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大柳村,接受再教育

大柳村本不叫大柳村,它原來的名字是“小柳莊”!因為“柳”姓是這方圓幾十裏的大姓,所以從前有三個村子都跟“柳姓”有關,它們分別是大柳莊、二柳莊和小柳莊。顧名思義,小柳莊是三個村子裏最小的一個。

鬧日本鬼子的時候,大柳莊的人成立了武工隊,專門對付小鬼子。別看武工隊的人少、武器又差,可他們對付小鬼子有的是辦法:偷襲!得手之後打完就跑,躥進深山老林裏,神仙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小鬼子可真是畜生啊!在遭到了幾次偷襲又追擊無果之後,小鬼子惱羞成怒,在一次掃**中,他們將大柳莊幾百戶無辜的百姓盡數屠殺,所有的房子也付之一炬。曾經人丁興旺的大柳莊,就這樣成了空****的“鬼村”。

二柳莊,倒黴就倒黴在所處的位置太過繁華,那裏是萊縣的交通要道,太“熱鬧”了!太平的時候,那裏自然是繁榮昌盛,可到了戰亂的年月……唉,軍閥強征士兵從那裏開始;鬼子抓壯丁先從那裏開始;國民黨征挑夫也從那裏開始……幾十年下來,二柳莊幾乎沒剩下幾個男人,成了名副其實的“寡婦莊”,後來漸漸就成了一座空村子。

倒是小柳莊,地處偏僻的山坳,這個在人們眼中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竟讓這個小村莊躲過了許多大災大難,最後成了“柳”姓人丁最旺盛的村落,所以現在它很豪氣地更名為:大柳村。

彼時的大柳村,“柳”姓的族長叫柳文財,是個快六十歲的漢子,歲數不小,可身子骨倒很硬朗。別看他隻在小時候讀過兩年的私塾,可自從新中國成立前大柳村的地主柳文旺被“打倒”之後,他就是村裏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了。有文化、又是貧農出身的族長,柳文財就成了現在的村長。

要說起來,大柳村的大地主柳文旺還是貧農柳文財的遠親表哥。這老柳家的老人也不知道當初怎麽給孩子起得名字,柳文旺不“旺”:家財萬貫,家裏人丁卻並不興旺,姨太太倒是娶了好幾房,結果隻得了一個兒子,就這僅有的一個寶貝兒子,還在青陽城讀書的時候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給炸死了;柳文財無“財”:這名字就更讓人噴飯了,他不光沒財,還窮得叮當響,反倒是人丁旺盛,且不算兵荒馬亂裏夭折的,光兒子就活下來六個。

柳文財這個村長當得可不糊塗,他意識到以後要想過上好日子,娃娃們就得識字。就在前幾天,他親自去了一趟鄉裏,提出想讓鄉裏給大柳村派一個“先生”。鄉長是個大老粗,聽了柳文財的請求後火冒三丈:“我這裏識字的人還不夠用呢,上哪兒去給你找先生?洗洗腚回家等著吧!”

明明是一句斷然的回絕,可村長柳文財愣是聽成了“允諾”!柳文財遵照鄉長的吩咐,回到村裏開始等消息,隻是他想不明白:等著就等著吧,幹嗎還要他“洗洗腚”啊?昨天下午,鄉上的一個幹部捎來了話:明天給你們村兒送兩個人過來。

柳文財滿心歡喜,他本以為鄉長要給他送教書先生,並且還是兩個,可今天人送到了他才知道:敢情送來的是兩個“狗特務”!送人的幹部臨走前還囑咐柳文財:要好好教育那兩個人,再給他們安排一下工作。

柳文財祖上八輩都是貧農,受盡了地主老財的氣,當然,對給地主老財們撐腰的國民黨政府和軍隊更是深惡痛絕,如今竟然給他送來了兩個“國民黨特務”?柳文財看著眼前的馮冠生和方秀蘭,就氣不打一處來。再說了,這農村就是種地吃飯,上哪兒去給他們找“工作”啊?

思忖了良久,柳文財想到了一個“工作”:看林子!大柳村的樹林在哪兒?好家夥,要翻越整整兩座山頭,那可真是夠遠的。

其實,柳文財所說的那片“林子”,本來應該屬於從前“大柳莊”的地盤,如今那莊子已經沒有了,地和山頭也都劃歸了現在的大柳村。柳文財之所以將這兩個人打發得那麽遠,就是想讓他們離村子遠一些,別帶壞了村子裏的年輕後生。

柳文財叫來了兩個民兵,扛上了幾袋子口糧,驅散了村公所門前圍觀看熱鬧的村民,就帶著兩個“狗特務”出發了。

幹部們走的時候給馮冠生和方秀蘭留下了行李:兩套鋪蓋卷子和兩個薄鐵皮臉盆,臉盆裏還有簡單的洗漱用具。如今這些物件兒,就是他倆的全部家當了。

馮冠生背起了兩套鋪蓋卷子,方秀蘭端起了兩個臉盆,倆人相互瞅了一眼,偷偷笑了起來。

倆人跟在村長和民兵的身後,一行五個人就上了山路。一路上大家都一語不發,山路難走,馮冠生緊攥著方秀蘭的手,倆人的手心裏全是汗,卻始終沒有鬆開。

兩座大山啊!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於到了。

站在山坡遠望,山花爛漫,景色秀麗,可他們身後的那個家也太“大煞風景”了。那房子坐落在半山腰,本應該是挺敞亮的四間房,如今已經坍塌掉了兩間半,剩下的那一間半也呈“風雨飄搖”之勢,顯得那房子就更“敞亮”了。

