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入三晉贏得灸王美名揚

人之晚年陽氣衰,故手足不能溫,下元虛背,動作艱難,蓋人有一息氣在,則不死,氣者陽所生也。故陽氣盡則心死。人於無病時,常灸關元、氣海、命關、中脘……雖未得長生,亦可保百年壽矣。

——宋·竇材:《扁鵲心書》

19 治馬:歪打正著

雖然離開寺廟往西,隻要走上十幾裏,便是出了太行山,可是,仿佛與這大地一樣,隨著春回,那官道上來往的行人,也絡繹不絕了起來。為了吸取之前被亂軍裹挾的教訓,西門澈與啞姑帶著小兒,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彎彎曲曲,逶迤而行。

春天了,萬物蘇醒,連那溪水唱的歌,也帶著春的味道,尤其是一場小雨過後,那各種野菜,競相生長了起來,譬如毛耳朵、灰灰菜、狼蕨頭,還有那麥蔥、山蒜、野韭菜等,當然,自也是少不了艾蒿。這樣,“饑餓”這詞,在這個季節,算是如那冬天一樣,被風刮到爪哇國去了。

而且,由於各種樹木開始繁華,即使是遇上雨天,隻要折一些樹枝,便可搭一座臨時小屋,聽著風,看著雨,想著出山後的村村莊莊塘塘壩壩以及那碧綠的田疇,西門澈就忍不住地想找人說說話,可是,小兒還小,無法與他去談這些;於是,他將眼睛轉向了啞姑。

啞姑抱著雙膝,坐在那,眼睛雖然望著外麵,可是那眼神卻告訴西門澈,她在想著心思——她在想什麽呢?西門澈望著她不禁想。

想她的親人?想她的故鄉?想她的夥伴?是,似乎又不是,應該與他此時一樣,大概想能有個人,不,是一群夥伴,一起在這雨中笑、雨中鬧、雨中……

突然地,啞姑眼睛望向了他。

西門澈不好意思地忙將眼睛躲了開去,但瞬間覺得不妥,又轉了回來,迎了她。她露齒一笑,然後一抹紅暈便暈上了她的臉頰。

仿佛是隨著啞姑的這一抹紅暈,外麵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一縷陽光,正穿過枝葉,照射下來,映得那青青草,格外青翠。

啞姑一笑之後,將眼睛看向了小兒,隻一點頭,那小兒立即會意,兩人走了出去,采起野菜來。

看著啞姑在那燦爛的春光中輕快地一會彎腰,一會伸手,一會蹦,一會跳,那秀麗的畫麵,讓他不知怎麽突然想起兩句詩來:“參差荇菜,左右流之”。雖然這裏的野菜不是生長在水中,可是,那青青的生機,不是河流卻勝似那河流。長長短短參差不齊的荇菜呀,姑娘左采呀右采,永遠采不夠。可接下來呢,接下來是哪兩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那美麗的姑娘呀,讓我日思夜想。日思夜想?想到這裏,西門澈不由心下一驚,連忙呸了一下自己。這些時日,她一直伴著自己,仿若親人,而他呢,也早就將她當成了自己的一個妹妹,現在,在這雨後的山空,怎麽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來,真是!

西門澈站了起來,將包袱理了理,走出了窩棚小屋,道:“采些夠吃便可,我們還是趕路吧。”

沒名沒姓,但隻這樣的,那啞姑與小兒誰也明白,那是說與他們的。

於是,三個人繼續沿著細細的山路,向前走去……

這樣地,等到他們終於看到“山外”的景致的時候,不覺又是幾個月過去了。

“明天我們就可以出山了。”西門澈站在一塊石頭上,引頸望著山口露出的一片“豁然”但還看不見“開朗”的原野看不出什麽感情色彩地道。“如果連夜趕,最遲天亮就可以出山。”

啞姑從側麵跑過去,拉了西門澈的一條胳膊,站在石頭上也踮起腳來眺望。

“看到了什麽?”

啞姑望了一眼西門澈,走下石頭,臉紅了起來,搖了搖頭。

“也不知那山外還有沒有……”西門澈本想說“還有沒有亂軍”,可是想到啞姑不會說話,便把後麵半截話給咽了回去,改成了一個長長的“唉”。

啞姑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終還是一句,不,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爹爹,前麵——”小兒突然指著前麵山腳處叫道,“有人家。”

果然有一戶人家,倚山傍壑,前麵一片草坡,後麵則是一片山地。走了這麽久,他們終於又見人家了。莫名地,西門澈有些興奮。人,畢竟還是想著家的。所以,無論在哪,隻要停下來,人總是要給自己築一座叫著“家”的所在,因為隻有家,才能有……有什麽?西門澈一時頓住了。

“走,啞姑。”小兒拉了啞姑就往那跑去。

啞姑回頭看了西門澈一眼,那一眼,如春風般,拂得西門澈的心裏不由有一種仿若藤般的東西要從心眼裏往上躥,不,不是往上躥,而是他的兩條腿便化成了那藤,生長著的藤,隨了啞姑的身影,向前伸長著……

