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別三載意外連連

黃埔村有個玉虛宮,又稱北帝廟,建於北宋年間。村裏的傳統是每年農曆“三月三”都要慶祝“北帝誕”。北帝誕是黃埔村人心目中最重要的節日,來自鄰近鄉村的舞龍、醒獅隊會在這一天趕赴這裏拜“北帝”,鄉親們和旅居外地的族人也都會齊齊聚在一起為北帝“祝壽”,舉行盛大的廟會。廟會有豐富多彩的節目,如“上匾”儀式、“飄色”巡遊、唱大戲、吃“阿公飯”等等。同時,黃埔村裏梁、胡、馮、葉等幾大姓氏,都在各自的宗祠前大擺筵席,宴請各方親朋好友,好不熱鬧。

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農曆三月三,正值春光明媚,風和日麗。“咚咚咚……”鼓樂喧天,一年一度的北帝誕鑼鼓聲又響起了。舞龍、舞獅、放爆竹,熱鬧的氣氛一浪高於一浪。一大早,黃埔村民就齊聚在北帝廟前,舉行“上匾”儀式。按風俗習慣,村裏凡在40歲以上、年齡尾數為1的男子都會在當天到北帝廟舉行朝拜儀式,把名字刻在同一塊牌匾上,並把牌匾高掛在北帝廟內。

“上匾”是黃埔村男子人生的大事,上了匾的男子就是可以交付重任的“頂梁柱”了。“上匾”也是一種祝壽和祈福的做法,成了黃埔村獨具特色的風俗。這天,大多數村民的匾一般都是寫著“至福健康”之類的內容,隻有梁念德的匾與眾不同,刻著“財通四海”四個金光閃閃的鏤金大字,特別醒目。拜完匾後,他望著眾人一臉疑惑表情,拂開一襲黛青色的寬袖開衫對大家朗聲解釋道:“諸位鄉親,今天是北帝誕,老夫是做生意的,當然要拜‘財通四海’匾啦!”

眾人皆點頭說:“對啊對啊!”

“另外,我覺得特別值得慶賀的是乾隆皇帝實行的‘一口通商’,廣州已經成為中國唯一的對外貿易口岸,本村的黃埔港也就成了外國商船進入廣州的必然停泊之地,本村也就能‘財通四海’了,你們說是不是?”梁念德微笑地說。

“是啊,廣州‘一口通商’,黃埔勢必‘財通四海’!看來今後我們大家都要拜‘財通四海’匾啦!”眾人聽了很受鼓舞,也紛紛笑著打趣。

“咚——咚——”忽然從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陣鑼鼓聲,循聲望去,隻見龍獅開道,鑼鼓鳴響,嗩呐聲聲,彩旗飄飄。一群“高人”飄過來,大家都爭相出去觀望,發現這是本村邀請來的番禺潭山飄色組,“一龍一鳳”民間傳統飄色伴著鑼鼓聲沿著村內巡遊。進行高空飄色表演的每個小女孩都穿著豔麗的戲服,分別表演著蟠桃獻壽、仙女散花、龍鳳呈祥的美妙圖景。梁家兄妹天虎和天柔正擠在人群中,爭著去摸龍頭。因為傳說隻要摸了龍頭,一年都會行好運的。

“別擠!別擠!”舞龍的師傅大聲喊道。天虎搶得一個空檔,手一伸摸在龍頭上。說時遲,那時快,另一隻手也剛好伸到龍頭上。兩手重疊那一刹那,雙目相對,天虎驚喜地喊道:

“哥!”

天柔也看到了,她驚呆了,她把那人拉到人群邊上:

“哥,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天龍激動地看著天柔,撫摸著她的頭發:“妹妹,你長高了,更好看了。”天虎喜極而泣:“哥,你終於回來了!你知道嗎?整整三年,我們天天想你,爹的頭發都白了一半了。”天龍也淚往上湧:“你們快、快帶我去見爹爹!”

梁念德正在和鄉紳說著話,隱隱間好像感覺到什麽,驀然回頭一看——一個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正徐徐向他走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了,看清楚了,梁念德老淚縱橫起來:“天龍啊,你到哪裏去了?爹想你想得好苦呀!”天龍也激動不已:“爹,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啊!”

