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珠胎暗結憂喜參半
一
自從天龍走後，美鳳天天都盼著天龍什麽時候再來看她。
租屋的破舊令美鳳住得非常不習慣。以前美鳳住的是寬闊大院，睡得是錦緞鋪墊的大床，起居飲食都有下人服侍。如今住的是泥磚小屋，泥塵滿地，怎麽掃也掃得不太幹淨，鋪了兩張小床後，連轉身都難。再加上小床硬板，床腳又不平穩，睡上去半夜翻身都會“吱吱”作響。而且什麽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如果不是去花艇適應過生活的辛酸，這樣的日子真過不下去。但怎麽說住在這裏會比在花艇上賣笑生涯好很多！最起碼在這裏不會經常看人臉色！在這裏還有一個至愛的母親！這樣想美鳳就舒服多了。
為了減輕母親生活的負擔，盡管美鳳晚上睡不好，她早上也要早早起床去挑水，拾柴，生火煮飯。這些日常的家務令美鳳吃苦不迭，這時美鳳才體會到母親一個人生活的不易！
天氣轉寒，美鳳單薄的衣衫禁不住寒氣入侵，加上白天操勞過度，夜間偶染風寒便使她咳嗽不止，並不斷地嘔吐。母親為她買來止咳藥煮水給她吃，終於使她止住了咳，但嘔吐卻是一天比一天厲害。有一天夜裏，她又睡不著，嘔了又嘔，心裏起了懷疑：這兩個多月的月經都不來了，是否自己已經懷孕？如果懷孕了，那可怎麽辦？她又驚又喜。驚的是怕無婚先孕，被族人知道了，那可是浸“豬籠”的罪！喜的是這是她和天龍哥的愛情結晶，她天龍哥若知道了就會很快來娶她過門的。她這樣想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美鳳夢見自己騎在一條好大好大白龍的腰上，那條白龍在天上飛，天上飄著棉絮般的白雲，白雲深處有輝煌的天宮若隱若現，她本想去遊覽一下。白龍忽然向地俯衝下去，鑽到洞裏不見了，她去洞裏找，隻見有三條白龍躲在洞裏，一大兩小的。其中大白龍一下子變成天龍，迎上前緊緊地抱住她；兩條小白龍也一下子變成兩個小男孩，摟著她好親密啊，都喊她：“娘親……”。
美鳳剛想說話，喉嚨一下子又作嘔，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她將此夢告訴母親，母親問她是否已和天龍有過關係，她支支吾吾。在母親的追問下，她道出了實情。母親很為她擔心，鄭重地說：“鳳兒，這事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隻有盡快嫁入梁家，才能掩蓋未婚先孕的事實！”
母親想，若女方主動提親會很失麵子，況且胡家已經敗落，如此高攀更是難以啟齒！可美鳳的肚子一天天見大，她母親顧不了那麽多，決定派媒人去梁家提親，美鳳知道後嚇得花容失色，淚流滿麵，跪在母親麵前說天龍已娶妻的事實，叫母親千萬不要去，否則就大難臨頭。
母親氣得大聲數落美鳳：“你好糊塗呀！自古以來，女子未婚先孕是最愚蠢的！虧你一副冰雪聰明的樣子！我平時是怎樣教你的？無論遇到什麽樣的男子，越是喜歡他，越要守住自己的貞操，這才是上上之策！可是你……唉！在花艇上那麽多狂蜂浪蝶的地方，你都能守身如玉。以前那麽多大戶人家的公子，不管多英俊富有，他們上門求親，都被你一一回絕！現在卻為了那天殺的天龍，就毫不設防被他奪了你的貞操！你想過沒有，他已有妻子，你現在有了身孕怎麽辦？嫁給他做妾？！一向心高氣傲的你甘心情願嗎？即使你願意，他家人同意嗎？他妻子同意嗎？假如不同意怎麽辦？假如連天龍都不理你了呢？”
