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喜獲減刑,提前出獄

時間雖然過得很慢,但總還是在過的。方秀蘭在監獄裏糊過各種各樣的紙盒,身邊的人也在不停地更替著,走了熟悉的,來了陌生的,陌生的變成了熟悉的,又走了……

就在方秀蘭來到這裏的第三個年頭,小蘭子被釋放了。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小蘭子摟著方秀蘭哭了整整一夜,那種不舍的哭聲是極具感染力,到最後,囚室裏到處都是壓抑的抽泣。

那時候的監獄是不允許探視的,可就在那一年的春節,監獄裏竟然許可了小蘭子的“回訪”。雖然隔著一道鐵門,但大家還是興奮不已。小蘭子帶來了一個靦腆害羞的小男人,還有……一包糖。

小蘭子自始至終除了哭,印象中,她好像隻說了三句話。她撲到門前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藍鳳姐、大蘭姐,我看你們來了!”話剛說完,她便泣不成聲了。

小蘭子拉著那個小男人的手,向方秀蘭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蘭姐,我倆兒謝謝你!你是好人!”也許在她的眼裏,是方秀蘭幫她寫的回信和教給她認識的那些字,挽救了她的愛情。

整個探視的過程,就是哭的過程,所有人都在哭,就連旁邊的獄警也抹起了眼淚。她們的淚水裏有祝福、有感動,當然也有感激。那場大哭很過癮地持續了很久,直到小蘭子在獄警的提醒下說出了那句:“藍鳳姐、大蘭姐,還有大家,再見!”

回到了囚室,大夥兒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藍鳳拆開了那包糖,發給每個人兩塊,卻唯獨給了方秀蘭四塊,然後她將剩下的糖果送給了看守的獄警。獄警很高興,還說了很多感謝的話。畢竟,在那個商品資源匱乏的年月裏,糖果是極其奢侈的物品。

大夥兒吃著糖,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得很甜也很羞澀,那一刻,她們真的嚐到了“幸福”的味道。方秀蘭看著大夥兒手裏的糖果,窘迫地問道:“藍鳳姐,為什麽我的糖果比別人多啊?”

藍鳳抿嘴笑著,將一塊糖果塞進了方秀蘭的嘴裏:“咱們這裏啊,所有的老師都比別人多一塊!長得最漂亮的,再獎勵一塊!”囚室裏傳出了一片笑聲……

在方秀蘭入獄的第四個年頭裏,藍鳳也要出獄了。那天夜裏,藍鳳鑽進了方秀蘭的被窩,兩個人相擁而泣。

許久,藍鳳抹去了眼淚,很鄭重地說了句:“大蘭,謝謝你!”方秀蘭害羞地笑了笑,藍鳳接著說道:“大蘭,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的那個‘相好’一定會等你的!”

方秀蘭笑著點了點頭:“嗯,你也會好的!”

藍鳳很不屑地說道:“快得了吧,你就別再騙我了,他沒有等我!”

方秀蘭愣住了,沒錯,藍鳳的那個男人在幾個月前的來信裏說,他沒能繼續等藍鳳,他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是他工作上的助手,他們是“革命婚姻”。方秀蘭為了不打擊藍鳳,編造了來信的內容,沒想到她竟然已經知道了。方秀蘭怯怯地問道:“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藍鳳苦澀地笑了笑:“大蘭老師,雖然我認的字還不多,但‘對不起’我總還是認識的。”

哦,原來是這樣。藍鳳抱緊了方秀蘭,在她耳邊說道:“大蘭,謝謝你!你一定會幸福的,比小蘭子還要幸福!”很肯定的口吻,毋庸置疑的祝福。

是的,幸福!自從上次小蘭子來探視之後,“小蘭子”的名字在囚室裏就成了“幸福”的代名詞。

四個月後,方秀蘭收到了她入獄四年多以來唯一的一封來信,是藍鳳寄來的。藍鳳用她會的不多的字在信裏告訴方秀蘭:她已經是青陽紡織廠的紡織女工了,新生活“很美”,她會繼續“加油”,做個“自食其力”的人,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

那是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後的一天,方秀蘭來到監獄已經六年了。是七月一日,她不會記錯,因為那幾天監獄裏還提前排練了節目,慶祝了黨的生日。那天下午,方秀蘭被獄警從工房裏喊了出來,將她帶去了監獄的辦公室。

在那裏,方秀蘭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她第二天就可以被釋放了!

原來,中央人民政府最近頒布了一項特赦令,對一些改造比較好的前國民黨服刑人員予以減刑,方秀蘭因為良好的表現,經監獄領導推薦,出現在了減刑的大名單中,此時已經得到了審批,她被獲準提前釋放。

幸福來得太突然,方秀蘭傻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要自由了?