“那我們先回家再說。”梁念德拭去眼淚拉著天龍就走,天虎、天柔緊跟其後。

回到堂室坐定,仆人奉上茶點。天龍開始述說起他三年來的驚險經曆:

當年他和幾個從仆乘船去杭州采購絲綢,本來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二十幾天後他們就準備回航了。當他們將一匹匹絲綢放好的時候,天空突然陰雲密布,下起密集的小雨來,風也東一陣西一陣地吹,導致船行駛得很慢。

當天夜裏,海麵黑漆一片,突然聽到幾聲“快、快、快!”吆喝聲自遠而近傳來,在船上昏暗燈光的映照下,十幾個如鬼魅般的黑影迅速包圍過來。蒙著麵的歹徒竄上船來,為首的那個用低啞的聲音叫著“別動!”並揮舞著他們閃著寒光的匕首。

船工們都是風裏來,雨裏去的,膽大無比,紛紛與之搏鬥。混亂之中天龍被船櫓擊中頭部,跌落海中。幸好有一忠心的仆人及時丟下一個大木桶。他當時還有意識,馬上緊緊地抓住那隻木桶,才沒有沉入水中。他就隨著那木桶漂浮在水麵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幸好碰到一艘回航的英國貨船,把他救了起來。之後他就整整昏睡了三天,醒來後卻什麽也不記得了。

那艘英囯貨船的船主費朗尼粗通漢語,詢問天龍家在何方時,天龍卻說不上來。後來隻好把天龍帶到英國。他就住在船主的家中,做了他們的漢語老師。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船主費朗尼家失火,他為了救恩人而被異物砸中頭部,卻想不到因禍得福,竟使他恢複記憶。後來費朗尼因身體原因已不能再遠航了,隻能幫他聯係上另一艘要去廣州的貨船,因此他才得以回到黃埔。

故事說完,梁念德唏噓不已:“你平安無事就好了。自你失蹤後,你大娘每日必去北帝廟禱告,保佑你早日平安回到家中。現在北帝果然顯靈了,明日要備齊三牲酒禮到北帝廟還神才行。”說到這裏,天龍再也忍不住了:“爹,那美鳳呢?她還在我們的祖屋住嗎?”說起美鳳,梁念德沉默了。天龍急了:“爹,你倒是說話呀!美鳳怎麽了?”

“天龍,爹對不起你呀!”梁念德終於說話了:“沒能幫你照顧好美鳳。”梁念德說起了美鳳的經曆:“自你走後,我就把美鳳一家接到祖屋來。你胡叔倒也挺歡喜的,隻是美鳳的哥哥不願寄人籬下,他走了,聽說是偷渡去了新加坡。為了使他們家擺脫債主的糾纏,我還給了他們一筆錢去還債。誰知你胡叔——唉,那姓胡的竟臨時見錢起意,他沒有把錢還給債主,卻攜款逃跑了。美鳳娘覺得沒麵目再見我們,堅持要走,我勸她們留下等你回來再說,她們才留下來。她們一直等,一直等,你卻一直沒回來,美鳳終日以淚洗麵,她以為你已經……她……”說到這,梁念德停住不說了。

“她怎麽樣了?”天龍急問。

“她一時想不開,留下一封信給她娘,投江自盡了!”天龍聽到這,隻覺胸中一緊,一時不禁,竟昏了過去。

“天龍!”“哥!”“哥!”梁念德、天虎、天柔紛紛上前叫喚。良久天龍才悠悠醒過來,第一句話就問:“信呢?”

“信她娘悲痛之下已燒掉了,上麵大約是說你不在她也不想活了,她要跟隨你去這樣。”梁念德說的時候眼眶紅紅的。

“鳳妹啊!你為什麽不等我呀?”天龍再也忍不住了,痛哭了起來。

“天龍啊,人死不能複生,你也不要太悲痛了!”梁念德勸慰天龍。

一連三天,天龍都恍恍愡惚的,他關在自己的房裏不吃不喝,任誰勸都無濟於事。到第三天,天龍跌跌撞撞地跑到碼頭上,天空豔陽高照,江水波光粼粼,洋船小艇來來往往。景物依舊,但伊人不在,隻徒留感傷。

天龍站了很久很久,直至被一聲槍聲將他從回憶中驚醒過來。隻見一個官兵正在追捕一個洋人,那洋人天龍卻是認識,正是自家承保的“王子號”洋船水手安東尼。安東尼一邊跑,嘴裏一邊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麽。

天龍在英國待了三年,已精通英語,知道他說:“自由!我要自由!為什麽不準我們下船?不準我們上街?我們也是人!抗議!我要抗議!”

