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劫後重逢美夢成真

十幾年後,黃埔村內。

眼前是一座雄偉恢宏的府宅,門前石獅森然,屋角飛簷流碧。穿過高大的門樓,沿著鋪滿小圓石的九曲小道,是一個美輪美奐、布滿奇花異草的花園:千姿百態的古樹錯落分布,稀有的花卉和奇異的鳥兒爭奇鬥豔,形態各異的假山,小溪流水,錦鯉悠遊,月洞小橋,間中還有各種新奇美麗的小動物的影子,如孔雀、梅花鹿、小白兔等等……

梁天龍和潘玉珠正在寬闊的飯廳裏用著早餐,6歲的兒子梁有智吃完最後一塊蛋糕後,迫不及待地跳下高大的紅檀椅,女仆趕緊跑過來想拉他的手,他早就向花園裏跑去了,玉珠喊著:“慢點,有智,慢點跑……”

梁天龍穿著一身上好的絲綢長袍,坐在正中位,潘玉珠戴著一頂西洋花邊帽,一身圓領花邊西洋裙,坐在一側吃著蟹黃包子,微笑地看著兒子調皮的身影。旁邊侍立著數個女仆,明媚的陽光從巨大的洋玻璃門中透過來,飯廳很大,鋪著進口的亮得耀眼的大理石,中間豎著鑲嵌著金、銀和寶石的檀木圓柱,精美絕倫,還有晶瑩剔透的九花大吊燈從天花板垂下來,一切顯得那麽富麗堂皇。

玉珠舀了一匙燕窩羹,優雅的放入嘴中,說:“有順、有利終於雙雙考上秀才了,龍哥,你的心可以安樂些了吧?”

“嗯,總算盼到這一天了。”梁天龍吃完一個蝦餃,用餐巾拭了拭嘴,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是開始,以後還要通過鄉試、會試、殿試、考中舉人、貢士、進士才有希望博得功名,光大門楣呀。”

“從商終不是長久之計,”玉珠也深有感慨地說:“看著同行們破產的破產,流放的流放,別看我們現在這樣風光,我這心裏總是不踏實呀!”

“士、農、工、商,商人就算再有錢,也是社會階層排在末位的一個集體,是社會地位最低的一群人。雖然我們可以通過捐輸獲得官銜頂戴,可那都是虛銜,沒有實職,見到官依然矮三分,就算是黃埔稅館的一個小稅史也可以整我們……”

“唉,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隻有踏上仕途,才是光宗耀祖,揚眉吐氣的唯一出路。每次我想到你因為一點小事,就被迫戰戰兢兢地躬身在官老爺麵前,頭也不能抬,眼睛隻可望著官老爺的第九顆紐扣上,而且隨時都可能挨板子,我就心痛呀!”

天龍搖著頭,歎著氣:“這就是身為行商的命運,身不由己呀!”

玉珠不無憂慮地說:“是呀!不過我最怕的事是遭到流放。你看馮輝,就因為承保的西洋船的水手打死了人潛逃了,成了替罪羊。其實馮輝本身一點錯也沒有,這真是可怕!我們是南方人,要流放到那個冰天雪地的伊犁,這怎麽受得了呀!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天龍神色凝重起來:“在我們中國,要做人上人,就隻有走科舉之路了,所以教育是最重要的,當年我屢考不上,才決定了我從商的命運,我可不希望後代繼續我這種表麵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整天提心吊膽的日子。”

玉珠忽然想起什麽,說:“有智也六歲了,我們也該為他建私塾,請老師了。”

“是呀,”天龍點著頭說:“我早就想到了,連名字我都起好了,就用我的名號,叫子垣私塾。”突然又神色戚然地說:“我們的孩子是可以建私塾,可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呢?可能連書都沒得讀。”

玉珠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他的鳳妹和孩子:“你這幾年也出錢出力,資助了不少窮孩子,又賑災又義捐的,還帶領眾行商們建起了粵華書院,文頌書院等好幾間慈善學堂,也算問心無愧了。我知道龍哥是想起鳳妹和她的孩子吧?這麽多年我們也沒停過尋找,可那個海盜島卻杳無人煙了,我真擔心呀!鳳妹不知怎麽樣了?”

