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梳成風巧賣絲綢
一
所謂自梳女就是指未婚女子把頭發像已婚婦女那樣盤起，以表示終身不嫁的女子，也稱為姑婆，她們所住的地方就叫姑婆屋。
小蘭的父母雙亡，從小就被已自梳的大姑收養。她的大姑是個廣繡高手，平時靠著高超的廣繡技藝有著不錯的收入。黃埔村內的姑婆屋起初就隻有小蘭大姑她們住的這一間。姑婆屋內一共住有六人，互相都是要好的姐妹，而且都是廣繡技術的好手。
因為乾隆帝在廣州實行一口通商，所以廣絲廣綢銷量開始大增起來，這也帶動了廣州及周邊地方的蠶絲業的發展，許多肥沃的稻田都變成了桑基魚塘。而蠶絲業的發展，又使女子有了許多工作機會，不少手工業和作坊都需要大量女工。
小蘭的大姑和她的幾個姐妹原先在黃埔村裏的作坊裏做刺繡工，後來積攢下足夠的錢後，幾個姐妹就在黃埔村裏買了一間舊屋以安身立命，而且把手工活都接到這間屋做。因為能自食其力，所以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為了不受苛嚴禮法的限製，為了不用被迫服從於盲婚啞嫁，所以她們幾人一起相約好終身不嫁，心甘情願地做起了自梳女。
小蘭懂事後曾問過她大姑對自梳後悔過嗎？大姑說她從來沒後悔過，因為她就喜歡自由自在的。她從青春時期開始就對婚姻生活產生恐懼。那時候流傳著一首歌謠：“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心抱（媳婦）甚艱難，早早起身都話晏（遲），眼淚唔幹入下間（廚房）。問過老爺（家翁）煮定（或）蒸？老爺話煮，安人（不喜歡），拍起台頭鬧（罵）一番，三朝打爛三條夾木棍！”因為自己可以養活自己，所以不想自己陷入那種悲慘的境況。大姑自梳後，嫁出去的姐妹都說羨慕她。其中有些嫁到窮苦人家的，說起她們在婆家受到的精神和身體上的苦楚，都眼淚直流。而有些嫁到富貴人家的，又說每天都要在妻妾爭寵鬥爭中度過，令她們心力交瘁。所以小蘭的大姑還慶幸自己自梳了，她還和小蘭說了關於自梳怎樣源起的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
“相傳幾十年前，廣州附近一條村子裏麵有五姐妹，長大成人以後，大姐嫁給了一戶富貴人家，但是老公卻日夜尋花問柳，對她不聞不問；二姐也嫁給有錢人，但卻是做妾侍的，長期被家婆打罵，不堪忍受選擇跳井自殺了；三姐則嫁給采石工人，雖然能勉強維持溫飽，但偶然一天丈夫卻摔斷了腿，從此她不得不終日服侍丈夫，而且生計無著；四姐的境況也不好，嫁給一個種田的農民，終日不停勞作，忙完田裏的又忙家裏的，不到30歲頭發就全白了。最小的這個女子看到四個姐姐的命運後，不想再步她們的後塵，萌生了自梳的想法，她把這個想法和幾個要好的姐妹說了，想不到其他姐妹也有同感，幾人一拍即合。於是相約終身不嫁，合資建造了姑婆屋，幾個姐妹一起住在那裏，從此生活就像一家人一樣，互相照料，互相扶持直至終老。”
小蘭在她的大姑的影響下也萌生了自梳的想法，在滿十六歲的那年，選定了吉日吉時，小蘭在黃埔村內完成了她的自梳儀式：
在自梳前晚，以黃皮葉煮水沐浴後，大姑就教她一些隻有獨立謀生才能夠堅持獨身，還應與自梳姐妹守望相助等等知識。