可是,等到西門澈他們一路如春風般地跑下山,見到的,卻根本不是一戶人家,而是一個村寨。

啞姑他們走過一棵大樹,過後是一個竹園,竹園那邊,便是他們在山上看到的那戶人家了。可當他們轉過竹園,一片村莊赫然地出現在了眼前,讓他們站在那一下呆住了。直待西門澈趕上來,小兒才驚訝地有些結巴地指著村子道:“這……有人家……”

當然有人家。

人家見村頭突然出現三個人,不知是不是有誰吆喝過一聲,隻見家家戶戶都從門口探出一兩個身影來,有的,還跑到了門口,向他們張望。

大概見他們三人衣裙破爛吧,張望了一會,便又全縮了回去。

隻剩了幾條狗與幾個小孩,仍在那望著他們。

一條狗大概是受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蠱惑,叫了兩聲後,向他們跑了來。

小兒立刻嚇得直往啞姑身邊靠。

啞姑顯然也有些緊張,但她卻還是伸出一隻手趕緊地護了小兒。

西門澈走上前來,衝那幫小孩道:“我們隻是路過,叫回你們的狗,讓我們過去。”

“你們從哪來?”突然,頭頂上傳來一聲問。

幾個人吃了一嚇,忙抬頭往頭頂上看。

頭頂的樹枝上,卻盤著一個人,正齜著白白的牙望著他們。

“從……那邊……”小兒用手指了指他們來的山上。

白牙將牙又齜了齜,道:“我是問你們從哪來?”

“河北。”西門澈答道。

“經沒經過龍窩寺?”

“龍窩寺?”西門澈與啞姑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現出一片迷惘。“不知道。”

“這樣說吧,你們有沒有是不是給沒給過一個老和尚看過病?”

雖然這“有沒有是不是給沒給”近乎繞口令,但西門澈還是聽明白了,他是指那位老僧。原來那座寺廟叫龍窩寺。便點了點頭。可啞姑卻搖了搖頭。西門澈不知道啞姑什麽意思,拿眼睛看向她。

啞姑再次搖了搖頭。

“到底是看過還是沒看過?”

“看過。”沒想到小兒卻答上了。

“那就是了。”

隨著聲音,那白牙竟“從天而降”,一下站在了他們麵前,穩穩地,一身短衣,顯得很是精幹。小兒立即興奮地圍著他轉了兩圈,羨慕地一邊咬了指頭,一邊望著他。

白牙伸手拍了一下小兒,眼睛卻是向著西門澈道:“請隨我來。”

西門澈站在那沒動。

隻那小兒卻一跳一蹦地跟著那白牙走出去了七八頭十步。

“走吧,我們家員外可在府上恭候你們多時了。”白牙說完,還歪了歪頭,示意他們隻管放心。

西門澈望了一眼啞姑,啞姑輕輕點了點頭,那意思是且先隨去看看。

轉過兩條巷子,前麵出現一大戶人家,門前兩座石獅,台階遠遠看去,也很高。“那便是我們員外家了。”白牙用手指著頗為自豪地說。

員外,對這個詞,西門澈倒是知道些的,是員外郎的簡稱,通稱副郎。是較高貴的近侍官。隋代始於六部郎中之下設員外郎,以為郎中之助理,由此延至今不變。隻不過到了近期,這員外郎卻成為一種閑職,不再與科舉相關,而和財富聯係在了一起,隻要肯花銀子,地主和商人都可以捐一個員外官職來做。也就是說,隻要有幾貫錢的人,都可以稱他做員外,無過是個土財主而已。但新捐的這土財主,卻以這“員外”為時髦,很是驕傲與自豪的;這不難理解,單從白牙剛才那一副得意的口氣便可看得出。

剛至門口,突然地,從門裏躥出一條大黑狗,直撲上來,嚇得小兒與啞姑一下躲在了西門澈的身後。

“大黑,休得無禮。”白牙文縐縐地喝道:“這是員外的客人。”

那大黑大概與這白牙很是熟識,聽了白牙的嗬斥,搖了搖尾巴,上來舔了舔他的手。

“請——”白牙作了個手勢,雖然看上去很滑稽,不過,倒也不讓人反感。“老爺——員外老爺……”

隨著白牙的聲音,西門澈他們也已到了庭院中,而那庭院的西廂中,大概聽到了白牙的聲音,走出來一位不過四五十歲的員外,但那行走的步伐,卻很是造作,尤其是一手拿了一根藤杖,一手還提了那袍子。

西門澈上前一步,略一彎腰揖道:“見過員外。”

員外看了看西門澈,又看了看小兒與啞姑,卻沒有搭理西門澈,而是轉向白牙:“是他們?”