“這正是我擔憂的事呀!這生我虧欠她太多太多了……如果能找到她,彌補我虧欠她的,我就於心無憾了。”

“龍哥,都怪我……”玉珠忽然流下淚來。

“別說了……”天龍止住她。天龍知道她這些年,已經悔過不知多少次了,隻怪命運弄人,就不要再提起了吧……

“如果找到鳳妹,我一定把她當寶一樣侍奉,把她的孩子看得比我的孩子還親,以彌補我的心中的愧疚。這些年,不知她受了多少苦!我可憐的妹妹……我真想她呀!”玉珠誠摯地說。

正說話間,天色忽然暗下來,陽光隱退了,狂風驟起,電光閃現,伴著一陣巨大的劈裏啪啦的雷鳴聲,瞬間下起傾盆的暴雨來。玉珠慌忙起身沿著寬闊的走廊去尋找小兒子。

天龍正準備轉身回房。這時有一個仆人進來通稟,說:“門外有五個人求見。”

“哦?”梁天龍很是奇怪,這麽大的雨,還會有人求見,而且是五個人!會是誰呢?竟然這個時候來訪?於是他問仆人:“來人可說是誰嗎?”

仆人回答:“回老爺,他們說,叫老爺你出門口看看就知道是誰了。”

梁天龍有點不悅,心想:這幾個人未免太沒禮貌了,竟然有這樣不合常理的要求。

仆人問:“要不要趕他們走?”

梁天龍一擺手說:“不要!也許別人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才會有這樣的請求,我且去看看吧。”

仆人馬上拿來洋傘,天龍接過,沿著走廊往外走,在走廊盡頭撐起洋傘,走向大門口一看:隻見門前站著五個人,看得出是四男一女,全都渾身濕透了,雨水順著衣服直往下淌。

天龍看了一下,那四個男的自己並不認識,而那個女的又長發淩亂,遮住了半邊臉,一道道雨水從麵上滴下去,也看不出是誰。

“你們是……”梁天龍很疑惑,自己並不認識他們啊!怎麽……

那女的緩緩地撥開頭發,一步一步地迎麵走來,並定定地望著他。梁天龍的瞳孔逐漸放大了,不可置信地望著麵前的女人,忽然激動地瘋叫一聲:“鳳妹!你是鳳妹!鳳妹,你回來了!”天龍的淚水如決堤般湧出,向她奔去。

“天龍哥!”美鳳爆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叫,熱切地撲入天龍的懷中。梁天龍一把擁住美鳳,激動得渾身顫抖:“鳳妹!是你!真的是你!謝天謝地!我不是在夢中吧?你終於回來了!”

“天龍哥……”美鳳哭叫著:“不是夢!是我!我是美鳳!天龍哥!我回來找你了!”

“快!進屋裏說!”梁天龍忙亂地吩咐仆人帶五人去洗漱,換上幹淨衣服,又吩咐仆人去準備熱飯熱菜。在等候期間,梁天龍激動得不停地在廳堂裏走來走去,他還不敢相信,他的鳳妹是真的回來了。這個驚喜來得實在太大了!他想去告訴玉珠這個喜訊,走了幾步又慌忙返回,他又怕美鳳出來看不到他,一時間舉棋不定,搓著手來回走著,不知怎麽做才好。

終於,一家人齊聚大廳,天龍望著美鳳,悲喜交集,兩人對望著,那一刹間眼底掠過太多的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鳳妹,你受苦了!”天龍終於顫抖著開口了,無限感慨地說。

美鳳已經平靜了許多,她輕輕地搖搖頭,並對站在身後兩個十幾歲左右年紀,相貌非常相似的男孩說:“亞平,亞安,快來拜見你們的爹爹!”