“娘，求您不要這樣說了好嗎？你是知道的，能理解的嘛！我和天龍相知多年，情深意切，我們好不容易相見，所以我一下子忘乎所以，情深所致，才忘了你千叮萬囑的守身之道。唉！命中注定該有的總會有，該來的總會來！但我堅信，天龍是不會拋棄我的！”美鳳連忙向母親解釋道。
“就算他不會拋棄你，現在你該怎麽辦？！”母親焦急地問。
“天龍現已去護送貢品上北京，等他回來我就告訴他，讓他想辦法娶我入門，我做他的妾侍也心甘！”美鳳說。
“如此你會很危險！這樣吧，我叫人用藥幫你將孩子打掉！你就不用為此擔驚受怕了！”母親提議道。
“不！我和龍哥的骨肉，我是不會打掉的！況且有了孩子，天龍就會很快將我娶入梁家。這要等天龍回來再說。”美鳳強硬地說。
“你會後悔的！肚子越大，你就越沒有選擇的權利了！你要三思呀……”母親苦口婆心地勸美鳳，可美鳳根本就不為所動。
二
隨著日子一點點的過去，美鳳的肚子也一點點增大，漸漸鼓起，已有點顯山露水。好久沒有天龍的消息，她心神不定，但她潛意識裏不斷想著美好的事情。
小時候母親常常帶她去看戲，回家後她愛上了唱粵曲，常常模仿戲裏歌曲，不停地練唱。她也很喜歡跳舞、彈琴，13歲那年在她的央求下，她母親請一位師傅專門輔導她，培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有一次，她到村子裏的大榕樹旁空地上玩，看見一位穿著白衣的少年在一群年輕人的簇擁下吹口哨。而她則遠遠地望著他，和著他口哨的調子，時而唱歌，時而跳舞。
風卷起她的長發飄起來，那少年看見了輕輕地從她身邊走過，然後他回過頭笑著對她說：“你的長發真好看！唱得好，舞的更好！你繼續唱吧，我和著你的曲調吹口哨。”
她臉紅極了，笑著點頭不語，這位劍眉朗目的白衣少年就是天龍！其實在黃埔村裏他倆早已認識，經常見麵，隻是之前較少交流，兩小無猜，而那天他們交談甚歡，談天說地，又唱又跳，非常開心。之後，他經常帶她到山上看夕陽西下。有一次，在黃昏的暮色裏，她轉過身對他說，我唱一首歌給你聽，你要和著調子吹口哨。他說太好了。於是她邊唱歌邊跳舞，他悠揚地吹著哨子，漸漸地，他倆配合得多麽的默契……
就這樣，美鳳常常回憶她和天龍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還常常做著這樣的夢：天龍回來了，走近她時，一下子就變成一條銀白色的龍在天上飛翔，自己也變成鳳凰和白龍一起，在天上飛呀飛，舞呀舞……
夢境常常是美好的，好像真實可觸。然而現實卻是不容樂觀的，美鳳非常苦悶、憂鬱，因她擔心的事情太多了，加上她有懷孕之人的孕吐、頭暈、乏力等症狀，這使她吃不下，睡不好，更加的消瘦。母親看在眼裏，痛在心裏。這時候母親不敢再指責她，而是不斷地安慰她。母親見美鳳夜晚憂鬱難眠，一天比一天憔悴，第二天早上起來便對她說：“你和天龍是龍鳳配，吉人自有天相。這樣吧，南海神廟是最靈驗的，你最好去南海神廟稟告神靈，菩薩肯定會保佑你們的！我現去黃埔村幫你打聽消息，看看天龍回來了沒有。”母親說完就出去了。