“是,我問過了。”白牙道,“他們從龍窩寺來。”

“那就帶他們過去吧。”員外揮了揮手中的藤杖,用那提過裙子的手,掩了掩鼻子。

“走。”

“要說‘請’。”員外糾正著白牙道,“教過你們多少次了,本老爺現在是員外了,得文明。”

“是,老爺——哦,不,員外——”白牙說完,轉向西門澈:“請。”

西門澈不知要將他們“請”往哪裏,站在那沒動。

“去吧,看好了,本員外重重有賞。”員外再次揮了揮那藤杖。

西門澈心想,大概是讓他去給什麽人診病吧,這才轉過身與那白牙向屋後走去。

可是,轉過兩個屋角,前麵卻是馬廄。

“我們員外說了,隻要你看好了他們,一定……”白牙正說著,不想,那條大黑狗不知在哪又鑽了出來,從他**一躥,將他給躥了一個趔趄,也便將那大概“重重有賞”給“一定”住了。“你這瘟狗。”

可西門澈左右看了看,白牙說的“他們”在哪呢?

“馬。”小兒才不管什麽“他們”不“他們”,見了一匹匹馬站在那,不由又興奮了起來,“我們可以騎馬。”

啞姑連忙伸手拉住了小兒,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過去。

其實,啞姑不拉他,西門澈也會伸手攔了小兒的,因為他看見那馬匹匹無精打采,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病懨懨的樣子,該不會這員外是讓我來給這馬診病吧?

“請——”白牙又做了那個滑稽的手勢。

“你是說,讓我給它們看病?”

“是呀”白牙又齜了下牙。

西門澈不由立即“憤”了起來,轉身便走。

“你……你……幹什麽?”白牙立即伸手攔在了西門澈的前麵。

“亂彈琴。”

“我可不管你什麽情不情什麽亂不亂,我們家員外老爺說了,說你能治好那老和尚,就一定能治這馬。”

西門澈氣得一抬手,撥開了白牙,拉著小兒就走。

“既然進了我這門,不治好我的馬,你就休想出得去。”原來,那員外一直站在後麵的廂屋下看著他們。

“休想出得去。”白牙鸚鵡學舌。

“我是大夫,我診的可是人。”西門澈怒氣衝衝,“而你這,是馬,是馬!”

“那人咳嗽與馬咳嗽不都是咳嗽嗎,能治好那老和尚就不能治好我這馬?”員外倒是振振有詞。

“你難道人畜不分?”西門澈氣極。

“去,再找兩個人來,看住他們,不治好我的馬,他們別想離開。”員外又揮起了他的那根藤杖。“晚上,就讓他們睡在馬棚。”

說到這裏,西門澈仿佛才感覺,天不知什麽時候已暗了下來,到了晚上了。

白牙齜了一下牙,轉身跑了。

西門澈趕緊拉了小兒便走,可還沒走上幾十步,那白牙領了幾個家丁,一個個拿著棒子迎麵擋在了他們麵前,凶神惡煞般。

“我怕。”小兒緊緊抱了西門澈的腿,大概他不明白剛才還有幾分可愛的白牙現在怎麽變成了這樣一副嘴臉。

西門澈看看天,想反正這天也晚了,有這馬廄,倒也比在外麵舒服,於是,他對白牙道:“給我送點吃食過來。”

白牙見西門澈不提“走”這個字了,立即又齜起了他的牙,對那幾個家丁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轉身去了。

不一會,又來了,手裏提了個飯盒。

“這就對了,隻要給我們員外看好這些馬,保證不虧你。”白牙一邊引著西門澈他們往馬廄邊走,一邊指了指馬廄旁邊一個空間道:“你們晚上就在這馬棚邊上住吧,但不要想跑。”

打開飯盒,一股飯香立即引得西門澈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於是,三個人也不再說話,低頭吃了起來……

一夜無話,除了那馬的咳嗽,倒也很安靜。到了第二天早上,西門澈起來,到那馬廄看了看,隻見那馬一匹匹甩頭甩鼻,眼瞼腫脹,當然還伴有咳嗽,拉的,黃不黃白不白綠不綠水一樣。這可怎麽治?西門澈搓了搓手。如若不治,肯定這員外不放他們走;可要治,這——他正為難著,那齜牙過來了。

“我們員外說了,你用蒿草治好了那老和尚,我們這別的沒有,草呀蒿子的到處都是,隨你挑。”白牙手裏拿著一把艾蒿邊說邊比畫著。

西門澈想,也罷,我糊弄糊弄這員外吧。

於是,他從白牙手裏接過那艾蒿,道:“你家可有藥房?”

“藥房?”大概白牙還從來沒聽過這名詞,有些發愣。

“就是放藥的地方。”

“哦,有,有。”白牙立即道。

“領我去。”西門澈想,去了,隻管拿些藥來,管它有用沒用,先喂了再說。

白牙便領了西門澈去藥房。

說是藥房,其實不過是一個柴房,裏麵堆著一些估計是那些家丁平常在地裏挖的草藥吧,西門澈認得其中幾味,譬如麻黃、苦杏仁、甘草,他像模像樣地左挑右選,最後不僅拿了這幾樣,還順手抓了把石膏——這石膏大概原來是用來做豆腐的吧。

回到馬房,西門澈便將找來的“藥”一股腦兒地拌進草料,拿了去喂那馬。

“不是說你還要燒嗎?”白牙見西門澈隻管拌了喂,並沒有“治”,不由問道——想必他聽說了西門澈是給那龍窩寺老僧灸過。

“先讓它吃了,然後我再給它燒。”說完,又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把艾,點燃,然後對白牙道:“你且歇息去吧,我這是秘方,不讓外人看的。”