天龍一聽,大喜過望:這就是自己和美鳳的孩子,兩個雙胞胎男孩!他眼也不眨地望著自己素未謀麵的親生兒子,直想把他們雙雙擁入懷中!

那兩個被叫做亞平、亞安的男孩看起來有點遲疑,可是望著他娘熱切期待的眼神,終於雙雙跪在梁天龍麵前,齊叫了一聲:“爹!”梁天龍大步上前一把將他們擁住。

一家人都流下淚來,另外站著的兩位客人也被眼前的情景感動了,他們虔誠地在胸前劃著十字,一邊拭著眼睛,一邊用漢語說:“太好了!恭喜你們!你們一家人終於團聚了!”

梁天龍這才注意到另外兩人,發現原來還是兩個外國人。他問美鳳:“鳳妹,這是……”

美鳳感激地介紹道:“天龍哥,這位叫威尼,通曉漢語,是通譯,兼懂醫術。那位叫麥東,是位醫生,也略懂漢語。他們都是英國傳教士,同時又是我們娘仨的恩人,我生產的時候難產,幸虧他們的醫術高超,才幫我渡過難關,順利誕下亞平、亞安,真的很感謝他們,而且也是他們幫我回到這裏的。”

梁天龍上前拉住兩位英國醫生的手,連稱多謝。威尼說:“你們中國人有句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人本來就是醫生的天職,這是應該的。不用謝,不用謝!”

這時仆人進來說已準備好飯菜,可以用膳了。天龍熱情地招呼五人入座。

席間,大家互訴衷腸,互話別後。美鳳說起了和天龍在海盜島離別後的遭遇。

那個海盜本性不壞,在美鳳懷孕的日子裏,他派人一心一意服侍著,好讓美鳳生出健康的孩兒來繼承他的香火。後來美鳳肚子越來越大,到十個月時,比正常懷孕的女人肚子大了很多,看著美鳳痛苦的樣子,海盜頭目手足無措。他想到前任妻子就是難產而死的,他非常害怕美鳳重蹈覆轍,後來他聽說廣州城有兩位傳教士醫術非常了得,便不顧一切派人把他們掠來,準備為美鳳接生。想到生孩子那一天真是驚險呀,差一點在鬼門關裏留了下來。美鳳真的遇到難產,折騰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孩子生下來:“這都多虧兩位外國醫生醫術高超呀!”美鳳說到這再次衷心地感謝著。

兩個兒子從未聽母親說過這段往事,在美鳳敘述的過程中,他倆不約而同起身走近擁住了母親。

梁天龍連連向兩位英國醫生致謝。外國醫生謙虛著,擺手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救了人,我們很高興,不用謝,真的不用謝。”

“這是我們廣東有名的‘芝士焗龍蝦’,兩位嚐嚐。”梁天龍一邊熱情地招呼客人吃菜,一邊盛情邀請兩位英國醫生留在府裏當通譯和家庭醫生,兩位洋人正愁沒處可去,十分高興地答應了。

飯後,梁天龍讓仆人帶兩位西洋客人去客房休息。梁天龍把久別重逢的家人帶到房裏細說前塵。美鳳又說起了她怎麽得以逃回到梁家的經曆:

本來海盜頭目說好等孩兒滿三歲了就讓美鳳回家與家人團聚。但美鳳生出兩個兒子後,他又突然反悔了,他說需要美鳳照顧他們爺仨的生活。為了防止美鳳的家人找到他們,他搬離了原來的海島,到另一個島上繼續海盜生涯。因島上缺少醫生,他將兩個洋醫生囚禁在海島為他們服務。這期間他雖然已失去了男人的本能,但他對美鳳母子卻非常好,把他們母子當成一家人。他說他太缺乏愛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家的感覺。美鳳的溫柔令他十分眷戀,他很害怕美鳳逃走,把美鳳看護得死死的,美鳳試了幾次也未能逃脫。本來她以為這輩子也不可能回到天龍哥身邊了,可後來發生了一件偶然的事,又改變了這一切。

