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曙光

掛斷電話,歸無豔就準備連飯也不吃了,就往商行裏跑,陳美琪卻攔住了她。

“千萬不要那麽做,”陳美琪說,“聽我的,還是好好地吃你的飯吧。”

“可為什麽不呢?”歸無豔不解地問,“那些顧客是找我的呢。”

“你那樣做了,一是不合情理,二則顯得你不會做人,”陳美琪耐心地向她解釋道,“現在,你已經下班了,櫃台上所發生的事情,所銷售的業績,與你就沒有什麽關係了。你想一下,如果你現在過去了,你讓小四川怎麽辦?在她上班的時間,你去做自己的銷售,這會不會影響到她的業績呢?”

“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話……”歸無豔心有不甘地說。

“不會那樣的。”陳美琪一邊小口地吃著飯,一邊回答歸無豔的問題,“如果顧客是真心找你的,那他一定會再來的,而不會說因為你的不在,就向別的銷售員購買。當然了,也發生過某位銷售員的顧客,被別的銷售員搶走的事情。不過,在我們這兒,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

歸無豔認真地想了想,的確如此。好像某本書裏曾經說過,如果銷售員成功地把自己推銷出去了,那他根本就不須擔心,他的顧客會溜走。退一萬步想,如果小四川真的把歸無豔的這幾名顧客給搶走了,那隻能說明,歸無豔推銷自己的活,還沒有幹好,那麽就怨不得別人了。

想到這裏,歸無豔拿起手機,給小四川撥了過去:“麻煩你給他們講一下,我今天已經下班了,如果他們想要找我,就明天在我上班的時候,再過來吧。”

在電話中,歸無豔聽到了小四川欣慰的聲音。

看來,陳美琪說的對。

“你做得很對,”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把歸無豔嚇了一跳,她回頭,看到學姐正滿臉笑意地望著她。

珠寶商行的基層管理,比如班組長或者一些水電技術人員,是與銷售員一起,實行的是兩班製度。但像李冰這樣的經理級別的人,一般而言,都是一天八小時工作製,每周工作五天,四十個小時。她們的上下班時間,與兩班製的人員不同。所以,對於學姐突然出現在飯堂,歸無豔著實沒有想到。

歸無豔趕緊起身,從一旁的桌子旁,拉過來了一張凳子,讓學姐坐下。“您要不要吃點什麽東西?我去買。”有別人在的時候,歸無豔不願因為說家鄉話,而暴露與學姐的關係。所以,她用流利的普通話招呼學姐。

“我沒有吃下午茶的習慣,我害怕吃胖,”說著,學姐笑了,“但偶爾吃一次,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吧,”她拿出她的工作證,“用我的卡吧,裏麵的錢比你的多。隨便點些東西吃就行。”

學姐的話,讓歸無豔和陳美琪都覺得很意外。尤其是歸無豔,馬上回答學姐道:“您這個身材,再增加二十斤肉也不嫌多。現在的您,除了臉上稍微還能看到一點肉,其他地方,都太瘦了。”

“你真的是這麽認為?”學姐笑意盈盈地問。

歸無豔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我相信你,”學姐說道,“反正,我剛才也說了,吃一次應該不怕會吃胖。你就去買一份炸雞腿,一份酸奶水果沙拉,蛋撻就來兩個吧,再來一杯冰飲就行了。對了,你看看你們兩個再加點什麽,盡管加,我請客。”

“不用了,我這些已經足夠我吃飽的了。”陳美琪在一旁,趕緊回答道。

歸無豔也表示不需要。她起身為學姐去買下午茶了。的確如此,這個時間,對於她們剛下班的人來說,吃的是午飯,但對於學姐,卻是下午茶。歸無豔按照學姐的交代,不一會兒,便端著一個托盤回來了,托盤上放著滿滿的食品。