接著第二天一早，準備好新衣、新鞋、新襪子，帶上拜祭用品和酒菜，在姑婆屋的觀音像前拜過神，發過誓後，再由小蘭的大姑解開小蘭的長辮子，手執新梳為小蘭梳起髻來，還一邊梳一邊念：“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金蘭，姐妹相愛，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災無難。”
接著穿上新衣新襪新鞋，向菩薩叩拜，又和姑婆屋的姐妹互拜一番，再放一串鞭炮，就完成了自梳的儀式，成為姑婆屋的自梳女。
小蘭覺得姐妹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比起那些在婆家受氣，地位低微的出嫁婦女，開心得多，所以她也覺得不後悔。
二
黃埔來的洋船越來越多了，廣州以及周邊地區養蠶的、采桑的、繅絲的、織綢的、刺繡的等等養蠶業更加興旺起來，還有各種各樣的手工小作坊也大量出現，更多女子有了養活自己的機會。而隨著女子經濟能力的增強，珠三角地區的自梳風潮開始蓬勃興起。
黃埔村自梳女也越來越多，小蘭所住的姑婆屋一下子多了十幾個自梳女，她們都是小蘭的親戚或要好的姐妹，那間狹窄矮小的姑婆屋已快容不下那麽多人了，而且姑婆屋也很舊了，露出的土磚有的被雨水浸濕，麵臨崩塌的危險。於是自梳女們一合計，決定合資修建一座全新的姑婆屋。可是建可以容納十多個自梳女的一間大屋，是需要很多錢的，靠她們當工人的資金畢竟有限。
這天，自梳女們一邊在姑婆屋刺繡，一邊討論起這件事情來。說到資金不足這個問題上，一個老自梳女對小蘭大姑說：“哎，天柔的大哥不是十三行行商嗎？十三行商人富可敵國，別人都說天柔大哥的瓷器生意如豬籠入水，好得不得了，不如讓天柔叫她大哥讚助一下吧！”
小蘭的大姑說：“對呀，聽小蘭說天柔也準備自梳呢，反正她將來是要住這裏的，那麽這個忙她肯定會幫的！小蘭，你改天見到天柔的時候記得和她說說。”
小蘭一邊埋頭繡花，一邊應了一聲：“好的！”
第二天，天柔請小蘭到海傍街的“虎記”吃艇仔粥時，小蘭便說起了這件事，天柔一口答應下來。吃完早餐，天柔便去找她的大哥天龍，她去到了廣彩作坊。因為她知道大哥忙完行裏的事情，臨近中午必會來巡視一下廣彩作坊，因此她便在這裏邊工作邊等他。現在天柔的工作已相對輕鬆了不少，她教會了幾個學徒，再由學徒教那些不會的人，而她隻負責檢查就行了。
臨近中午時，天柔看見大哥梁天龍愁眉不展地走進了廣彩作坊。其實他這段時間都是這個神情，天柔曾問他是不是有什麽難事？可是她大哥每次都說叫她不用擔心，他自己會想辦法解決的。
今天天柔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經不住她再三詢問，梁天龍終於講出了他的憂慮：因為珠三角的蠶絲業興起，廣絲、廣綢被大量生產出來，今年出現了供大過求的局麵，絲綢出口競爭越來越激烈。有不少行商的絲綢從今年起都積壓起來。就算是總商的他，也逃不過這個命運，目前他已經庫存了一倉庫的絲綢，不知怎樣才能賣出。
看著大哥這麽煩惱，天柔又不好意思說出要他捐款建姑婆屋的事了。看來要等大哥的問題解決了以後才能說。可問題是怎樣才能刺激洋人們的消費，讓他們多多入口絲綢呢？天柔絞盡腦汁想著這件事。
有一天，她看見姑婆屋裏自梳女們刺繡著精美絕倫的廣繡時，腦裏突然靈光一現。怎樣絲綢就不能像廣彩一樣，可以由外商根據喜歡的樣式來樣定製呢，如果把絲綢做成衣服及配飾等成品，再加上色彩鮮豔、形象傳神、富麗堂皇等受到外國商人的喜歡的圖樣，這樣不是可以大大刺激洋人的消費了嗎？
天柔越想越高興，迫不及待地把這想法去對大哥梁天龍說了。
