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片吵鬧聲吵醒過來,門外似乎有特別多的人,桂英一時記不起自己是在哪裏。

起身打開門一看,看到街上人流熙攘,三個身穿寬袖旗袍手挽菜籃的婦女正圍著肉檔講價和等待切肉,切肉的漢子圍著一件泛黃的圍裙,**濕膩的胖碩上身,一邊麻利地切肉,一邊和婦女們打趣,這漢子正是大山。

婦女們見到桂英開門出來,目光開始從豬肉上轉移到桂英身上,對著桂英捂著嘴邊竊竊私語邊笑,大山察覺到了異樣,轉過頭看見桂英,連忙放下豬肉刀,用圍裙擦幹淨手走了過來:“肯定是街上太吵把你吵醒了?”

桂英點點頭:“嗯,影響大哥營生了。”

後麵的幾個婦女一臉訕笑地叫道:“豬肉山,先給嬸嬸們切肉,小媳婦一時三刻不會跑掉的。”

大山一個粗豪漢子,瞬間全臉漲紅,擰頭道:“誤……會了,她是……她是我家親戚。”

“很快做親了是吧?”婦女們嘴上不依不饒。

桂英沒有介意婦女們的訕笑,對大山道:“你先去忙吧,我在一旁待會就行。”

大山從一旁搬來一張長凳,用掛在肉檔桌右邊的一塊布往長凳打了兩下塵,說道:“你坐會兒,我切完那點兒肉就來。”

大山提起大刀將豬分解,他嫻熟的刀法,舞得紛飛晃眼,豬肉瞬間被切得肥瘦得當、大小勻稱。用稻草一捆,瞬間紮好遞給顧客們,收了錢,婦女們就陸續離開了。

一直忙到早上將近十一點,買肉的人流才逐漸散去,市集上的顧客開始變得零星,豬肉案前已經沒有顧客的時候,大山用旁邊的布擦了手,走過來見坐在長凳上的桂英正看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今天生意太好了,都忙不過來,你覺得悶嗎?這做小買賣的都比較辛苦,讓你看著笑話了。”

桂英搖搖頭道:“這買賣的事情哪有什麽可笑的,山哥,你的刀真麻利,我剛才在認真看你切肉,發現你切肉真的很厲害,三下兩下,那半口豬就被大卸了八塊。”

桂英這麽一說,大山反而更窘了,說道:“幹這一行也五六年了,多少能摸到點門道,也是工多手熟。”

桂英道:“我還是覺得大山哥你很厲害的,我下午開始上工吧?”

大山聽見桂英讚揚,解脫了不少窘態:“不急的不急的,你休息好,明天再開始不遲,今天你就先休息吧!”

桂英道:“不了,我已經休息夠了,白吃你的飯,白住你的地方,我不習慣。”

大山拗不過桂英,應允了下來。

下午四點過後,人流再度多了起來,大山安排桂英在一旁,剪稻草,煮飯,幫大山收錢等等。大山專心買賣豬肉,來買豬肉的大多是婦女或婢女,加上市場內的販夫走卒,本來多是好事之人,難免會被閑言閑語,一時間整個市場都在對大山竊竊私語,不知他哪裏找了個美嬌娘。但大山逢人問及就說是遠房親戚,過來做幫工的。

可這樣說道誰會信,這種搪塞人口的話哪個不會說?一個鰥夫,雇了一個年輕白淨的單身女子賣豬肉,這年頭,豬肉攤檔要麽是夫妻二人一起經營,要麽是獨自扛起,哪聽說過什麽幫工?再說這市場人流旺盛,熙熙攘攘,過道狹小,常被堵得水泄不通,哄鬧、嘈雜、髒亂充斥在帶有腥臭味的空氣中令人倍感難受,哪個年輕女孩願意在肉檔工作?要說這二人不是一對還真難讓人相信。

大山雖然靦腆,桂英卻使全然不理會這些風言風語,對於流言,她在書中看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冷處理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像大山這樣過多解釋,反而越容易被人以為做賊心虛,越容易遭到人逗弄,讓流言不攻自破最好的就是各行其是,該幹嗎幹嗎去。

大山每每回答好事的顧客或附近攤販店主的時候,總會偷偷看一眼桂英臉上的神色,見桂英臉上神色無分毫起伏,自己也寬心一點,心裏怕桂英熬不住流言蜚語辭工離開。大山依舊會不厭其煩地向問及的人解釋,時間久了,好事的人熱情過去了,也的確看到大山和桂英這二人根本沒有什麽親昵之舉,更像一個叔叔和侄女。

大山盡量不讓桂英幹太多的活,自己盡可能把所有活計都扛了,連桂英也察覺了,桂英對大山說道:“山哥,你不用這樣,我是你雇來的,幹活是應當的,不幹活我反而會感覺不自在。”

大山笑道:“那有什麽,我都習慣了,何況我是男人,累的髒的讓你幹我才過意不去,你沒來之前,我一天三頓要麽都是吃些又冷又硬的飯菜,要麽就是啃幾個饅頭,完了就去應付客人,現在每頓三菜一飯,連我那兩個搗蛋精身體也長肉了。”