白牙有些訕訕,隻好走了。但他走是走了,卻並未走得看不見,而是遠遠地站在廂房角,朝這裏窺望著。

西門澈無奈,隻好裝腔作勢地拿那艾在馬身上這裏“灸”一下那裏“灸”一下地治著。

看著無趣,白牙這才轉身真的走了。

白牙一走,西門澈便將那艾也一並扔進了那草料……

沒想到,他這一糊弄,歪打正著,十天半個月下來,那馬居然真的好了起來,不僅不再咳了,而且那毛色也亮了起來。

“果然是神醫。”員外見了,雙手扶在藤杖上,翹了翹大拇指。

西門澈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就不要走了,留在我府上吧。”

“謝過員外。”西門澈趕緊道,“我是要去省親的。”

“省親?”員外誇張地沉思了一會,“也罷,君子不奪人所愛。等我馬好了,我就放你去。”

什麽“奪”什麽呀,這員外,還真會附庸風雅。

不過,員外倒也不食言,又過了大約頭十天,那馬匹匹痊愈後,還真的給了他們一些盤纏甚至還有幾錢碎銀,放他們走了。

隻是這一走,西門澈盡管連乞帶討,但還是讓他遇見了一個人,則是一個他怎麽也想不到的意外……

20 乞討:奇遇公主

天氣轉涼了,不,不是涼,是冷——又一個冬天降臨了。

樹上的葉子似乎還在秋風中飄著,卻一夜之間,便被一層薄薄的清霜給粘在了地上,看上去,就像那些退潮後被擱在了沙灘上的海星,在初冬的陽光中,黧黃,泛著晶瑩的光。要是不小心被誰給踩上一腳,立即洇出一片濕印,露出那枯葉的本色。

幾條不知有沒有人家的狗,從田地的那一頭,也許是為了一根不知是什麽的骨頭,你追我逐地一直追到這頭,然後轉一個彎,又逐向原野。驚得一些黑鴉不停地飛起落下。在這一片飛起落下中,西門澈與啞姑還有小兒從一堆高粱秸稈中鑽了出來——

隻是,啞姑又長高了,雖然隔著厚厚的衣,那胸脯還是像兩隻躲藏在裏麵久了的小兔般,不時地動上一動。而小兒,也長大了。

但一路行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因為自那次被員外強迫著給他的馬治咳嗽之後,西門澈就隱了名姓,怕再惹上什麽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來,因為不可能每次這種啼笑皆非的事會有這種“歪打正著”的完滿結果。為此,他給自己起名叫“老盛”,給小兒起名“小思”,啞姑因為原本就是啞,所以,仍叫她啞姑。他們一路行來,一路乞討,原本以那謀生的艾灸卻一次也沒敢再用過。

這種流落的生活,讓西門澈的心裏,也如他們沒有名字一樣,卻是一片的彷徨、迷茫、憂愁——他不知道他在這三晉大地上向何處去,何處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前麵山麓下,是一個村莊。

他們昨晚便準備進村的,但因晚了,怕到村裏不僅找不到吃的,而且啞姑與小思也都漸漸大了,容易引起別人的猜疑,所以,他們就選了這個地頭,用高粱稈檔了風霜,過了一夜。

“但願今天能討到一些吃的。”小思將雙手像個大人般地籠著,抬起來,用袖子擦了下鼻涕。

啞姑笑了下。看了眼西門澈。西門澈則習慣地伸手捂了下胸口——那裏,不僅藏著啞姑家的那塊圖徽,還藏著前年那員外給他們的幾錢碎銀。然後望了一眼太陽,眯了眯眼。

“咦,那裏——”也許是太陽射的吧,小思也眯了眼,伸手指著。

哪裏?

村莊後麵的山腰上。

山腰上,漫著一層煙般的霧,原本像一幅畫般,隻是那麽漫著,並不動,可現在,那畫卻被一縷輕煙——是的,是輕煙,不是如煙——飄動了起來,縷縷、續續、偶或晃一下也許是被風吹了吧散去……

“有人家。”小思望了一眼啞姑,以希望她能證實他的判斷。

啞姑伸手想去摸一下小思的頭,不想,小思頭一偏,讓了。啞姑的笑容便笑了開來,強著用手拍了一下與自己個頭已差不了多少的小思的頭。

“許是吧。”西門澈道。

“我們過去,也許他們缺少勞力劈柴呢。”小思說著,吸了下鼻子,大概沒有吸得暢快,又抬起袖子擦了下。

之前,他們曾幫一戶人家劈柴換得過一頓飽飯。

西門澈看了看前麵的村莊,卻是一片死寂,除了屋頂上或是樹梢上那閃著的反射著太陽光的霜色,便再也沒有生機。

當然沒有生機,因為這個村子雖然還保有村莊的模樣,裏麵,卻已是連一戶人家也沒有了——這年春上,一場瘟疫,將這一村人全給滅絕了。

但西門澈並不知道,雖然對這種全村空無一人早已是見慣,他還是將眼睛收了回來,道:“先進村子裏去看看吧。”