這個李冰,說害怕長胖,這樣的吃法,不怕才怪呢!歸無豔心裏暗歎了一聲,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有些人怎麽吃都不胖,而有些人,哪怕一日三餐,隻是喝涼水,肉也是噌噌地往上長。至於那些漂亮的女人,更不用說了,她們常常一邊說著害怕長胖,一邊卻又胃口大開,一次就吃下許多食物,可也沒有見她們因此而身體變形。歸無豔看了看自己麵前的那一小碗米粉,又低頭瞄了瞄自己的身體,往常的那種自卑又一次籠罩了她。

但這種自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長時間地將她淹沒,轉念間,她便接受了這個實現,她自嘲地想道:“我既然已經改名叫無豔,為何還要在樣貌上與別人攀比?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將那種讓她產生自卑心理的情緒,給趕出了大腦。

“你今天的表現,很讓人意外,”學姐邊把炸雞腿塞進嘴裏,邊衝歸無豔說,“看到你第一單生意,就攻下了一個難纏的顧客,並且一次性售賣了兩萬元的珠寶。我真為你感到開心!”

歸無豔睜大了眼睛,“我沒有感覺到,他是個很難纏的人呀?”

“你有所不知,那個男人來我們商行好多次了,每次都纏著我們的銷售員,問東問西,但到最後,什麽東西都不買,這裏的老銷售員,幾乎都被他煩一遍了。”學姐說,她把嘴裏的雞肉吞咽下去之後,又喝了一大口玫瑰花茶,“所以,當我看到他去了你的櫃台前時,立即想到,不好了,他要去糾纏你了。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竟然做成了他的生意。快說說,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也沒做什麽特別的事情呀!”歸無豔回答道。她的大腦飛快地運轉著,按照學姐與陳美琪所說的,這個中年男人肯定來過很多次了,但為何每次都不買東西?想了許久,她終於想明白了,或許是自己的真誠,打動了這名顧客。她對他並不了解,介紹產品時,也沒有任何的嫌惡情緒,她隻是覺得,有必要向顧客介紹清楚,然後再由顧客確定,該買什麽。

真誠。這是銷售法則裏非常重要的一條。歸無豔在不知不覺中,非常完美地運用了它。按道理說,每名銷售員都有自己的銷售法寶,並且,這種法寶不會輕易顯人,更不會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別人。但歸無豔是個死心眼的女孩,不會幹那種遮遮藏藏的事情。所以,她沒有任何保留地告訴了學姐:“可能是因為我的真誠打動了他。”

“真誠?”學姐睜圓了眼睛,接著,她便笑了,“是的,就是真誠。對待顧客一定要真誠,我在培訓課上多次強調過。下次,我將采用你的這個銷售案例,再次強調真誠。你沒有意見吧?”

歸無豔搖了搖頭,表示沒有意見。她能夠獲得這次工作機會,就是學姐給予的,她所有的銷售技巧,除了自己在書上學的並摸索出來的之外,其餘的也都是學姐悉心傳授,她能有什麽理由拒絕學姐呢?

但她沒有注意到,陳美琪的臉上,浮現的卻是不一樣的表情。

陳美琪是來自廣東梅州的女孩,皮膚白皙,性格溫和,同時又具有較強的好勝心。她是兩年前來到這家商行工作的。她高中畢業後,便開始出來打工了,在工廠裏,她用去了三年的時間,她發現自己始終不能進入到工廠的寫字樓上班,自己的白領夢一直不能實現,便立刻辭去了職務。辭去工作後,她無所事事了一段時間,借居在一個老鄉家裏,得知商行招聘員工,就來應聘了。

眾所周知,梅州女孩事業心較強,作風也有點潑辣,一般而言,她們多半靠打工積攢下來一些錢之後,就開始幹事創業。所以,在她進入天藍藍珠寶商行來應聘珠寶銷售員時,人事部經理李冰問她:“你為什麽想幹珠寶銷售這份工作呢?”

她回答道:“隻是想快速地提升自己。”

李冰又問:“如果聘用了你,你準備怎麽做好這份工作?”