有一次鋌而走險搶劫英國貨船,海盜頭目出動了幾乎全部的海盜。可不料被對方的大炮,擊沉海盜頭目率領的海盜船,一船人再也沒回來。剩下幾個看守的海盜一看群龍無首,便瓜分了剩下的財產,不知去向了。美鳳才得以帶著兩個孩子在英國傳教士的護送下回到了黃埔村。

梁天龍聽美鳳敘述完整個經過,憐惜萬分地把母子三人擁住,流著眼淚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讓你們離開我了!我回到黃埔村以後,本想用一大筆錢來行賄族長,想讓他赦免你的未婚先孕罪,準許我納你為妾,我再報官府搭救你,可族長說如果要救,也要等一年半載之後人們漸漸淡忘這件事才可以進行,風頭火勢絕對不行。於是大半年之後,我帶著官兵去圍剿海盜島時,卻發現島上空無一人,後來我和你父親到處打聽你的去處卻終沒有頭緒,鳳妹,我以為我們這輩子也沒有機會見麵了,幸好蒼天見憐呀!我們一家人才得以團聚,感謝上天!”

正唏噓不已,忽然門外出現一個渾身戰栗的身影,胡夫人哆嗦著嘴唇,滿臉是淚地站在門口,後麵還跟著同樣激動的玉珠。

“鳳兒!鳳兒!”胡夫人急切的叫喚著。

“娘!”美鳳撲向胡夫人,胡夫人緊緊摟住美鳳,如同尋回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舍不得放手!兩母女相擁大哭,玉珠也激動地和她們抱成一團,哭了許久,母女三人終於平靜了一些,胡夫人捧著美鳳的臉,仔細地看著:“鳳兒呀!你痩了許多了!你一定過得很艱苦吧?”

美鳳搖搖頭:“娘,您不用擔心,我很好。倒是女兒這麽些年不能在母親膝下盡孝,讓娘您受苦了!娘,這麽些年您是怎麽過來的?”

胡夫人寬慰地說:“鳳兒呀,多虧了天龍,他早就把娘接到府中來,娘過得很好,他待娘比親娘都還好啊!他真是個好女婿呀!”

美鳳不解說:“娘,你糊塗了吧?女兒還未過門,你怎麽把天龍哥稱作女婿?”

胡夫人忽然記起什麽,一隻手拉住玉珠,另一隻手拉住美鳳,說:“鳳兒呀!你還不知道吧?你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啊。娘因為生你們姐妹時多災多難,經一個高人指點說需送出一個女兒才能化解此災,於是娘後來把你姐姐送給了需要領養孩子的潘家,就是嫁給天龍的玉珠呀!想不到你們倆姐妹都同樣愛上一個男人!不過天龍的確是好女婿!鳳兒,這就是你的親姐姐玉珠呀!”

美鳳吃驚地看向玉珠,玉珠慚愧地掉下淚來:“鳳妹,我的好妹妹!姐姐心裏有愧呀!我們長得那麽像,我早就應該猜到我們是親姐妹!我不該……”玉珠哽咽得說不下去。

美鳳這時倒安慰起她來:“姐姐,我並沒有怪你,你嫁給天龍哥時並不知道我的存在。難得我們姐妹有緣,你做大,我做小都是沒有關係的,你不用責怪自己。我一直不知道我還有個姐姐,我現在高興都還來不及!怎麽會怪你呢?”