“哦！”美鳳很久才反應過來。她發覺自己很久沒出門了，在這條小村莊，她既不認識鄰居，也沒朋友，甚是孤苦無助。是啊，很久沒去過南海神廟了。南海神廟是近海群眾的必拜之神，雖離黃埔村甚遠，但母親卻經常帶她去那裏進香。據說南海神廟是古代皇帝祭祀海神的場所，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地，南海之神祝融在此鎮守。祝融是古代帝王，他以火施化，號為赤帝，是火神，非常之靈驗。她記起今天是初一，是該去神廟進香了，她想請菩薩來為她指點迷津。於是她一個人急急來到南海神廟，隻見規模宏大、古色古香的神廟裏到處人頭湧動，香客甚多。她隻想找一清靜處，偷偷地稟告，所以她順著南海神廟的廟門一處處地找。
美鳳從“海不揚波”石牌坊走到氣度不凡的頭門，再從上方刻有“聖德鹹沾”橫匾的儀門走到刻著“萬裏波澄”四個金色大字的康熙禦碑亭；從雕有五個朱紅公雞的“朱雀台”走到寫有“赤麵秉赤心騎赤兔追風馳驅，青龍觀青史執青龍偃月隱徽”對聯的關帝廟；又從寫有“順水千舟朝洪聖，伏波萬裏顯真龍”對聯的南海神大殿，走到寫有“明陽明月明天明地明施主，順風順水順程順業順眾生”對聯的明順夫人（即南海神夫人）昭靈宮，一直都無法找到一處清淨地！她隻好等午後時分人少點再去稟告。打定主意後，她往西一座小山丘處走，此山丘有100多級階梯，她拾級而上，來到往日與天龍一起在此觀日出的聖景處——浴日亭。
此亭單簷歇山頂，梁架簡潔。這裏三麵環水，亭冠其巔，居高臨下，瀕臨大海。美鳳極目往下看去，此時正當午時，隻見萬裏碧空，豔陽高照；海空相接，煙波浩渺；無限風光，盡收眼底；賞心悅目，心曠神怡！這時，她記起了那次早晨和天龍一起觀日出的情景。他倆登臨遠眺，旭日初升，霞光萬道。茫茫碧波萬頃之中，頓時染上一層金光，一輪紅日從海上冉冉升起，蔚為壯觀！這是名副其實的“浴日亭”！“浴日亭”仍為當時羊城八景之首，稱“扶胥浴日”或“波羅浴日”。
當時他倆一邊驚歎著日出的奇景，一邊思索著吟詩。天龍隨口吟出兩句：“海上紅日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美鳳接著也奪口而出兩句“人生代代無窮已，紅日年年望相似”！天龍笑美鳳改詩改得好，美鳳也笑天龍偷詩偷得妙！他倆相互逗趣，笑得前仰後翻，合不攏嘴。
天龍說，很多名人墨客都來過此地，並留下詩作，他倆作詩肯定比不上這些大文豪，不如說說有那位文豪曾到過該亭，曾寫過什麽詩？美鳳記得是蘇東坡來過此地，但他的詩作內容卻答不上來。天龍接著她的話茬往下說。他說大文豪蘇東坡被貶，途經廣州，登上浴日亭。因驚歎這大海的壯闊，太陽的輝煌，天地的浩茫，廟宇的古樸，便感懷身世地寫下了“南海浴日亭”一詩：“劍氣崢嶸夜插天，瑞光明滅到黃灣。坐看暘穀浮金暈，遙想錢塘湧雪山。正覺蒼涼蘇病骨，更煩沆瀣洗衰顏。忽驚鳥動行人起，飛上千峰紫翠間。”
美鳳不甘落後，也接著補充說，蘇東坡在亭上觀看大海浴日時，聯想到錢塘江那排山倒海的大潮，可見當時這裏觀日出之壯觀。詩因亭作，亭仗詩威，有識之士者將蘇詩刻碑紀念，立於亭內，小崗因此聲名遠播。後來有眾多的文人墨客遊完南海神廟，喜歡黃昏泛舟於此，第二天拂曉時分才登上古亭觀日出，留下不少步東坡韻的詩詞。其中最著名的是明人陳獻章用自創的茅龍筆勁書的《浴日亭和蘇東坡韻》一詩。詩是這樣寫的：“殘月無光水拍天，漁舟數點到灣前。赤騰空洞昨霄日，翠展蒼茫何處山。顧影末須悲鶴發，負暄可以獻龍顏。誰能手抱陽和去，散入千岩萬壑間。”她覺得這首詩比蘇東坡所吟之詩更超脫一些。天龍聽後也有同感，與美鳳相視一下，會心一笑。兩人鬥詩，不相伯仲，不亦樂乎！
三