進了村子,沒走多遠,他們便發現了東一根西一根的人骨,前麵剛轉過一個已然破落的屋角,突然,幾隻鴉叼著一根骨頭,“呼”地一下從裏麵竄飛了出來,不僅將啞姑嚇了一跳,即便是西門澈,頭皮也給瘮得緊了一下,於是,幾個人忙退了出來。

回到村頭,再看那輕煙,卻早不見了。

西門澈望望在陽光中抖動著的原野,又看看眼前這白骨遍布的村莊,想想,隻好向後麵的山中走去。

其實,說是山中並不準確,因為看著是山,可走進去,並沒有感覺是在爬山,一條小路沿著一條小溪,一直向前伸延著。

說是一直向前,其實不是,而是纏纏繞繞著,竟是纏繞了剛才的那座村莊——要不是一場瘟疫讓整個村子一門死絕,這裏,還真是一處居住的好地方。

他們沿著小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麵就斷了,隻一條小徑幽幽地牽著般地伸進了一片枯藤老樹毛竹夾雜的林子,且那小徑也如陡地從天下懸下來的一根細繩一般。

但聽得見裏麵有流水的聲音,嗶嗶,淙淙,潺潺,讓人想起,如若春天,一定是像一根竹笛奏出的天籟……

“沒路了。”小思仰著頭往林子中看了看。

啞姑則將眼睛轉向西門澈。

西門澈左右看了看,這裏,除了這條小徑還真的沒有第二條路可以上去。因為四周要麽荊棘,要麽矮灌,要麽是深不可測的雜草、枯藤、朽樹。

“上麵也許有人家。”小思望了半天,回過頭來,不知是自己安慰還是說與啞姑他們聽。“那片輕煙就是從上麵冒起來的。”

“那就上吧,這裏離村子不遠,應該不是什麽老林。”

“也不會是深山。”小思已動手攀住了路邊的藤條開始往上爬了。

果然,當他們攀上那條“天繩”,還沒走上二三十米,前麵,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平地來,那平地的後麵,踞著一座小廟——說是廟,其實不過一間小屋,而且看得出來,還是剛新蓋不久,最久,也不過兩年;隻是因為在這山裏,西門澈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廟了。

“汪——”

隨著一聲狗吠,從小屋中走出一位老者來。隻是,那老者看上去,不僅沒有想象中的白眉白須甚至連眉毛都沒有,更不要說胡須了;那狗與別處的也不同,別處的狗見了生人,便露著尖厲的牙來齜著,惡惡地叫著,可這狗,那聲“汪”後,卻跑了過來,搖著尾巴將西門澈他們圍著轉了一圈後,又顛顛地跑了回去,在那老者腳邊叼著褲管親熱起來。

“老丈,我們是逃荒之人,可否賞一口熱水喝?”西門澈一見,忙深深一揖道。

其實他是想說“可否賞一口吃食”,隻是,這“熱水”聽上去更加入耳委婉一些。

老者聽西門澈如此一說,竟然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嘴唇抖動了半天,才道一句:“施主請稍候。”

果然是廟,因為這老者說的是“施主”。隻是,那聲音,聽上去,有些怪怪的,男不男女不女,讓小思不由後退了一步。

“公公?”

小思沒聽過,可西門澈對這個聲音,卻是十分地熟識。

不一會,隻見那廟門口閃出一個尼姑打扮的人來,單手豎在胸前,施了一個禮,道:“施主請進。”

真是怪,怎麽和尚與尼姑竟在一座廟裏?小思眉頭不由擰了起來。

幾個人拾級而上,進了屋。

進了屋,讓小思越發地怪了,因為這廟裏,竟然連一尊菩薩也沒有。

不過,那尼姑倒長得眉清目秀,甚至幾分嫵媚。隻是,不知怎麽,卻是一隻臂。那隻臂呢?摔斷了?砍斷了?抑或是生了疽瘡鋸斷了?真真是讓人不由不唏噓喟歎。

這時,那老者端出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熱水來,先遞給了啞姑一碗,看了一眼西門澈,將另一碗遞給了小思。然後站在那,眼睛望著啞姑和小思。開始西門澈不解,待小思一口氣喝完了熱水,老者伸手接了碗這才轉身去了,不一會才又端出一碗來遞給西門澈,西門澈才明白,大概他們隻有這兩隻碗。

碗?