大山說的搗蛋精是他的一對兒子,大的叫景華,小的叫景振,兩個兒子因為桂英的到來,特別歡喜。開始的時候,兩孩子還是會認生,後來卻喜歡上了這個姐姐。整天黏著這一個漂亮的姐姐,桂英因為在肉攤也經常無事可幹,就陪著兩個孩子玩,還教導兩個孩子讀書識字。

大山妻子身故後,最煩惱的事情就是對兩個孩子的照料問題。他家中隻有老母親仍健在,但已年邁,況且他兄弟甚眾,他排行第六,兄長們都生育了孩子,也都希望老母親能帶,各不相讓。大山的排位不長不幼,最不受寵愛,孩子大的五歲,小的才三歲,特別需要人照料,兩個孩子不敢帶出肉攤,怕忙起來會走丟,一直就把兄弟倆留在家中,也不管他老母親幫不幫忙照料,心知老母親最少不會讓孩子跑不見,這就已經很滿足,當然這些都是無奈之舉。

有時他也會把孩子帶出來肉攤,但景華是個特別淘氣的孩子,自從有一次景華趁著大山不留意,獨自跑去南潯路的糖果店對著櫥窗掉鼻涕。後來卻再找不到回去的路,一個人走在黃浦江邊上哭,大山忙完後才發現大兒子景華沒了蹤影,丟下肉檔,抱著小兒子景振到處找景華。找了大半天不見人,眼看太陽西沉,天快要入黑了,這時他全家人和集市裏一些熱心的鄰居都開始幫大山找孩子,最終在黃浦江邊幫大山抱回了這個嚇壞了的孩子,從此鮮少帶兩個兒子到肉檔。

大山他自己能夠休息的時間特別少,午休幾乎不可能。一天十幾個小時下來特別疲累。桂英的到來,令他能夠騰出時間來小休一會,這樣就讓他有足夠精神應對下午的顧客。

時間如流水,匆匆過去了一個月,桂英已經熟悉了大山肉檔的所有細節。和大山的相處,也令她和大山更加熟悉。每當有人經過,桂英便熱情地叫賣:“買些豬肉不?”大山則站在大案台前按著顧客的意願斬切肉。不管他們要多少,即便是五角錢的買賣,好脾氣的大山無論一天下來多疲累,都是熱臉相迎,沒有半點怠慢之意。

二人相處融洽,桂英同時又為大山照顧一對孩兒,逐漸地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二人是夫婦。

在桂英在肉檔工作了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桂英正在肉案旁低頭洗菜,突然一張熟悉的聲音傳進桂英的耳朵:“桂姐姐?”

桂英抬頭看到雲英正挎著菜籃子,一副驚愕的麵容。

“真的是你?桂姐姐?”雲英兀自還不相信眼前這個膚色變黑了,但手腳壯實了不少的女孩子竟是自己一直以來可親可敬的姐姐。

桂英用袖子拭了額角和臉上的汗水,站了起來,臉上因天氣炎熱紅得像火燒一般,見到多時未見的雲英,桂英喜形於色,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

事實上,從她十歲進入蔡家開始,這六年來從未有過這麽長時間沒看到雲英,就算是她成了二少爺蔡元齊的伴讀丫鬟,也同樣與雲英住同一個房間。白天不見晚上見,二人仍然是切肉不離皮的金蘭姊妹。今番重遇,二人自然喜不自勝。

“雲妹妹!”桂英也不禁親熱地叫了出口,張開雙手緊緊摟著這個胖墩胖墩的妹妹。

雲英淚水都要流下來了,被桂英摟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也不在意。

桂英放開了雲英,對雲英說道:“好妹妹,我就知道我會看到你,我想你想得緊呢!”

雲英使勁點頭:“我也是我也是,我到處在找桂姐姐呢!二少爺也是!”

桂英聽見雲英提及二少爺,心裏磕噔了一下。

這個人一直在桂英的心中,雖然沒有提起過,甚至當時她被趕出蔡家的時候,她還覺得他懦弱、無能得十分可恨。但其實如果不愛,又哪裏會有恨?她的內心一直牽掛著他,很想他也像雲英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偶爾她甚至會出神地望著街角,希望下一個出現的人就有他,但每一次都隻有失望。

她自己也知道,他堂堂蔡家二少爺,天之驕子,根本不可能來到這種魚龍混集的地方,有時甚至她會覺得他已經遺忘了她,有時她又會想也許有一天他會突然來接她回到蔡家……不知他怎樣了,他過得好不好,他是否也有掛念她,又或者他是否已經有其他喜歡的人了。思念隻不過是一個人在自我折磨,二人的身份其實很懸殊,桂英很想不再思念,可惜思念是不會因你不想就停止下來。

“他還好嗎?”桂英本來不想問,還是問了。

雲英興奮的熱淚不住掉,說道:“二少爺很好,他到處托人找你找了一個月了,到處都不見你,還以為你離開上海了。”

桂英聽到蔡元齊還是關心她,心裏稍寬了一些,嘴上仍對雲英說道:“他找我幹什麽,找到我要再讓他蔡家趕我出門一次不成?”