聽美鳳這麽一說,玉珠更是慚愧得無地自容,看來天龍隱瞞了她去通風報信的事,她悔恨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妹妹,你真大度,我能有你這麽一個好妹妹,真是我的福氣。你不知道,我……”

天龍連忙阻止她,打斷她的話:“鳳妹,玉珠她太激動了,說話語無倫次的。你也累了,大家還是不要站著,先坐下吧。亞平、亞安,來給外婆請安吧。”

“哦!”美鳳恍然大悟的樣子,拉過亞平、亞安說:“娘,這是您的外孫亞平、亞安。”

胡夫人無限憐愛地望著兩位外甥,兩個男孩過來拜見外婆。胡夫人這會高興的見牙不見眼,連說:“好!好!亞平、亞安真像他爹,長得是一表人才,又一模一樣的,我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了。”

美鳳指著亞平的臉說:“娘,亞平這裏有顆痣,亞安的臉上是沒有痣的,你這樣就能分清了。”

“是嗎?”胡夫人認真地看了看兩個外甥的臉,樂了:“嗯,鳳兒,還真是呀,這下娘就不會搞錯了。”

玉珠也說:“有順和有利也是這樣呢,不過他們兩人都有痣,卻不是在臉上,得看他們的手才能認出,有順的痣是在左手,而有利則是在右手。”

胡夫人問:“那今天他們人呢?”

玉珠回答:“他們剛知道中了秀才,高興得和先生、同窗們聚會喝茶去了。”

胡夫人拉著兩個外甥的手,樂哈哈的,怎麽看也看不夠。接著把他們拉到玉珠麵前說:“亞平、亞安,這是你們的親大姨。”

兩位男孩又行了一個禮:“拜見大姨!”

“乖,乖。”玉珠有點尷尬地應著。如果不是她那一報信,那這兩個男孩今天也會像她的孩子一樣錦衣玉食,而現在他們卻是穿著土布粗衣。

玉珠伸手摸出兩錠大銀子,交到兩個男孩的手中,不好意思地說:“大姨隨身隻帶兩錠銀子,姑且算見麵禮。以後再補份大的。”兩個孩子謝了。美鳳拉著玉珠的手說:“姐姐,你怎麽這麽客氣?”

玉珠說:“要的要的,不管為你們做什麽,姐姐認為都是值得的。”

梁天龍這時說:“鳳妹,你和孩子長途跋涉回到這裏,一定很累了,你在我的臥房裏好好休息一下,我叫人帶亞平、亞安去西邊的臥房。”

美鳳也真的累了,她順從地點點頭,大家都退了出去。

亞平和亞安被領著穿過長長的遊廊,帶到西北角的悅陽樓裏。兩兄弟坐在舒適寬大的軟榻上,環顧極華麗的室內:名貴花梨木做的衣櫃,高貴的天鵝絨地毯鋪滿整個臥室,牆上大氣精美的西洋畫,還有一角上吐著沁人心脾的氣息的稀有植物,甚至天花吊燈還裝飾著閃閃發光的寶石。亞平發出嘖嘖稱讚聲,然後說:“安弟,早就聽母親說我們的親生爹爹是個做生意的商人,想不到竟然這般有錢,以後我也一定跟著爹學做生意,賺大錢!”

“哼!”亞安憤憤不平,剛才他看在母親的分上不情願地叫了一聲爹。其實他看到爹的環境,對比一下他以前和娘親、哥哥在海盜島的日子,強烈的逆差使他的心理失衡,“你這麽快就認他做爹了!他配嗎?他自己就在這裏享受這種奢侈的生活,那麽我們和娘親呢?在海盜島裏被囚禁著這麽多年,他都不管不問!”

“安弟!娘親不是給我們說過了嗎?他們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那都是借口!他根本無心管娘親,卻有心做生意,還把生意做得這麽大!”

