倨傲的性格,卻也有吃苦耐勞的個性,況且,沒什麽能比繼續活命更重要。

“天快亮了,你應該一夜沒睡吧?你進屋子裏睡一下吧,今天你暫時不用上工,活明天再幹不遲。”大山說道。

桂英聽從了大山的建議,跟著大山到來到肉檔,大山打開了肉檔後麵小屋子的木門,房間很狹窄,但是有一爿床鋪,旁邊放著一些鐵鉤、刀具、砧板、稻草繩子一類的雜物,總體還算很幹淨。

“我平常累了會在這裏麵歇一會,不過其實沒睡過幾回,這裏多半還是用來放些雜物,所以比較簡陋。”大山靦腆地說道。

桂英沒有答話,大山不知桂英是喜歡不喜歡,但為了打破尷尬,他隻好繼續說道:“你先歇下吧,天快亮了,我也要忙去了,我就在外頭幹活,有什麽需要叫我就行。”

桂英輕輕地點點頭,大山看到桂英的回應,滿意地說道:“那你歇著,我出去忙了。”

桂英進去後,大山替她關上了門。吃飽了飯的桂英,似乎這些天的疲累一下子全湧現上來了,麵對這個令她感到溫暖的小木屋,她沒想什麽就一頭紮進了僅僅隻容得了她一個半身子的床鋪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