她答道:“我會用我一切的努力,當然,我現在的朋友圈與老鄉圈的資源,我也會用上。”

總的來說,這是個對成功具有強烈欲望的人。這樣的人,幾乎令所有的企業主頭疼,因為事業心與跳槽率幾乎是成正比的。簡而易之,事業心越強的人,跳槽率就越高。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李冰對是否錄用陳美琪非常頭疼糾結。

最後,李冰在征求了老總的意見之後,才決定聘用陳美琪。老總的話語改變了李冰的想法,老總說:“誠然,光明新區外來人員較多,一百萬人口中,原住民不足五萬人。但你別忘了,這五萬人的購買能力是最強的。從這一點來說,你應該招聘一位懂說粵語的人。這樣,最起碼的溝通起來,不那麽困難了。”

“可她是客家人,說的是客家話,與新區本地話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呀。”

“那個不礙事,”老總端起茶杯,慢慢地飲啜了一口,“你不用提醒我,我也是知道的。但是,你別忘了,無論是哪一種語言,在另一種語言環境中存在久了,雙方肯定會彼此同化的。所以,語言方麵的事情,你大可放心。”

見老總這般說,李冰隻好表示同意。

在陳美琪之前,曾經有過一位新區本地的女孩,來天藍藍珠寶商行工作。她主要的工作,就是負責向本地人銷售珠寶,也就是說,不管哪個櫃台,隻要有本地人前來購買,她都會上前接洽商談。所以,每個月底,她的收入也相當可觀。但她沒幹多久就辭職了,理由讓人哭笑不得,說是作為一名本地人,給別人打工,太難看。

自那之後,不僅僅是對深圳本地人,就是整個廣東人,李冰在招聘的時候,心裏都會打退堂鼓。但此時,見老總堅持要留下陳美琪,李冰也隻好同意了。

“但有一點,你要注意,對於這樣事業心極強的人,你要給她灌輸幹事創業的想法,要給她描繪我們美好的前景,隻有這樣,她才會死心塌地在我們這兒工作下去。”

不得不說,老總的要求對李冰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雖說讓員工穩定下來,跟著企業發展是作為人事經理的職責,但現在的員工尤其是年輕員工,不比以前了。他們擁有了更多的自我意識和選擇機會,稍微工作不開心,或者認為沒什麽拚勁了,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這也是為什麽,每到歲末年初,珠三角這邊總是鬧用工荒的主要原因。

不管為難不為難,作為人事經理,李冰還是決定啃下陳美琪這塊硬骨頭。

光明新區作為深圳新成立不久的功能區,地處偏遠,經濟落後,從市內過來,最快要兩個小時,即便是天藍藍珠寶商行這樣有影響力的賣場,想要招進來廣東本地人,也實非易事。

最初,按老總的想法,陳美琪是要被安排像以前的那位光明新區本地女孩一樣,專門用來接待講粵語的顧客。隻是,以前那個女孩在的時候,就曾讓多個櫃台的銷售員,牢騷滿腹了,現在,如果讓陳美琪也是如此,恐怕其他銷售員肯定會群起而攻之了。

這可以理解。無論是誰,在深圳選了做銷售這個職業,無外乎有兩種目的:一是為了拿到更多的業績,二是提升自己的溝通能力。深圳是座移民城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員都來自全國各地,他們都操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就連深圳本地人,為了向這些外地人做生意,也不得不學起了普通話。所以,即便是本地顧客,即便他們的話語中夾雜著濃重的本地方言,但大多銷售員也能聽明白八九分。如果專門安排一個銷售員,接待說粵語的顧客,那就意味著別的銷售員的業績會受到影響,自然每個人都不願意這樣幹了。

於是李冰和老總商量了一下,決定把陳美琪分配到一個專櫃上去。

對此陳美琪也沒有任何異議。她原本應聘的就是銷售員,壓根兒就沒有奢想過,因為自己梅州人的身份,要享受特殊的待遇。

李冰給了陳美琪一本《廣東人學普通話》,並親自給她講解了語音、詞匯和語法,陳美琪領會得非常快。

由於她本來就是為了提升自己和積累財富,而投身做銷售這個行業的,所以無論是學習普通話,還是學習珠寶方麵的專業知識,她都很主動去學。加上她本身性格就比較溫和,一點兒也沒有廣東人身上的那種優越感,很得同事們的喜愛。她不明白的地方,去向同事請教,總有人會耐心細致地講給她聽。

