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識字,獄友的讀信人

那天散工後回到了囚室,有幾個“室友”神秘兮兮地圍在“藍鳳大姐”的身邊,竊竊私語地也不知在議論著什麽,但是方秀蘭感覺有些不妙,因為那些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朝自己指手畫腳。

果然在“密談”結束後,“藍鳳大姐”惡狠狠地盯著方秀蘭,陰陽怪氣地說道:“吆,真沒想到啊,咱們這破廟裏還潛伏著一個國民黨的女特務呢!”

藍鳳的話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亂,大夥兒紛紛好奇地詢問:“哪兒呢?在哪兒呢?”“誰啊?誰是女特務?”……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藍鳳逼視的眼神看向了方秀蘭。藍鳳緊盯著方秀蘭,厲聲問道:“說!你這個狗特務,在外麵你到底害了多少人?”

方秀蘭起身辯解道:“我說了,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不是什麽狗特務!”

沒有人會相信方秀蘭,在這裏也是一樣!藍鳳冷笑著質問道:“我就不信了,平白無故政府會冤枉好人?那你說,不是女特務你是什麽?”

旁邊的幾個人也幫腔道:“對!說,你到底是不是女特務?”

方秀蘭委屈極了,她脫口而出了一句讓她自己都羞愧臉紅的話:“我……我是黨員!”

“哈哈……”一陣肆虐的大笑之後,藍鳳輕蔑地瞄著方秀蘭,嘲諷道:“黨員?你是伺候國民黨反動派的黨員吧?說吧,你伺候的是軍長啊?還是師長啊?”說完,她周圍再度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方秀蘭被氣得渾身戰栗,藍鳳卻不依不饒地說道:“哈哈,你們瞧,這個狗特務還生氣了!哎,你生什麽氣啊?我問的是你伺候的是軍長還是師長,我又沒說你伺候了一個軍,還是一個師!”

“哈哈……”牢房裏響起了一片更肆虐的大笑。

方秀蘭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的奇恥大辱,她漲紅著臉走到了藍鳳的麵前,甩開膀子……“啪”,藍鳳的臉上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毫無防備的藍鳳被這記耳光徹底打蒙了,因為她沒想到,在這間囚室裏竟然有人敢冒犯她?

囚室在沉寂了兩秒鍾之後,炸鍋了!十幾個人蜂擁而上,圍著方秀蘭開始了廝打。蘭子則在一旁手足無措地呼喊著:“別打啦!別打啦!……”

頭發被扯掉了幾大把、鼻子出血了、嘴角被扯破了、臉上和脖子上也添了幾道火辣辣的血口子……可方秀蘭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力氣,直到獄警衝進了囚室,她依舊沒有停止自己的掙紮和戰鬥。

“怎麽回事兒?要造反嗎?”獄警虎視眈眈地盯著女囚們,厲聲問道。

藍鳳站了出來,她氣鼓鼓地指向了方秀蘭:“報告政府,是那個新來的先動的手!”

其他的女囚紛紛響應:“對,就是她!”

獄警來到了方秀蘭的麵前,她猛地揮起了手中的警棍……“啪啪啪”,方秀蘭的肩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今晚你們誰也沒有晚飯!”獄警在教訓完方秀蘭之後,丟下了這樣一句話,便拂袖而去。

方秀蘭委屈極了,她惡狠狠地盯著獄警離去的背影。她不恨這些“獄友”,她們打自己是因為誤解,可獄警憑什麽打自己?她是警察呀,她代表的可是人民啊!

那天夜裏,方秀蘭久久無法入睡,身上被踢、踹、抓、扯的地方一直在隱隱作痛。好容易睡著了,她卻又被凍了起來,摸摸濕漉漉的被子,她知道,被子上被人潑了水。方秀蘭在被麵上抹了一把,又下意識地聞了聞手掌,是一股腥臊的味道,囚室的暗影裏傳來了一陣“吃吃”地偷笑。

方秀蘭將被子搭到一旁,她披上了囚服,抱著膝蓋坐在那裏。寒冷和委屈讓她想哭,她想冠生了,很想很想。如果冠生在身邊該有多好啊,他會憐愛地摟著自己,他的懷裏好暖啊……想到這裏,方秀蘭身上竟真的生出了一些暖意,她驚愕地朝旁邊一看……原來是蘭子,蘭子偷偷將方秀蘭的腿拖進了自己的被窩……

第二天早上,窗外飄起了小雨,方秀蘭知道:壞了!也許是因為昨晚受了涼,也許是因為這該死的潮濕天氣,從早上醒來後她的大腿就一直是麻的,從骨頭裏不斷滲出的那種難耐的酸痛,順著大腿向她的小腹蔓延。

到了上工的時間了,方秀蘭努力掙紮了幾下,可是根本無濟於事。在那些白眼之下,方秀蘭無可奈何地倒在自己的鋪位上。蘭子喊來了獄警,獄警上前摸了摸……果然,方秀蘭的兩條腿像冰一樣冷。