追捕他的官兵一邊跑一邊叫:“站住!你這夷狗!你好大的狗膽,竟敢調戲我大清民女!”天龍聞聽此言,大驚失色。

當時洋人水手是被嚴格限製自由的,如果他們犯錯了,特別是像調戲婦女這樣的惡劣事件,為他們承保的保商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那麽爹……天龍不敢想象了,最後一絲理智,終於令他振作過來。他必須回家告訴爹這個消息,好讓爹早做準備。

天龍回到家,梁念德和三姨太也回來了。梁念德看上去很疲憊,眼下正是朝貢季節,所以很忙。其實三姨太對天龍的回來是不歡迎的,本來她這三年來已精心**天虎,準備讓他做老頭子的接班人,沒想到失蹤三年的天龍突然又回來了,這令她有點措手不及,但她表麵卻不露聲色。

梁念德看見天龍肯出房門了,高興地吩咐林嫂去準備飯菜。天龍看見他爹疲憊之中露出的笑容,對自己將要大禍臨頭了還渾然不覺,他的眼中不禁湧起了淚花。梁念德察覺到天龍神色不對,便詢問有什麽事,天龍如實相告。梁念德聽後臉色慘白,他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近日天氣炎熱,終日悶在船上的夷人,頻頻要求下船上岸,但這是明令禁止的,調戲大清民女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海關總督鄭朝史早下禁令,誰違抗必治重罪。

“這下糟了!”梁念德很擔心地說:“最近皇上對黃埔夷亂特別關注,前一陣子因為夷人下船的事件,已有多位行商挨了板子,現在咱們承保的夷人竟然調戲民女,這還了得!這是進監獄的大罪!”三姨太也緊張起來:“老爺,你倒是快想想辦法呀!”梁念德沉思了好一陣:“現在隻有一個辦法了,就是海關那邊把事壓下來,不上報朝廷。看來這隻能去求潘行首了,他和海關總督鄭朝史是表兄弟,去說情的話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哎,對呀!”三姨太忽然興奮起來:“聽說潘行首的女兒潘玉珠自從三年前知道天龍失蹤後就單思成病,到處尋良醫也無藥可治,潘行首這些年三番兩次來打探天龍的消息。那如果天龍去求他的話,事情一定能成!”

梁念德心思一轉:是呀!說不定這次能因禍得福,本來他就希望和潘家聯姻。潘偉成是十三行的行首,他家是黃埔村首富,不知多少人盼著與潘家聯姻呀!若天龍能和潘偉成行首的女兒聯成婚,這可真是門當戶對啊!這對今後梁家洋行的發展有著無可估量的助力!若這次天龍去求潘家,潘行首為了女兒一定會以婚姻為條件。那麽,不正是他希望的結果嗎?這可是一舉兩得啊!

念頭一定,他就殷殷切切地轉向天龍道:“天龍啊,你也聽到了,爹也不想逼你呀,可是真的沒有辦法了,現在隻有你能救爹爹了!爹可不想在監獄裏終老啊!”天龍在邊上聽著,縱有一千個不甘心,一萬個不願意,但事已至此,也隻有點頭答應了。

再說潘偉成的女兒玉珠。不由人不信,這世上還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自從三年前在梁府壽宴裏對天龍驚鴻一瞥後,她心裏就泛起“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那俊朗含情的劍眉,那黑夜般朦朧卻星般閃爍的雙眸,分明就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當年她爹和梁念德在壽宴上說親時,她是又羞赧又期待,回到家後仍覺芳心如鹿,纏綿悱惻。

後來天龍失蹤後,她就害起了相思病,每日不思飲食,隻癡癡地在窗前眺望,作著一些:“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海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外”的句子,日複一日,逐漸就為伊消得人憔悴,人比黃花瘦了。她爹看她每天病懨懨的樣子,又心痛又氣惱,到處尋請名醫,可名醫皆說:心病還須心藥醫。為此,潘偉成覺得束手無策。

這天,後花園裏,花紅柳綠,蝶兒翩翩。可是這一切玉珠都是無心欣賞的,她又像往常一樣,呆坐在翠竹掩映下的石凳癡癡出神,石桌上放著一張墨痕未幹的紙,寫著一首題為《思君不見》的詩:

妾住村東頭,

君居港口邊。

與君初見麵,

許下一生緣。

日日相思淚,

依依故裏情。

思君久不見,

可歎又一春!