過了一個月左右,她就能夠單獨地負責起她的專櫃了。她這時才開始運用她的老鄉圈資源,把她的珠寶銷售事業幹的是風生水起的,就連始終穩坐銷售排行榜榜首的王盼,也常常因為她的出現,而產生一種隱隱的威脅感。

與此同時,為了回報同事們對自己的幫助,陳美琪順便還接手了其他銷售員的粵語教學工作。她常常教同事們一些簡單的粵語,不知不覺這兩年時間過去了,不少同事,能夠用粵語進行對話了。如果顧客對這兒不了解,還常常會誤認為,這裏的銷售員都是廣東本地人呢。

但是,在銷售技巧上,陳美琪從來不願意多講。每個銷售員都有自己的法寶,她不願自己的訣竅被別人知悉。所以,當她聽到李冰說,要將歸無豔的銷售經驗分享給大家時,她的眉頭皺了起來,她覺得歸無豔太沒有心機了。這個人的東西,怎麽能拿出來供大家參考呢?換句話說,同事們以後都像歸無豔那樣,對顧客非常真誠,那麽,怎麽突顯歸無豔出來呢?

萬一真到那種局麵,吃虧的始終還是歸無豔自己。

畢竟,歸無豔和同事們都不一樣,她是個姿色平平的女孩,真誠或許是她製勝的唯一法寶。

陳美琪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李冰和歸無豔這一點。

“李經理,我覺得這樣做,似乎不大妥當,”她說,“要知道,這可是無豔幾個月來,才完成的第一單。雖說,對顧客要真誠,這條經驗的確非常寶貴,可無豔畢竟不是別的銷售員。我與她在同一個宿舍,專櫃與她也較近,這些日子為了完成一單生意,她所付出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裏,我覺得她的經驗不應該隨便就分享給大家。”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歸無豔對此卻毫不在乎。“沒關係的,”歸無豔對她說,“其實,這也算不得是我個人的經驗,在入職培訓的時候,李經理就已經給我們大家講過了。隻不過,我把它運用了而已。”

歸無豔沒有在陳美琪麵前,稱呼李冰為“學姐”,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與李冰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她不希望別人把她說成,是靠著關係才進來的。

聽了歸無豔的回答,李冰的臉上充滿了濃濃的笑意。學妹有著這樣的覺悟,她感到開心,同時,她也依稀地感覺到了,歸無豔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蛻變,她身上的那種自卑和木訥,正漸漸地離她而去,替而代之的,是一股堅定的自信。她知道,照此下去,她的這個學妹肯定會成為她的驕傲,成為這家商行的驕傲。

李冰打心眼兒裏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但對於陳美琪來說,盡管她已經意識到了歸無豔的蛻變,可聽到她對分享自己的經驗,如此不在乎,還是感到非常吃驚。“你確定沒關係?”她說,“要知道,當你賣不出產品時,可沒有人會把自己的業績,給你一部分嗬。”

她的言下之意是,到時候別人都像你這般真誠,憑你的競爭力,你怎麽能拿到業績?萬一真到那個時候,你就是哭爹喊娘也無濟於事了。

然而,歸無豔似乎對此並不擔心。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把手放到了陳美琪的手背上,“我謝謝你的關心,”她自信地笑著,“但請你放心,那樣的局麵一定不會出現的。”

李冰望著她們二人,欣慰地笑了。

第二天一上班,歸無豔便迎來了四名顧客。他們四人有著一個共同的身份:出租車司機。歸無豔立即明白了,這就是昨天她與小四川交班之後,來找她的那幾名顧客。她心裏也很清楚,他們的到來,肯定是那位結婚二十周年買禮物給妻子的中年男人介紹的。她在給中年男人開具發票的時候,得知他姓王。於是,此時,她微笑著向這四名顧客說道:“是王大哥介紹你們來的吧?”