西門澈的眼睛停在了那碗上。

這碗斷非民間所用,隻有宮廷中才有,那瓷質,西門澈一眼便看出,隻有隻能隻得出自官窯。

“公公吉祥。”西門澈突然行了一個宮廷常禮。

這一行,不僅將小思與啞姑驚了一嚇,再看那老者與那尼姑,嚇得臉上竟然沒了血色。

“將軍既然認出了我——”老者望了一眼尼姑,“不妨報上名姓來吧。”

“我姓西門,名澈。”西門澈真誠地道,“這是小兒,名小思;這是——”

尼姑與公公都望向啞姑。

西門澈一時竟然不知怎麽來介紹啞姑了,憋了半天,才道:“我收留的妹妹。”

尼姑便與那公公對視了一眼。

“這已日上中天,一起將就著吃頓飯吧。”尼姑說道。

公公補充道:“這山裏日頭短,過了正午,一會便是晚上了。”

原本西門澈想,他介紹過了自己,那公公或尼姑當介紹一下他們的來曆才是,可沒想到,他們卻將話題岔了開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見西門澈在那猶疑,尼姑笑了一下,道:“吃過之後,我們再慢慢說吧。”

說是一頓飯,不過一碗粗糧中雜些山上的野菜,但還是令西門澈吃得十分的滿足,不為別的,隻因為可以用碗——他們有多久沒用這碗吃過“東西”了呀!盡管是輪流著吃。

吃完後,西門澈主動說起了自己的遭遇,尤其是與啞姑的那一段,但他有意省略了曾祖西門軾在宮中的那一節,隻說他西門艾灸不知灸治了多少疑難雜症甚至將他還曾“灸治”過咳嗽的馬也說了,直說得那尼姑不住聲地歎息。

“我知道你是誰家的後人了。”公公聽完,輕輕點了點頭。“你是神宗帝禦前西門軾的後人。”

“你認識我曾祖?”這下輪到西門澈驚訝了。

“不曾認識,但聽說過。”

“那——”西門澈眼睛轉向了尼姑,那意思是“她當是宮中哪位貴妃娘娘或是嬪妃娘娘了”。

公公看了一眼尼姑,拍了下手,道:“唉,說來也無妨。”於是,公公便將他們如何來如何去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說了起來。

不想,這公公說的,竟然是一段不僅宮廷更迭且是朝代劇變——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六日,李自成率兵攻打平則、西直、德化、彰儀等門,炮聲震天,徹夜不絕。思宗帝朱由檢在宮內不由歎息自省,道:“朕自恨昏瞀,致弄到這個地步……總之,朕已死有餘辜,今日唯有以身殉國……”不一日,傳來消息,李自成破了外城,進了內需,到處焚掠慘殺,思宗帝將後妃嬪人召集聚在一起,命宮女取過一壺酒,一連自斟自飲了五六觥,才見太子慈烺也侍立在側,便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快逃命去吧!”太子見說,對思宗帝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淒淒慘慘地哭著出宮門去了。思宗帝邊流著淚邊將臉轉向了另一邊,隻作不曾看見。這時周皇後和袁貴妃,以及公主昭嬛,一起環坐在思宗身邊痛哭。“大勢去矣。”思宗帝說完,又對周皇後道:“卿可自己為計,朕不能顧卿了。”周皇後聽後,起身哭著向內室走去。不一會,宮女來報,說娘娘自盡了。思宗帝不覺淚如雨下,半晌回顧袁貴妃道:“你為什麽還不自盡?”袁貴妃含淚起立道:“妾請死在陛下之前。”說完即解下鸞帶,係在庭柱上,伸頸自縊。誰知鸞帶斷了,袁貴妃直墮在了地上,竟悠悠地醒蘇了來。思宗帝見狀,自壁上拔下一口劍來,連砍了幾下,那袁貴妃才又昏去。接著,思宗帝瘋了般一邊又連斫倒了四五個嬪妃,一邊向宮外走去。一邊的昭嬛公主一把哭著拖住了他。昭嬛公主其時芳齡一十五歲,生得雪膚花貌,嫋娜娉婷。看著昭嬛一臉的帶雨梨花,思宗帝不禁起了一種憐惜之心,可又不忍留著這樣的美人兒受賊人**,便詐哄公主叫道:“你瞧外麵賊人來了!”公主忙回頭去看,思宗帝乘其不備,把袍袖掩了自己的臉麵,一劍砍去。哪知心下發慌,卻沒砍中,隻斫斷了昭嬛的臂膀。看著公主仆倒在地,輾轉呼號,思宗帝欲待砍第二下,怎奈兩手顫個不停,再也提不起劍來。思宗帝隻得擲了劍,悲痛地道了聲“你為什麽要生在帝王家啊”便硬著心腸奔出了南宮。

宮外,一片殺聲。

思宗帝一個人向萬歲山——煤山(仁宗帝時,建有壽皇亭在山巔,登亭可以望見京師全城)——走去。

站在壽皇上,聽著遠遠的連天喊殺之聲,思宗帝不由感慨默念:城破國亡,君殉社稷。舉目四顧,見壽皇亭旁邊有一梅樹,枝杈生得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的鸞帶,爬上亭邊的石柱,把絲絛係在枝丫上,無限愴然地歎道:“這樹是朕親手所植,不想今日竟伴朕絕命!”正要引頸自縊,忽然轉念一想:“朕以身殉國了,不可默無一言。”想罷,將胸前衣襟反過來,齧碎小指,血書於襟上道:

朕德薄匪躬,上幹天咎,逆賊直逼京師,雖朕之不明所致,亦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今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切勿傷百姓一人!