小丫鬟在一旁偷看著,默念著內容,等下要將詩詞內容向潘夫人匯報。

潘夫人不無憂心的進來,搖了搖頭,叫了聲:“玉兒!”可玉珠不知是不是沒聽見,並不回答。潘夫人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境況,她坐到玉珠對麵石凳上,又痛惜地叫了聲:“玉兒!”玉珠這會兒才勉強地抬起頭,應了一聲:“娘,您來了。”

她娘歎了一口氣,說:“玉兒啊,你這個樣子娘看著心痛呀,你也別太死心眼了。娘知道你喜歡那個梁天龍,你爹以前是把你許配給他,可現在他已失蹤這麽久了,你還想著他嗎?”見玉珠默默無語,她娘又說:“人家張伯伯的兒子張子俊年輕有為,文武全才,這些年多番的來訪,你就是不理人家,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何必呢?”

“娘,您別說了!”玉珠幽幽地道:“難道連您也不明白女兒的心思嗎?女兒這顆心已再容不下別人了。”

“玉兒呀,你咋這麽傻呢?總是不聽人勸的!難道那個梁公子一輩子不回來,你也要等他一輩子嗎?”潘夫人有點生氣了。

玉珠的目光越發迷離了:“女兒也沒辦法,誰叫我不能左右自己的心呢?”

潘夫人正欲再說什麽,潘偉成突然興衝衝走進:“玉兒!玉兒!”一抬頭看見潘夫人:“夫人,你也在呀!”

潘夫人迎上前去問:“什麽事這麽高興呀,老爺?”

“粱念德老爺的大公子梁天龍回來了!”潘偉成興奮地回答。

“真的?”潘夫人也驚喜起來。

那邊玉珠正岀神間,突聽“梁天龍”三字,驟然精神一振,情不自禁地走近她爹爹:“爹,您說什麽?您說誰回來了?”

她爹愛撫地看了她一眼,說:“梁家大公子梁天龍呀!”

“真的,爹,您不騙我吧?”玉珠眼中放岀光彩來。

“爹騙你幹什麽?他還在廳裏等著呢。要不爹給你把他叫來吧?”潘偉成微笑著。

“不!不!”玉珠慌亂起來,偏過頭去叫丫鬟:“杏兒,快幫我梳妝去。”說完匆匆回房去了。

潘夫人含笑望著女兒離去的背影,轉過身去問潘行首:“梁公子來幹什麽呀?是不是奉他爹的命來提親呀?”

潘偉成把天龍他爹涉罪,天龍來求他一事說了,潘夫人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天龍和玉珠雖未定親,但有父母之命,將來也是我們的女婿,這個忙我們卻是要幫的。”

潘偉成道:“但這還要看總督大人的意思。”

潘夫人胸有成竹地說:“這樣吧,我去和表哥說,最多上下多打點些銀子。”

這會兒,玉珠已梳妝完畢,容光煥發,嫋婷走岀,羞澀地問她爹:“爹,梁公子在哪呀?”

潘偉成疼愛的暗笑一下,道:“在廳等著呢。”

天龍正在客廳裏徘徊著。他的心情很複雜,如果沒有美鳳,他自當是遵從父母之命,行孝子之德。不過即使美鳳已經……,現在的他也是沒有心情來談婚論嫁的。但是他如果不這樣做,等待他家的又將是一場不可預知的大禍。

正當他思緒紛繁之際,潘偉成哈哈大笑走進:“賢侄,讓你久等了!”天龍趕忙拱手行禮:“潘行首,那我爹的事……”

“賢侄啊,你知道嗎?你一去三年,杳無音信,把我們都擔心壞了。當年老夫和你爹在壽宴上互訂婚盟,小女為表貞潔,已足等了你三年,隻要我們結為親家了,那你爹的事就是老夫的事,老夫自當會盡力而為的了。”

天龍正欲答話,一抬頭看見玉珠正在她爹身後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一瞬間他有一點恍惚,她真的是太像鳳妹了。再細看她那模樣,天龍不覺一怔:三年前那流光溢彩的媚眼已因長時間鬱結而黯淡不少,那令人驚豔的豐姿也不知不覺的清減許多,他不禁有些心酸。

“賢侄,在想什麽呢?”潘偉成看他出神,就問。

“哦,沒什麽。”天龍回過神來,把心一橫:“潘行首,請放心。自古孝義為大,小侄自當遵從父母之命,履行爹三年前許下的諾言。”

“好好好,賢侄果然是知書達禮之人。”潘偉成撫須大笑。

因了潘家的疏通,夷案一事終於塵埃落定。梁家化險為夷,天龍也依約前去提親。雙方擇定良辰吉日,準備三天後舉行婚禮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