這四名顧客都點了點頭。

歸無豔說:“既然是王大哥介紹的,等一下,我給你們打點折。”

天藍藍珠寶商行有規定,對於熟客以及熟客介紹的客人,在購買珠寶的時候,銷售員可酌情給予一定程度的折扣。當然了,這種折扣力度不可能會有很大,但對於顧客來講,哪怕是零點五的折扣,心理上都已經有很大的優越感了。

這四名出租車司機紛紛稱讚歸無豔會做人。在歸無豔的耐心講解下,他們各自挑選了自己稱心如意的珠寶。歸無豔給了他們最大程度的優惠,盡管如此,他們的消費累計金額,還是高達七萬塊錢。這讓原本打算看歸無豔笑話的同事們,心裏極不是滋味。

七萬塊錢加上昨天銷售的一萬九千八百塊,近九萬塊錢的銷售業績,即便是一名轉正後的銷售員,也要超出指標任務百分之十,才能達到這個金額。這也就意味著,歸無豔靠著這兩天的銷售業績,不僅能順利轉正,她這個月還能拿到銷售金額百分之二的提成。

這樣算下來,再加上基本工資、獎金等,歸無豔這個月能拿到的薪酬會超過三千元。

在深圳,三千塊的薪酬算不上什麽,就連工廠裏的普通工人的收入,也遠遠超出三千塊很多。即便如此,對歸無豔仍然是一個非常良好的開始。

到了這時,歸無豔的名字在商行內,被每一個同事都知悉了,她們都知道了,那個名叫“五妮”的靦腆而又內向的女孩,現今變成了自信似乎又討顧客喜歡的“無豔”。

不過,改名字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隻要願意,每個人都可以隨時為自己改無數個名字。但要把所有的證件辦下來,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所托付的對象,是個比自己還要木訥的人。

歸無豔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時,是在第三天晚上。這一天,是她試用期的最後一天,在臨下班的時候,學姐告訴她,她順利通過了試用期,她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學姐又說,晚上,一起出去慶祝吧。這次,她沒有點頭。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她找不到任何拒絕學姐的理由,便賭氣似的噘著嘴,什麽話也沒說。

“你呀,讓我覺得很受傷,”學姐說,“哪怕你隨便編個理由,說個謊也好,我也不至於那麽難受。可你隻是搖頭,什麽話也不說,好像我邀請你出去吃飯,是多令人難受的事情!”

歸無豔多想告訴學姐,不是這樣的,可她又擔心自己越解釋越不清楚,隻好依舊沉默不語。

“幸好,這幾個月以來,我也熟悉了你的個性,”學姐莞爾一笑,說道,“知道你是個不願意說謊的人。隻是,無豔,我必須告訴你,有些時候,人生還是需要有一些善意的謊言的。可能現在你還不明白這一點,但你記住它,準沒錯。”

晚上,舍友們相互外出玩了。她一個人看了會兒書,滿腦子裏都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讓她如在夢境中一般。接著,她關上了燈,直直地把自己扔在了**。房間裏漆黑一片,窗外不時有醉漢在大聲地罵著什麽,接著,便是垃圾桶被踢翻在地的聲音。

她側轉一下身體,希望把腦海裏的興奮驅逐出去,更希望盡快進入夢鄉,以飽滿的精神麵對她明天正式入職的第一天。

眼下已是十月底。現今的氣候是越來越奇怪了。按照深圳官方的說法,今年台風影響的嚴重程度是近五年中較為嚴重的一年,以“韋森特”台風影響最為突出。“韋森特”具有“塊頭大、持續久、影響重”的特點,在其來臨期間,累積雨量達到三百六十七毫米,降雨時間長達六天,是近十年來造成深圳市過程雨量最多、降雨持續時間最長的熱帶氣旋。在它的影響下,七八月份,深圳經常是接二連三地下雨,可自從九月底到現在,幾乎一次雨都沒有再下過了。這樣的反常,不僅是在深圳,就是整個廣東省,也是罕見如此長時間的幹晴無雨天氣。據說,這種幹晴少雨導致了不少地方出現中度氣象幹旱,澄海還達到了特別幹旱程度。