午後的陽光依然燦爛，灼射著美鳳的大眼睛，把她的思緒也拉回了現實。她在浴日亭徘徊了許久，浮想聯翩。她想下午進香的人應該少了吧！於是她向南海神廟大殿走去，果然人流漸漸少了。美鳳來到大殿門前，隻見大殿正中端坐著高大的南海神祝融，他頭戴王冠，身著龍袍，手執玉圭，體態豐碩，神情卻十分端莊，一派和藹的王者風度。
美鳳不由記起那次和天龍一起來大殿前談論起“祝融”的情景。那時他倆來殿外，看見大殿屋頂用綠色的琉璃瓦覆蓋，中間有雙鳳飛翔、鼇魚倒懸等紋飾的琉璃瓦脊，上部有兩條軀體彎曲作騰飛疾走狀的蒼龍造型，它正在爭奪當中的寶珠。天龍問美鳳，這些裝飾有何意義？美鳳說雙鳳代表美麗，鼇魚代表自由，蒼龍代表權力，而寶珠代表智慧。
美鳳接著問天龍，大殿敬奉的祝融，是火神還是水神。天龍說是火神，“祝融”是火神的封號。“祝”是永遠、繼續的意思，“融”是光明的象征，就是繼續用火來照耀大地，永遠給人帶來光明。“你叫美鳳，是鳳凰的化身，鳳凰喜火，在火中重生，因此，你與火神相生，等下入殿時你要多多跪拜火神，他會助你心想事成！”
美鳳說他隻講對了一半，祝融既是火神也是水神，古人認為，南方屬火，火又是光明的象征，火之本在水，故祝融合水火為一神，且符合周文王八卦中離“≡”屬火，方位在南方之海，南海屬水的卦象。“你叫天龍，是龍王的化身，龍王喜水，在水中騰飛。因此，你與水神相生，等下入殿時你也要多多跪拜這個南海之神，他定會助你龍騰四海！”
天龍聽後會意地笑了！他說相傳祝融還是一個音樂家，經常在高山上奏起悠揚動聽、感人肺腑的樂曲，使黎民百姓精神振奮，情緒高昂，對生活充滿熱愛。“你我都酷愛音樂，祝融是我倆的知音！我倆以後還是要多多來敬奉他！他必會保佑我倆琴音不斷，愛心不改！”
美鳳腦海裏想的全是有關她和天龍在這裏的對話，特別是天龍那熱情洋溢的愛語，使她聽了溫暖如春，常常在她耳邊回響！她在大殿前徘徊了很久，一心想等大殿沒人時再進入，可大殿裏的香客來來回回，不曾間斷。要想自己一人在此靜靜稟神沒人打擾那是不可能的。隻見此時有幾個香客跪拜在南海神下麵，全神貫注地祈禱，各稟各的心事，各求各的福祉，全然不理他人的事情。
美鳳想：這些人天南地北的，也許根本就不認識她，她的事情即使陌生人知道了也沒什麽關係，因此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也不管別人是否關注自己，於是大步地跨進殿門，見到了心目中無限信仰的南海神，她虔誠地跪下去，深深地拜了三拜，然後焚香躬身稟告：
“天地之神明，日月之三光。天上龍作水，地下火為神。南海諸神中，火神為最尊。恭敬請火神，詳聽我稟陳。民女胡美鳳，家住黃埔村。家裏破了產，租住小洲村。為了還債銀，父兄去南洋。為了家生計，我唯上花艇。花艇中賣唱，賣藝不賣身。日子長且慢，天天思我郎。我郎梁天龍，生死尚未卜。思君不見君，夜夜淚滿襟。海上聞歌聲，便知是愛郎！久別今重逢，欣喜長相擁。雙雙吐真愛，依依敘情懷。多年不見君，相見恍如夢。青梅竹馬戀，牛郎織女情。夜深輕私語，同眠夢也圓。別夢兩依依，最憶龍鳳詩。龍珠已暗采，珠胎順意來。且喜複且憂，不知福或禍。是福擋不住，是禍躲不過。且憂不知喜，愁殺腹中子；且喜不知憂，幸種龍鳳胎。但求火神爺，速報我郎君。讓他知此訊，早娶早安胎。保佑我與他，百年能偕老。逢凶能化吉，遇難也呈祥！家門能興旺，添丁又進財。歲歲保平安，吉星永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