敞亮?嗯,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有兩間房子已經徹底塌掉了,隻能從殘存的牆體分析:此處原來應該是房子。中間那一間已經沒有了屋頂,牆體開裂搖搖欲墜,典型的“危房”,頂多能算半間。誰要是敢打個響點兒的噴嚏,估計整座房子也就隻剩下相對完整的那一間了。

總而言之,說這裏是某個史前文化的遺址,肯定會有專家相信。

柳文財讓民兵把糧食放到了那房子的門前,他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就這,你們歇著吧。”說完,他調頭就想走。

馮冠生愣了一下,他慌忙上前問道:“村長同誌,您……您還沒有給我們安排工作呢。”

“哦……”柳文財回過神兒來,他用手一指眼前的山坡:“你們就在這兒看林子吧。”說完,他扭頭看了馮冠生一眼,囑咐道:“哦對了,沒事兒的時候別到處亂跑,每個月十五號去村公所領口糧。”他怕馮冠生聽不明白,還指著天解釋了一下:“就是月目(月亮)圓的那幾天。”

馮冠生聽明白了:是陰曆的十五號。可是他望著眼前的那一大片山坡又有些不明白:這林子……真的需要看守嗎?

還未等馮冠生開口詢問,柳文財已經帶著兩個民兵走出了很遠。馮冠生歎了一口氣,他意識到這個村長貌似很不屑於跟自己交流。可為啥呢?莫說自己根本就不是特務,就算自己是特務,也已經“改造”過了。馮冠生苦笑著一回身,他的心裏陡然一片陽光:妻子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呢。

相擁著走進了那個“家”,馮冠生很無奈地撓了撓頭:這是一個什麽家啊?到處都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櫃子、箱子倒是都有,可東倒西歪地似乎馬上就要散了架;牆壁健在,隻是牆上開裂著縱橫交錯的大口子;房梁完好,可屋頂損毀嚴重,抬頭能看到絲絲縷縷的天空;土炕上有一床鋪蓋,看樣子已經屬於“文物”級別……

盡管如此,可方秀蘭卻很滿足:“咱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

馮冠生的心情豁然開朗:是啊,不管怎麽說,總算是有家了。

小兩口找來了兩把勉強還算“笤帚”的笤帚,開始清掃這個殘破的家。可是他們馬上發現了一個難題:家裏有水缸,也有水桶,卻沒有水。馮冠生跑到門前看到了山下遙遠的水塘,無可奈何地抄起了扁擔。

水塘邊,馮冠生挑起了滿滿兩桶水,吃力地朝山上走去,可剛走兩步他就停了下來:肩膀生疼!想來也是,這個大少爺什麽時候出過這樣的力氣。

雖說是挖了五年多的防空洞,可那用的力氣和挑水根本是兩碼事兒。

馮冠生揉著自己酸痛的肩膀,看著那兩桶水翻了白眼兒,扭頭再看看遙遠的家,他又翻了翻白眼兒。力所不能及,沒辦法,他隻好將桶裏的水倒掉了一些。就這樣走兩步歇一歇、走兩步倒一些水……馮冠生總算是蹣跚著回到家門口。

瞅瞅桶裏剩餘的、可憐兮兮的那點兒水,再回頭望望山下的水塘,馮冠生頓覺生無可戀:看來以後連吃水都成問題了。

方秀蘭站在門口,看著丈夫吃吃地笑。

馮冠生以為妻子是在嘲笑自己,他窘迫地辯解:“我這是頭一回,以後你就瞧好兒吧!”說著,他還紅著臉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頭肌。

方秀蘭抿嘴笑著,朝院子裏瞄了一眼。

馮冠生順著妻子的眼神望去,登時就扔下了扁擔……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兒:院子的角落裏竟然藏著一口井!井裏清瑩瑩的水,正倒映著馮冠生因興奮而扭曲的笑臉。

黃昏的時候,這個家雖然依舊殘破,卻整潔了許多。馮冠生在屋子裏踱著步巡視了一圈兒,他對如今的居住環境相對滿意。一轉頭,他愣住了:方秀蘭站在炕邊,正羞紅著臉偷偷看了過來……馮冠生怔怔地走了過去,他輕輕挑起妻子俊秀的小下巴,呆呆地凝視著。

當馮冠生激奮地吻住那兩片朱唇,方秀蘭嚶嚀一聲,在他的懷裏化作了春水……

人都說小別勝新婚,小兩口的這一別就是漫長的六年,六年的等待、六年的思念、六年的隱忍,那一夜,他們不知疲倦地亢奮著,似乎想用身體彌補對自己、對彼此六年來所有的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