幸喜的是,三天前,冷空氣來了,它帶來了大範圍的降水,才使得這種幹旱得以緩解。

此時,外麵仍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空氣中充滿了潮氣。

臨睡的時候,歸無豔曾試著關窗,但濕度過高的空氣令人窒息。落地窗一開,嘈雜的聲音就頓時湧入。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吵鬧的聲音突然停止,她開始慢慢入睡。

一陣新的動亂開始,有人開始玩弄汽車喇叭。過了沒多久,另一個汽車喇叭插進來合唱。歸無豔爬起床,把腳套進拖鞋,走上陽台。

她想起了家鄉。郭家屯,這個中原地區大別山下的小村莊,自己出生的地方。現在,肯定整個兒村莊都睡著了。村莊裏的每一條路上都空無一人,就連一隻流浪狗都看不見。母親在電話裏曾對她說過,村子裏的年輕人都出去找事了,整個村子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一點生氣。母親的話裏滿是歎息。她知道,母親應該也是屬於這外麵的世界的。父親是一個沉默的男人,常年的勞作使得他原本挺拔的脊背略略有些彎曲。在她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打罵過她們姐妹,他用他的善良教育她們如何做人,用他男人的擔當,撐起她們成長的一方天空。

黑夜此時一定將郭家屯籠罩了,隻是,父親點燃的旱煙袋是否又燙紅了它?

三天前的夜晚,她打電話給父親,讓他去派出所幫忙辦理更改名字的事情。父親靜靜地聽完她在電話中強調的事情,一如往日的沉默,隻是淡淡地說一聲“中”便掛了電話。

她想,我是傷了父親的心。“五妮”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她是父親的第五個女兒。大姐叫大妮,據母親說,賤名好養,這是農村人取名一直以來的習慣。大姐最初的名字是叫妮妮,後來,二姐出生了,父親才把妮妮更改為大妮,二姐就叫二妮,再到後來,三、四姐就順次叫三妮、四妮,她就順次被叫作“五妮”了。她們五姐妹從來沒有因為名字而怪罪過父親。父親一輩子沒讀過什麽書,把她們五姐妹撫養長大,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但父親卻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歸建國。說起這個名字,還得從爺爺說起。

爺爺並非是郭家屯人,他是外省人,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在打日本鬼子的時候,他是一名紅軍戰士,據說還有一個排長的軍銜。在抗日期間,爺爺奉命主持郭家屯一帶的軍事,後來,日本鬼子的空軍飛行員從高處給郭家屯定了位,因為嫋嫋的炊煙很容易從遠處看到。爺爺當時正在郭家屯的曬穀場訓練民兵,一顆炸彈落在他的身旁,他失去了一條腿。後來,戰事吃緊,部隊從大別山區向南挺進,爺爺就被安置在郭家屯養傷。照顧他的就是當時年輕的奶奶,郭家屯的女民兵隊長。自古以來都是美女愛英雄,沒有讀過書的山裏女子更是如此。就這樣,他們走到了一起,爺爺也就在這裏落地生根了。

父親出生時,正值抗戰取得全麵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被宣布從此站起來的時候,爺爺高興,就為兒子取了“建國”這麽個名字,既響亮,又寓意美好的期望。但在歸建國成長讀書的時候,卻意外遭遇了荒,爺爺奶奶為了讓希望延續下去,總是省著自己那一口飯讓兒子吃,沒多久他們也就雙雙撒手而去,留下了年幼的歸建國一人苟活於世。加上歸家在郭家屯是外姓,幾乎沒什麽親人,別說是讀書,就連生計也成為年幼的歸建國最首要的問題。好歹當時的民風還算淳樸,歸建國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總算活了下來,性格雖然自卑沉悶,但長得還算是一表人才。隻是可惜錯過了讀書的大好時光,到現在還是沒什麽文化。