雲英為蔡元齊辯解道:“桂姐姐你別這麽說二少爺,其實他很擔心你,你的失蹤令他病情還加重些了,躺了十多天的床,早兩天才勉強能起來走走路。”

桂英聽見蔡元齊病得下不了床心裏一頓,想到蔡元齊病懨懨的模樣,心痛得無以言表。想到他已經恢複過來了,心裏才總算踏實了一點。轉念心裏又悲苦:蔡家人生死又哪裏輪得到你這個毫不相幹的人什麽事了。

“他沒什麽大礙就行了。”桂英臉上表現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雲英見到桂英臉上不屑,以為桂英心中有氣未消,也就不好再提蔡元齊。於是問起桂英近來狀況:“桂姐姐,你怎會在這裏?”

大山這時正好招待完顧客,走了過來。大山雖然平時每天麵對婦女顧客,但顧客歸顧客,麵對年輕的女子還是會感到靦腆和不自在。

桂英指著走過來的大山說道:“當日我無家可歸,差點要餓死在巷子裏,是山哥收留了我,給我飯吃,讓我在這工作。”

雲英扭頭看到憨厚的大山,大山站在雲英身邊,身高體型對比起來就像個巨人對著個小孩子說話一樣,看起來有點滑稽。大山熱情地躬身向雲英這個小姑娘作揖行見麵禮,倒讓雲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回身說道:“謝謝你照顧我桂姐姐了。”

大山見雲英對他如此禮重感激,倒是越發不好意思,向回禮又不知怎麽做才對,手腳都有點不知所措,忙用手抓著後腦勺道:“這沒什麽,我這正缺人,桂英能來,我該謝她才對。”

桂英對雲英說道:“要不是山哥,恐怕活不到今日了。”

雲英不禁抓緊桂英的手,腦海浮現著桂英掙紮的情景,雖然桂英現在已經脫離困境,雲英仍似怕她會隨時沒有了一樣,驚慌不已,身體不禁顫抖。

桂英是懂得這個小妹妹的,抱緊她肥胖的身體,安慰道:“不怕哦,我沒事呢,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放鬆……”

雲英在桂英的安撫下才慢慢平靜下來。桂英慶幸,這樣的遭遇幸好是自己而不是這個小妹妹,否則這比自己承受更令人心痛。

“桂姐姐,那你現在住哪裏?錢夠用嗎?夠吃飽嗎?”雲英冒汗的手握住桂英,目光中充滿對桂英的關切。

桂英用手指著旁邊的小棚房說道:“我住這裏,雖然有點小,總起碼不用流落街頭了。而且我在山哥這裏工作,山哥也給我發工錢,肉和米飯都管夠。”

雲英看了看那狹小的小棚房,說道:“桂姐姐,你受苦了。”

桂英搖搖頭道:“沒有,我過得挺好的,對了,你怎會到這裏來的?”

“我隻是路過而已,今天甜姨病了,我代她買一回菜,不想在這裏看到你,總算把我懸了這麽久心放下了。”

雲英和桂英這一談便是大半天,把許久未見要說的話都一股腦子說了。從晌午開始,從烈日再慢慢變成柔和,雲英才記起自己誤了時間,蔡家今晚的晚飯肯定會延誤。可能這個時候,蔡家的廚子和仆人已經在到處尋找雲英。

“糟了,和桂姐姐你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了,我回去肯定得挨罵!”

桂英也是激動過望,沒發現時間竟過得這麽快:“我怎麽感覺隻過了不到一會,這大太陽的就歪一邊去了?”

雲英一邊起身一邊道:“桂姐姐,我們聊了起碼兩小時了!”

大山在旁邊也聽到二人對話,搭話道:“你們兩姊妹已經聊了兩小時四十五分了,教堂的鍾樓已經響了三次。”

雲英挑起菜籃子往蔡家的方向跑去,桂英望著雲英回家的身影,心裏泛起了羨慕……

午後的陽光落在菜場,大白菜的水珠晶瑩剔透,籮筐上紫色肥胖飽滿的茄子也有些憂傷,大青椒也不知道為什麽如此安然,畢竟人群裏的一幕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再回不去的時光。

桂英以為,雲英回去以後,一定會告訴蔡元齊,而蔡元齊一定會來找她,最少會來看她。但等了一個月,依然見不到蔡元齊,也沒見雲英再來過。桂英暗自悲傷,她對蔡家的事情一無所知,心中隻有歎息哀傷。大山是個粗人,雖然不是完全明白桂英內心的悲慟,但也知道桂英越來越不快樂,於是他越發對桂英關心照顧,無微不至。桂英固然感受到了大山的舉動超越了一般主雇關係的關心,但她的心思還完全在蔡元齊身上,對其他人隻有視而不見,所以對大山的恩惠都隻是被動接受,不道謝也不拒絕,而大山也從不計較得失,用心照顧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