然後,思宗無限淒然無比慘然慷然地將自己高高地懸在了梅枝上……

時思宗帝年35歲。

而這邊宮中,自皇後貴妃自縊皇上出了南宮後,內監們走得半個也不留,所剩的隻有一群纖纖弱質的宮女。她們大都是十三四歲進宮,從不曾出宮門一步,到如今離亂之際,叫她們往哪裏去走?這時,其中一個魏宮娥,一個費宮人,兩人站在宮門前大聲道:“外城內城皆陷,賊人如若入宮,我們女流必遭汙辱,有誌的姐妹們速即各自打算吧!”說罷,魏宮娥飛步上了金水橋,聳身一躍,就花落禦河中了;費宮人一見,隨即也跳入了後苑的井中。

在她們的感召下,那一群宮女個個淚珠盈腮,或投河,或懸梁,或解帶勒死自己在榻上,還有觸庭柱撞死的,也有用剪刀刺斷自己喉嚨的……刹那間,粉黛鶯燕,一個個都香消玉殞,統共自盡的宮人,凡379人;在末世明廷的內宮中,胭脂狼藉,花凋滿地……

後有人記載道:

這一天是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公元1644年4月25日),晨間天色溟蒙,密雲如墨;到了傍午,內城失陷,賊兵進城,城內霎時男嘶女啼,鬼哭狼嚎。

這一天崇禎帝思宗在煤山自殺。

這一天末世明廷的內宮中後妃宮女麵臨著她們人生的最大劫難,紛紛自行了結如花的生命。

這一天,北京城失陷。

這一天大明王朝宣告結束……

這其間,昭嬛公主被思宗帝斫了一劍,倒在血泊中,疼得顫抖不已,適逢內監吳福清進宮,見公主渾身是血,嬌聲慘叫,心中頓生悲戚,上前扶起昭嬛,負了便跑,乘亂出了宮城,一路流浪,白駒過隙般地過了好幾年,不久前便流浪到了這三晉之地,在一僧人的指點下,於這片無人涉足之處,安下了身。

“你便是那吳福清吳公公?”西門澈聽到這裏,不由早驚得張大了嘴。

公公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那——”西門澈趕忙轉向那尼姑,“她是昭嬛公主!”

可是,尼姑隻留給了他一個背影,已然走向了內室……

“天色卻是不早了,今夜,你們就宿在這裏歇息吧。”公公見西門澈那一臉不知是失望還是驚愕的表情跪在那,也站起身,伸手撫了一下他道。

不知什麽時候,天色暗了下來了。

西門澈哪敢宿在這小屋裏歇息,輕輕拉了小思,出來在小屋邊尋了一幹燥處,抱了一些柴草,三個人便睡下了。

第二天,昏天暗地地,不知到了什麽時候,西門澈醒來,正準備去小屋向那公主昭嬛請安,不料一抬眼,那小屋門卻是洞開著。

“吳公公,昭嬛公主!”

可是,哪還有吳公公、昭嬛公主——他們早已人走屋空了……

不過,多年後,他們還是有緣見過一麵,雖然那時隻剩了公主一人。

既然與公主無緣同一屋簷下,不如就在此替公主守著這座小屋吧——西門澈這樣想著,其實,更多的原因是此時已進入冬季,即便出了山,也還是天寒地凍,這裏,至少還有一座小屋可避風雪,至少還有樹根野果可供充饑。

這樣每天打柴尋找吃食,日子過起來倒也像是穿梭般地很快,不知不覺間,春天便來了。

這春首先到達的,是樹梢。

一天不經意間,小思見啞姑癡愣愣地望著天空——小思以為啞姑是在看天上的雲或是鳥呢。可當他順著她的眼睛看去,卻看到那樹梢上竟然綠了,綠得像一隻鳥般,唱著婉轉的歌。那歌聲,宛若那小溪的清亮,輕快地在心頭**漾。

小溪!

想到小溪,小思突然想起,好久沒有聽到那小溪的聲音了。於是,他看了眼啞姑,向前麵的溪流走去。

可是,溪仍在,卻沒有了流。

不知什麽時候,這流就不再流了。前兩天,小思去打水,見溪流小了,但還可以勉強打些;可昨天,那水竟然斷流了。所以,此時想到小溪,他便走到了這小溪邊。

難道山上沒有水了?

不對呀,現在正是大地春回,不要說那雨水,單就那一冬堆積的雪水,也當源源一個春夏呀。

啞姑見小思在那發著愣,也走了過去。

小思指了指溪流。

啞姑順著溪流向上望去,上麵,那小溪直直地直向山上伸去,隱在一片雜亂的樹叢中。

樹叢?