亞平一時找不到理由來說服弟弟,看到外麵已雨過天晴,呈現出一派綺麗誘人的園林風光,就說:“安弟,我們先不要爭論了,反正我們睡不著,不如出外麵走走吧。”

畢竟是年少心性,亞安很快忘記了不快,跟著哥哥走出了外麵。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兩旁果樹飄香,樹上許多果子都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奇鳥啼聲悅耳,一道道或橢圓、或花瓣形、或滿圓的碧綠人工小湖,湖上是線條優美的用白玉石砌成的小橋。亞平一邊走,一邊驚歎:“這花園真美,真大啊!安弟,以後這裏也是我們的家了,我真不敢想,好像還在夢中呢。”

“平哥,我才不稀罕呢!我要靠我自己,以後建成比這更大更美的花園,請娘親和你去住。”

“安弟,哥相信你,可是,你會做生意嗎?”

亞安一時語塞,但隨之豪情滿懷地說:“這有什麽難的,別人能做到,我也一樣能做到!”

亞平望望弟弟,拍著他的肩膀,鼓勵他:“好樣的!安弟,你一定能做到的!”

走著走著,眼前開闊起來,出現一個鋪滿荷葉,開滿荷花的大湖。兩兄弟停住腳步,隻見湖中央有一座優美典雅的水榭,裏麵看得出有一張石桌和四張石椅。亞平說:“我們到那去坐坐吧。”

“好。”亞安答道。

正向那邊走著,忽然右麵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隻見兩個身姿挺拔,滿臉陽光的男孩,一邊談笑,一邊向他們走來。

走近了,四個人同時愣住了。都感覺眼前兩人和自己兩兄弟真像啊!除了亞平、亞安比迎麵而來的那兩個男孩矮了一些,穿戴不太相同之外,幾乎分不清誰是誰,四人都愣了好一會。一個看著儒雅氣質的男孩先開口:“順哥,這就是父親大人剛給我們說的雙胞哥哥吧?”

有順說:“他們和我們長得這麽像,一定是。”說著又轉頭對兩兄弟說:“我叫有順,我弟叫有利,你們應是我大哥、二哥,你們叫什麽名字?”

亞平、亞安知道這兩個就是剛才他們外婆說的雙胞弟弟,顯得很高興。亞安說:“我叫亞安,我哥叫亞平。”四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說了。

亞平問:“我剛聽外婆說,你們好有學問,考上了秀才,秀才是什麽呀?”

亞安嗔怪道:“叫你不好好學習,秀才是什麽也不知道,秀才就是考入府州縣的生員。隻有考上秀才才能繼續考舉人、狀元,才能做官,這都是我娘跟我說的,有順哥,對嗎?”

有順頷首道:“對。”

有利微笑道:“你們看樣子和我們差不多年紀。你們考上了嗎?”

“我們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海島上,哪兒也不能去,我們所有的學問都是母親教我們的。”亞安回答。

“有順哥,你是秀才了,以後我跟你學習可以嗎?”亞安又問。

“當然可以,我們都是親兄弟,一起學習最好不過了。”

可亞平一臉不情願:“我才不願學那些之、乎、者、也的八股文呢。我要跟爹學做生意,成為一個像爹這麽富有的人。”

有順說:“古人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當官可以為更多的人謀福利,施展自己的抱負,而做生意隻是獨善其身罷了。”

有利說:“大哥說得對,所以隻有讀好書,才能施展我們的抱負,光耀門楣,光宗耀祖!我們還要更加努力,期望他日高中三甲!報效國家。”

亞安很佩服地望著兩個弟弟。亞平則說:“你們說的我都不懂,我隻對做生意感興趣!”