在確定方秀蘭無法移動之後,獄警開恩,準許她留在了囚室。

女囚們上工去了,寂靜的囚室裏,方秀蘭更加思念她的冠生。若是平時她犯了病,冠生會整夜守在她的身邊,他會用老薑給她熬很燙、很辣的紅糖水驅寒,他會不停地給她按摩酸痛的腿。他的手是那麽有力,他能給她整夜地按摩;他的手又是那麽柔軟,她能感覺到那一下一下的揉摸就像是揉在她的心口,讓她整個人都融化掉……可如今,她得到的隻是兩粒止疼片。

中午的時候,獄警給方秀蘭送來了“病號飯”:一碗有荷包蛋的麵條。看著那碗麵,方秀蘭哭了,這是她到這裏後第一次流淚,她想……她想把那個荷包蛋留給冠生……

那天傍晚室友們散工回來,向方秀蘭投來的眼神就更加冰冷了。晚飯的時候,藍鳳意有所指地發號施令:“不幹活的,沒有飯吃!”可是,當大夥兒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蘭子偷偷盛了一碗飯,她怯怯地看了看囚室裏的人,然後將飯碗端到了方秀蘭的麵前。

方秀蘭苦笑著搖了搖頭:“謝謝你蘭子,我不餓!”方秀蘭不想做個“不勞而獲”的人,當然,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既然藍鳳已經說了那樣的話,她害怕自己吃了那碗飯,囚室裏的人會因此而為難蘭子。

從那之後的方秀蘭是沉默的,除了蘭子,沒有人理會她,不過好在也沒有人再欺負她。同樣,除了蘭子,方秀蘭也不想理會其他人。日子就這樣平靜而乏味地過著,直到有一天……

那天散工之後,有獄警敲響了牢門:“薑小蘭,有信!”整個囚室都振奮了起來,蘭子雀躍著跳到了囚室的門口,接過了獄警從窗戶裏遞進來的信封。

“蘭子,他又給你寫信了?”獄友中有人問道。

“嗯!”蘭子興奮地點著頭,滿臉都是屬於幸福的喜悅。

蘭子摩挲著那封信回到了自己的鋪位,坐下後她閉著眼睛將信封聞了聞,然後貼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滿臉的笑意。

方秀蘭真羨慕蘭子,可是她知道,沒有人會給自己寫信的。

過了一會兒,方秀蘭耐不住好奇,她小聲問蘭子:“是誰給你寫的信啊?”

蘭子沒有回答,隻是羞紅著臉甜甜地笑著。

方秀蘭追問道:“你怎麽不快看看啊,或許……或許有好消息呢?”

蘭子又笑了笑,難為情地應道:“俺,俺不認得字!”

哦,原來是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方秀蘭試探著問道:“那我……我能幫你看看嗎?”

“啊?”蘭子一愣,她驚愕地看了過來,問道:“你……你是說,你認得字?”

方秀蘭笑著點了點頭,天啊!方秀蘭怎麽都不會想到,自己一個堂堂省城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可到了這裏,竟然隻被承認“認字”的學曆。

新來的“女特務”認識字?這在囚室裏絕對算是一件爆炸性新聞!

當方秀蘭小心翼翼地拆開了蘭子的那封信,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圍攏了過來。當然,除了藍鳳,藍鳳雖然沒有靠近,但是方秀蘭發現,她一直豎著耳朵在聆聽。也正因為如此,方秀蘭在讀信的時候盡量將聲音提高了一些。藍鳳好像也察覺到了,她朝方秀蘭很感激地點了點頭。

給蘭子來信的人,是蘭子的“相好”,在蘭子進監獄勞動改造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剛從一所夜校畢業。在給蘭子的信裏,那人說他現在已經是青陽機械廠的一名工人了,他會好好工作,等蘭子“回來”……

聽著信,所有的女囚抹起了眼淚。信讀完了,所有人都已經泣不成聲:“蘭子,你真幸福!”“蘭子,等出去就嫁給他吧,這是個好人!”……蘭子抽泣著點著頭,看向大夥兒的眼神裏充滿了感激。

片刻之後,蘭子怯怯地問道:“秀蘭姐,看信很累吧?”這是蘭子第一次稱呼方秀蘭“姐姐”。

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問題,也許在蘭子的眼裏,辨認那麽多字一定是件很費腦子的事情。方秀蘭笑著搖了搖頭。

蘭子也笑了,她羞怯地問道:“那你……你能再幫俺念幾封信嗎?”

“當然可以,我很願意!”方秀蘭笑著回答道。

蘭子從枕頭下又拿出了幾封信,都是那個小夥子寄來的,同樣,也都沒有拆封。這時候,又有幾個獄友也紛紛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信件……

說來也奇怪,那些本該屬於隱私的書信,在囚室裏卻成了可以公開的“宣傳資料”,而信件的持有人似乎也很願意與大家分享。那天方秀蘭給大夥兒讀信一直讀到八點鍾,若不是監獄裏強製熄燈,她們也許會讓她一直讀下去。

通過這些信件,方秀蘭發現:每一個女囚的背後都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心酸故事,當然,她們每個人也都有一個,或者兩個“相好”。

而出乎方秀蘭意料的是,這些人的“相好”竟然還都是一些沒有錢的人,而且文化程度相對較低,更甚至於,那其中大部分的來信,還是找人代寫的。

那些信裏有很多錯別字,並且有些字經過數次塗改,已經無法辨認,方秀蘭不得不聯係上下文,再發揮自己的想象,才能將全文順暢地朗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