一語道破。梁天龍一聽，馬上誇天柔這想法好，值得一試。於是兩兄妹商量好具體事項後便分頭行動：天柔聯係姑婆屋裏的自梳女縫製衣服，刺繡圖案等等；梁天龍則去聯係一批洋商，告訴他們梁府將邀請他們來赴宴，而且還可觀看表演節目。
被邀請的洋商們都興衝衝，喜滋滋的一口答應了。因為自從頒布防夷五事以來,洋商們要離開十三行夷館以外的地方就變得異常困難。難得這次梁總商肯出麵邀請他們而且還有節目，他們當然高興而來了。
三
這次來的洋人有東印度公司的朗德、邁克、彼德等，和一些荷蘭、瑞典、法國等國的商人，一共十個人。
其中有個法國商人布朗是第一次來到黃埔，由於他任商船大班前還是一名建築師，所以一路走，他一路對黃埔村內韻味十足的鑊耳屋、蠔殼牆、麻石巷等建築感興趣不已，忍不住到處摸摸瞧瞧。特別讓他驚奇的是幾乎每行幾步就見到一座祠堂，而且每座祠堂門前都立著一對威武的石獅，門腳處都雕刻有精美的花鳥魚蟲等圖案，他忍不住發出“嘖嘖”的稱讚聲，直到負責接送的行役們不耐煩地催促他，才戀戀不舍地繼續向前走。
梁天龍總商一早就恭候在門口，笑吟吟地把他們迎進梁府的宴廳裏，令一班洋人受寵若驚。
宴會上擺著豐盛的飯菜，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那是為不習慣吃中餐的洋人們準備的。
梁行首吩咐仆人為每一個客人斟上美酒，然後站起來，向洋人們敬酒，這對洋人們來說是極大的恩寵了，洋人們連忙站起端起酒杯回敬。
隻聽梁行首開口致辭了：“各位洋大班，我們合作也有好幾年了，一直都合作愉快，本總商今天敬各位一杯！”
各位洋人趕緊按照中國人的規矩舉杯示意，一飲而盡。
邁克放下酒杯恭維說：“梁總商開的恒義行所售賣的廣彩瓷器在英國上流社會可是搶手貨，而且客人們最欣賞的就是可以來樣定製，按照他們喜歡的模樣來設計。梁總商這種敢為人先的精神，實為各行商之典範，今後我們還要多多合作呀！”邁克在中國呆久了，連說話的口氣都變得有點像中國人了，邁克一說完，其他外商都紛紛用中英文附和著說：“是呀！”“yes！”
梁天龍很高興，又吩咐仆人們斟第二杯酒：“各位！請再喝一杯，本總商今天讓你們看一種好東西。”
洋人們一聽驚奇了，還有好東西看？
梁天龍接著說：“你們西歐各國人對廣彩情有獨鍾，可是你們知道嗎？除了廣彩，我們廣州還有一種漂亮的寶貝，你們知道是什麽嗎？”
“寶貝？”洋人們感興趣了，“梁總商，什麽寶貝？快給我們開開眼界呀！”
“別慌！各位請先喝酒，吃菜！等一下你們就看到了！”
各位洋人們被梁天龍吊起了胃口，興致盎然地盡情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音樂響起，一班樂師懷抱著樂器進場彈奏。伴著動聽的樂聲響起，穿著各式西洋裙裝和中國旗袍的年輕女子款步走入，舞蹈翩翩，飄起的絲綢展現出的輕、柔、薄、豔、麗等特點，隨著舞步的旋轉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是天柔到花艇上請來的一班舞女。她們嫻熟的動作，使美麗的絲綢衣飾似乎成了仙女的服裝，一班洋人紛紛看得呆了。
樂聲停了，舞女們也停止了動作，洋人們才回過神來，梁天龍微笑著說：“洋大班們，你們覺得怎麽樣？想必你們也知道：我們中國有最好的糧食：米；有最好的飲料：茶；還有最好的衣服：就是絲綢了，各位，這些是我們工人依照你們西人的口味加工出來的服裝，是不是很漂亮呢？”
各個洋人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有的用中文，有的用英語：“好！”“good!”