“人各有誌,不能強求,那我們就各取所好吧!”四個人又都笑起來。

美鳳這一覺睡到第二天晨曦才醒來,醒來環顧四周,案幾上,縷縷香氣淡淡飄散,沁人心脾,牆上的自鳴鍾報時響起了悅耳的音樂,那真是一種久違的景象。十幾年光陰猶覺在夢中!她原是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誰知一夜之間父親生意失敗令她命運陡變,一段淚濕衣襟的賣笑生活,又一段不堪回首的孤島歲月,幸都有驚無險,一一挺過來了。現在睡在安穩的大**,她有了回家的感覺!雨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顯得溫暖和明媚。她仿佛又覺得回到了少女時代,一瞬間感慨萬千。

玲瓏的丫鬟見主人醒來,馬上端來了溫熱的洗臉水,拿來了潔白的毛巾,美鳳坐在梳妝台前洗了臉,丫鬟又為她梳了妝。

一會兒,玉珠端來了一盤煎得金黃的蘿卜糕,身後的丫鬟還捧著一疊什麽。

“妹妹,丫鬟告訴我你起來了,你昨天中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一定餓壞了吧,天龍早就吩咐丫鬟準備好早點,以備你醒來時隨時食用,這是你最愛吃的蘿卜糕,你先吃一點,等下我們再一起用早膳。”

美鳳不好意思地笑笑:“原來我睡了這麽久?”

玉珠說:“是呀,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想叫你,但龍哥說不用,他說你太累了,讓你多休息一些,比吃什麽都強。因此我不敢叫你,你快嚐一塊吧!”

美鳳嚐了一塊久違的蘿卜糕,那是她當小姐時最愛吃的小吃,吃著吃著,眼淚直往下掉,十幾年像過了一個世紀,人生際遇真像一場夢啊!玉珠摟著她,安撫著她,又從丫鬟手中拿來幾套鮮豔華麗的衣服:“妹妹,這是姐姐的衣服,你先穿著,等下我叫人和你量下尺寸,再做幾套新的。”

美鳳歎喟:“姐姐,你對我太好了。”

玉珠疼愛地摟住她,親昵地說:“你是我親妹妹,我不對你好還對誰好呢?我們先去給母親請安,再一起用早膳好不好?”

“嗯。”美鳳高興地點著頭。兩姐妹一起來到母親住的西廂房,胡夫人一見兩姐妹喜形於色,說:“美鳳,玉珠,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的父親和大哥說過年就會回來探望我們呢!”

“真的?”美鳳大喜過望,她從小和她這個大哥感情特好,後來家裏發生變故,大哥一人去新加坡獨力謀生,好不容易在那穩定下來,父親也一起去幫忙,十幾年未見父親和大哥了,她真的很想念他們。而玉珠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大哥,對他們充滿了好奇:“娘,爹和大哥是什麽樣子的?”

胡夫人見她問得像一個小孩子,就逗她:“也不就是像你一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啊。”

玉珠笑笑,又問:“那他們在那幹什麽的?”

胡夫人的神情轉為凝重起來:“這些年兩地書信不通,隻有等在那裏的同村人回來了,才知道那邊的情況,剛開始那幾年聽說他在那裏開了一間糧油店,後來生意越來越好了,就叫你父親過去幫忙了,現在又過了好幾年了,也不知道什麽情況了?昨天有一個去新加坡的村人回來跟我說他們準備過年回來,我真想快點見到他們呀!”

晚上,美鳳依偎在天龍的懷裏,看著那種久違的眼神,那依然像大哥哥般愛憐的眼神,那種久違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天龍特意吹起簫來,美鳳輕鬆地唱著已往熟悉的歌詞——《鳳凰台上憶吹簫》,唱完後天龍從懷中取出那塊定情物——鳳凰玉佩,美鳳也從懷中取出她的鳳凰玉佩,配成一對,兩人相視而笑!因他們為這一刻的夢想成真,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美鳳問起了天龍爹家的情況,天龍無限感慨地說起:大夫人馮麗霞在梁老爺死後二三年,也因為憂鬱過度溘然而逝了,隻留給天龍無盡的思念。美鳳聽後也很傷心,因為那位慈眉善目的馮夫人一直對她很好。