不過,在那個年代,沒讀過書的人比比皆是,沒文化也算不上什麽丟人的事情。真正讓父親歸建國一輩子直不起腰杆的原因,一是母親,但父親深愛著母親,這種愛使他可以原諒母親所犯下的任何錯誤。二是她們五姐妹,家裏卻沒有一個哥哥或是弟弟,用農村話來說,就是“後繼無人”。父親可以忍受別人因母親的錯誤對自己的鄙視,卻無法對別人用另一種眼光來評價他“隻有五朵金花”這件事置之不理。

盡管父親一再認為歸無豔是個“怪人”,對她抱有的希望卻是最大的。他用了他畢生的能力,供應她讀了大學。然而,現在他的這個希望不僅久未回去看他不說,連他給取的名字也將要丟掉,並且,還自己取了一個所有的女子都不會取的名字,這對父親來說,是不是一種無言的傷害?

所以,當歸無豔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時,全身猛一哆嗦,差一點從陽台上摔倒在地。

“大,恁晚了,您咋還沒睡?”歸無豔的心懸在了嗓子眼,唯恐父親說出無法更改名字的事情來。父親就是這麽一個人,這輩子從來都不會求人辦事,哪怕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他也不願意開口求人。

“老了,睡眠就少了。”歸建國說著,開始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每咳嗽一聲,歸無豔心就被揪得緊緊的,她很害怕父親,一不小心把肺子給咳出來了。

過了好久,父親的咳嗽聲才止住。她小聲地對父親說:“您少抽點煙,能戒就戒了吧。”

“抽一輩子了,哪能說戒就戒呢!”

“那您就少抽點,”歸無豔心疼父親,“您的身體要緊。”

“嗯,中。”

歸無豔不敢開口問父親更改姓名的事情。她擔心父親的回答會讓她失望。她太了解父親了,非但從不開口求人,就是見到那些當官的,全身都會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歸無豔記得,四年前,父親與她一起去大學報到時,當學校負責接待的老師問他叫什麽名字,家是哪裏時,他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還是歸無豔拿出錄取通知書,別人才接待了他們。

更改姓名一定要去派出所辦理,父親見到那些身穿製服的警察,恐怕腿肚子都要發軟了吧?

可父親接下來的話,讓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父親說:“名字改過來了。工作人員很負責任,還開了一張你更改名字的證明,他說,這樣你就不用擔心,畢業證與你的名字不符合了。不過,他說,改名後,你要馬上辦理身份證才行。”

“中,俺知道了,”歸無豔心裏嘀咕道,這回去辦理身份,一來一回,最快也要一個星期。可自己明天才轉為正式員工,請假恐怕不好請吧。“俺改天與經理說說,看不能請到假。”她對父親說。

“不用請假回來,”父親趕忙對她說,“警察同誌說了,從兩個月前,在深圳就可以辦理咱們河南人的身份證了。你不用回來,到辦理點就可以去辦了。”

“哦,真哩?”

“是哩,警察是這樣說哩。他還把地址和電話寫給我了。對了,你把你的地址發短信過來,俺明天就托人,把改了名字的戶口本給你寄過去,這樣,你拿著戶口本,就可以去辦身份證了。”

聽到這裏,歸無豔鼻子一酸。她沒有想到,從來不願開口求人的父親,為了自己心血**要改名字的事情,竟然跑到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過來。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她的心頭,她哽咽著對父親說:“大,對不起。”

“傻孩子,說的哪裏話呀!”父親在電話那頭,沙啞著聲音說,“俺與你娘一輩子沒讀過什麽書,家裏都指望你一個人了。不管你要求什麽,隻要是為了你好,俺們都會去做的。”

“大,請您和娘放心,俺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歸無豔含著淚水對父親說道。有了父親母親的支持,她依稀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在不遠處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