朗德讚歎道：“梁總商，想不到絲綢做成西洋裙裝也這麽好看！”
梁天龍微笑著：“是呀！各位洋大班，你們以前采購絲綢回去隻是加工成手絹、絲巾、發帶等小物件。所以銷量不大，如果把絲綢製成西式裙裝或西式男裝，我想馬上可以暢銷，如果再加上我們精致的廣繡，肯定會像廣彩瓷器那樣成為上流社會的搶手貨！”
“梁總商果然有生意頭腦！”彼德讚歎道：“用你們中國話說，真是令人茅塞頓開呀！今天晚上見到如此美麗的裙裝，我擔保我國的小姐和夫人們肯定會非常喜歡的！這是一條非常好的生意路子，看來我今年得進多一點絲綢回國。”
“我覺得今天的絲綢服裝和以往看到的絲綢服裝有所不同，特別美麗！”
“朗大班，這是因為我們在絲綢上加入了我們廣州的另一樣寶貝——廣繡！”
“哦！”朗德恍然大悟：“廣繡，我知道！剛才她們的舞蹈中我沒看清，以為你們又生產出一種新品種的絲綢。想不到廣繡和絲綢衣服搭配起這麽漂亮，這些女子穿起來簡直就像仙女下凡！”
“大家請看！”梁天龍從侍女手中拿過廣繡披肩，廣繡絲綢大條帕，廣繡窗簾等，給外商欣賞，並說：“栩栩如生，美麗傳神，色彩鮮豔！這是我們廣繡的特點，如果大家喜歡還可以來樣定製。”
“太美了！這是一個值得嚐試的新的商機！看了這些漂亮的廣繡，我充滿信心，我想訂一批回去。”
眾洋商紛紛爭著訂貨，兩兄妹策劃的招商會圓滿結束，三千匹絲綢被訂購一空，洋商們還定製了許多廣繡繡品。
送走洋商後，天龍高興地誇讚起天柔想出的方法高招。天柔這才把想讓大哥捐款建姑婆屋的想法說出來。
梁天龍一思索，說出一個更好的主意出來。他打算把姑婆屋建成一個又可以住人，又可以加工衣服和繡品的場所。這樣一來，自梳女們不僅解決了住的問題，而且還可以有更穩固的收入，豈不是一舉兩得？這個主意一出，天柔連連說好。
新的姑婆屋很快就在村裏的池塘邊興建了起來：一共有兩層，按照梁天龍的要求，房子全部由青磚建成，采用結實的鬥拱結構。頭門采用博古脊，顯得古樸剛健，門夾則由花崗石做成，趟櫳有13橫。
第一層有非常寬闊的長方形前廳，方便自梳女們在那做刺繡縫衣等工作，門前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光線照進大廳裏非常光亮，穿針走線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連著大廳的則是自梳女們住的房間，一共有六個房間，可以幾個人合住，也可以一個人住。二樓和一樓是一樣的結構的，隻不過不同的是二樓使用了十八扇大玻璃窗，所有房門都有拱形的花窗，還刻有中西合璧的精美花鳥浮雕。
落成後，自梳女們對自己的新房子非常滿意，可是別有洞天的姑婆屋不免惹來好事者的窺探。經曆過幾次被人窺探事件後，自梳女們又請人加建了很高的圍牆，令那些懷著別有用心的人隻能望牆興歎了。
後麵還有一個寬闊的後院，裏麵有一個公用廚房，還有一個蓄滿水的大洗衣池。
由於外商的訂單不斷增多，自梳女們自願地提出在一樓天花板上安裝了三十個大型煤油燈，方便她們晚上可以加班。
此後，梁天龍的洋行增加了許多絲綢與廣繡的訂單，並與年俱增，生意越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