美鳳又問起天虎的事,天龍說起他不禁連連搖頭:天虎因為在天龍那學得瓷器運輸與製作廣彩的技藝,生意還好,隻是他終日沉迷女色,家裏有眾多個老婆,又染上賭博惡習,因此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時常來問天龍借債,美鳳聽後不禁苦笑。

“那天柔呢?”以前天柔經常來胡府,美鳳非常喜歡她,因此美鳳最關心的就是她了,說起天柔,天龍的神色又喜又悲,喜的是天柔現在自強自立,她現在兼任廣彩作坊的師傅和絲綢廠的主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早已變成成熟的女強人了,可悲的是天柔執意學她的姐妹小蘭那樣在姑婆屋自梳,三姨太直被她氣得吐血。美鳳聽後唏噓不已。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除夕了,整個梁府都忙起來,丫鬟們忙著準備過年的一切:貼年畫,插桃花、掛彩飾……而胡夫人、美鳳、玉珠則忙著指揮下人抬金桔、擺年花、準備團圓飯等各種事務。梁天龍則忙著帶領五個兒子到祠堂裏拜祭祖宗……

直忙到仆人通知晚膳準備好了,大家坐著轎子去大飯廳吃團圓飯。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坐轎子去呢?因為房子太大了,大飯廳離客廳有點遠,主要是在春節等大節日才派上用場的,平常則是在客廳旁邊的飯廳吃就行了。

丫鬟們已在遊廊裏掛起紅燈籠了,顯得喜氣洋洋的,一家人久別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這頓團圓飯顯得特別有意義,連從不喝酒的胡夫人也破例喝了一小杯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劫難過去了,一家團圓了,和和美美的,還有什麽比這更使人歡樂的呢?

年初一又是一番忙碌的景象,行商們互相拜會。緊接著,美鳳的父親和大哥也回來拜年了,大家又是一番熱淚盈眶,互訴衷腸。美鳳的大哥講起了他在新加坡創業的經曆:

他初到新加坡時人生地不熟,幸好遇到一個也是從黃埔村偷渡過來的村民介紹了一份碼頭搬運的工作才得以暫住下來。後來老板見他人勤快、聰明,把他升為買辦,工資也升了不少。

那時新加坡剛開埠,當時大部分人口都是華人。雖是彈丸小島,但因為位置險要,是海上交通要道,所以它成為自由港後,各國船隻紛紛在該地停靠。看到商機,他辭了買辦的工作,用積蓄的錢,在碼頭邊上開了一個雜糧店,用家鄉名字命名為“黃埔糧店”。由於眼光獨到,生意越做越大。

亞安對大舅的這番經曆很感興趣,很佩服大舅白手興家的才能,他竟然提出要跟大舅去新加坡學做生意,大家都想不到他竟然提出此要求。

美鳳勸他:“你要學可跟你父親學呀,為何要離鄉別祖去那麽遠呢?”

亞安說:“娘,你教我的,好男兒誌在四方,況且這裏還有三位哥哥可以跟爹學做生意呢,我想到外麵看看世界,靠我自己的能力闖一闖。”

梁天龍倒是很讚許他的這番勇氣,他悄聲對美鳳說:“年輕人,讓他磨煉一下也是好的,亞安小小年紀就有大誌,他日必成大器。”

胡航波也讚成說:“鳳兒,讓亞安去曆練一下也好。現在新加坡環境好著呢,商人地位很高,不像國內,商人是社會最下等的一個階層。況且爹老了,也想落葉歸根了,你大哥生意現在很興旺,亞安過去幫忙正好。”

美鳳她哥也說:“現在新加坡已成立華人會館,可以通信了,況且現在海禁相對放鬆了很多,亞安跟我去新加坡,可以隨時寫信回家,要回也比以前容易了,我們這次回家不是比以前順利得多嘛,這樣妹妹就不用掛心了。”

美鳳雖然不舍,但聽到大家都這樣說,亞安又堅持要去,想想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