監獄幹部一連叫了三遍“方秀蘭”,她才從恍惚中醒轉過來。幹部遞給她一份文件:“如果沒有什麽其他的意見,就在這裏簽個字吧,明天你就可以出獄了。”

方秀蘭用顫抖的手在文件上簽好了自己的名字,她慌張地問道:“報告政府,請問馮冠生也減刑了嗎?他現在怎麽樣了?”說完,她還強調了一句:“馮冠生也在這個監獄服刑,他是我丈夫!”

“對不起!”那人收起了文件,回答道:“這次我們獲準減刑的名額不是很多,這個我真的不太清楚!”公事公辦的語氣。

恍恍惚惚的方秀蘭回到了囚室,到現在她也不敢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她連做夢都不敢想,自己竟然還會有“減刑”的機會,這從天而降的“釋放喜訊”把她徹底搞蒙了,興奮而又無措。興奮,是終於自由了,終於可以走進外麵的世界,那不是她一直向往的嗎?可是她又是那樣無措,她不知道走出了這裏的自己,要到哪裏去等她的冠生?畢竟,那是一場接近四年的漫長等候……

想到這些,方秀蘭突然想哀求那些看守讓自己繼續留下來:整整六年了,這裏已經成了她的“家”,她也習慣了這裏的世界。

方秀蘭的失魂落魄引起了散工歸來的女囚們的恐慌,大夥兒紛紛詢問:“大蘭姐,你這是怎麽了?”“大蘭姐,出什麽事兒了?”……

方秀蘭望著那一張張因關切而顯得緊張的麵容,她木訥地說道:“我……我可能是被釋放了。”

整個囚室都沸騰了,受到大夥兒的鼓舞,方秀蘭的心裏也敞亮了起來。

因為知道方秀蘭當天出獄,管教們特意允許她們囚室將上工的時間推遲半個小時。就要離開這裏了,大夥兒將方秀蘭圍在中間,緊緊地擁抱,哭得肝腸寸斷。

擦幹那些似乎永遠也擦不幹的眼淚,是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兩個獄警將方秀蘭帶出了女囚區的走廊,“咣”,鐵柵欄門發出一聲閉合的巨響,宣告方秀蘭女囚生涯的結束。就在那一刻,方秀蘭聽到身後一聲呼喚:“大蘭姐!”

回頭,方秀蘭剛止住的眼淚再度決堤了。女囚室的門口,她的獄友們痛哭著,她們高舉著那塊小黑板,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好人!謝謝!一生平安……

辦完了出獄的手續,監獄的幹部們對方秀蘭表示了祝賀,也說了一些鼓勵的話。為了恭賀她提前出獄,監獄裏為她準備了一套便裝,換上之後還很合身。出門之前,幹部還交給她一個信封,並告訴她這是她六年來的“勞動所得”。

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方秀蘭踩著腳下軟綿綿的土地走出了監獄。抬頭,是亮得耀眼的陽光;喘息,是帶著花香的空氣;方秀蘭醉了,在醉眼迷蒙中,她甚至看到了馮冠生的身影……

天哪!那不是夢,她的冠生就在不遠處微笑著看著自己。方秀蘭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哦,真的不是夢!在那個人的懷裏,她聞到了她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在那一刻爆發了出來,方秀蘭號啕大哭。

馮冠生強忍著眼淚,在妻子的耳邊低聲說道:“秀蘭同誌,你辛苦了,咱們終於‘勝利會師’了!”

方秀蘭痛哭流涕地笑著,狠狠地捶打著馮冠生的前胸,他怎麽那麽壞啊,都到這時候了,他還不忘開玩笑。端詳著那張消瘦了許多的臉,他還是那麽英俊,艱難的歲月賦予了他更多的剛毅,方秀蘭再度紮進他的懷裏,她死死地抱住她的愛人,她發誓,她再也不會鬆開……

許久,方秀蘭似乎覺察到身邊有響動,這時她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身邊多了兩個人,她趕忙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朝來人尷尬地笑了笑。

兩個幹部模樣的人做了自我介紹,原來是政府派來接他們的人,好像是要帶他們去一個新的“工作崗位”。

吉普車上,幹部肅穆而冷漠地介紹了他們即將要去的地方:萊縣的大柳村。並叮囑他們:時刻不要忘記了“自我改造”,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方秀蘭木然地聽著,隨便吧,什麽改造、什麽教育、她不在乎!隻要能和冠生在一起,去哪兒都無所謂,去幹什麽都無所謂,去多久都無所謂……

吉普車在公路上行駛了不久,便轉上了一條崎嶇的山路。也不知又顛簸了多久,車子終於在一個小村子前停了下來,馮冠生和方秀蘭跟著幹部下了車,望著眼前的那座陌生的小村莊,哦,這裏應該就是那個“大柳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