那樹叢根部,卻幹得發黃。

這一發現,讓啞姑與小思都莫名其妙,轉身回向小屋,他們得要將這個情況告訴西門澈。

西門澈剛入住這裏時,還帶著啞姑與小思去尋找能過冬的食物,隨著啞姑與小思對周圍環境的熟悉,他漸漸地就放手讓他們獨自出去,而自己留在小屋中,不由又想起他的那灸藝來。

可惜,這裏沒有艾蒿。

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冥想,他從自己身上的穴位開始想那病症如何施灸。如此地一想,不免就像那修行的佛家,竟然“入定”了起來,常常忘了吃喝,要不是小思與啞姑,說不定都要餓死在這小屋中了。

“爹爹,你出去看看,這裏的小溪沒有水了。”小思伸手搖晃著半閉著眼睛的西門澈。

西門澈被小思搖得好似才睡醒般睜開眼,有些愣,不知小思在說什麽地望著他。

“沒有水了。”

“沒有水?”西門澈仍沒有完全回過醒來。

“是的,小溪斷流了,那樹也開始發幹了。”小思指著外麵道。

西門澈這才明白過來,想站起來。可是,也許是坐得久了,那腿竟然站了兩站,沒能站起來。啞姑忙伸手扶了一把,他這才起了來,跺了跺腳,活動了下,然後隨著小思走出小屋。

“嗬嗬嗬。”見此情形,西門澈卻突然張開雙手仰首向天大笑了起來,“我等與這塊福地的緣分盡了。”

啞姑與小思對視了一眼,有些驚恐,有些不解,有些擔憂,也有些釋懷——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走出這片山林了:西門澈可以入定,可他們,正值青春年少,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怎麽能耐得住?

於是,他們簡單地收拾了下,乘著日上中天,走向山外……

待他們三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一看,原先他們繞過的那個村莊,不知什麽時候,卻已化成了一片灰燼,甚至有的地方,還在冒著淡淡的青煙。

誰還來洗劫這片無人的村莊?西門澈站在那想了想,卻怎麽也想不出一個頭緒來。

這是現在的西門澈,若早在半年前,他是根本不會想的,因為這種景象太司空見慣。那無論是賊兵還是官兵,所到之處,豈有不十村九村空?不過,現在西門澈許是在那山中待得久了,反倒生出了諸多悲天憫人之情懷。

“走吧。”小思拉了下西門澈。

他們沿著那條繞村而過的小路,繼續向前走去,因為透過朦朦朧朧的樹隙,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遠處幾個村莊散落在或原野上或山麓下或一片樹林中……

走著走著,天便完全黑了下來。

月亮似一個牙,瘦瘦的一彎,原來這是又一個新月的初。

“我們一起找個地方歇一夜吧。”他們走過一個也是拖家帶口的駝著背的中年人身邊時,他看了看步伐不失穩健或叫輕快的他們三個,請求道。“再走前麵是一個坳,怕有狼群的。”

哦,原來他是想借人多,可以互相壯膽。隻是駝背他們這一家,走路怎麽有些怪怪的。怎麽個怪法?西門澈卻一時又說不上來。

說話間,前麵有幾家停了下來,似在等著他們,又似在商議著是不是繼續走。見他們前來,其中一個胡子與頭發幾乎一樣長的大胡子努力地想大聲卻仍是細啞的聲音道:“我們結伴過去吧。”

“明早不一樣地過嗎?遇上狼卻是怎麽的好!”有人反對。

“我們這麽多人,那狼怕是也不敢吧。”大胡子說,“再說明早我們這腿就不疼了嗎?”

腿疼?

西門澈這才注意起他們來,原來他們走路時腿不是一甩一甩就是一跛一跛甚至有的還一躥一躥,之前的那種“怪”的感覺,竟是他們的腿。

“我們就一起在這裏過夜吧。”先前向西門澈請求的駝背呼了一口粗氣道。

這次,大家沒有誰再說話,一起默默地尋起適合臥躺的地方來。

“大家緊攏些,別落了單。”大胡子一邊往西門澈這邊走,一邊不知吩咐著誰地吩咐道。“都趕緊地睡吧,別多說話,招來狼。”

西門澈見啞姑與小思擠著也睡了,這才在他們身邊倚著一個坎半坐半躺地睡下,可是,卻怎麽也睡不著,直到後半夜,他才半夢半醒地睡去。

可幾乎是剛才迷糊著,卻驀地被一聲哭叫又驚醒了過來。

怎麽了?

西門澈忽一下睜開眼來,見天已大亮了;那哭聲,原來一個老人在這“睡”中竟然一睡沒再醒來,他的家人正跪在那哭著。

許是見多了這種場麵,其他人有的側過頭看了看,又側過來,繼續睡著;有的人,則連看也不看,隻深深地歎息一聲,打一個嗬欠,說“還早呢”便又閉上眼寐著。

西門澈卻再也睡不著了,站起來,向前麵走了走,想看看前麵該向哪個村莊去。

前麵確實村莊一個連著一個一個挨著一個,唯有這裏,是一道橫壩,壩一頭通向側麵的一個村子,一頭通向山麓。通向村子的則隻是路,而通向山麓的,卻不僅是路,還是一片荒草叢,那裏要是藏著一個狼群甚至是藏著一個獅群,也是不容易被發現的。

“走嘍。”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我們散開來吧。”

大家紛紛扶起老攜起幼,開始了新的一天的乞討——既是乞討,自然不可以一起擁進一個村莊,那樣人一多,還怎麽討?

看著大家四散開來,西門澈開始倒也沒多想,但看著他們一瘸一拐那走路的樣子,突然就想我可以替他們灸上一灸的;隻是,那樣得有一些療程,不可能立竿見影,而這樣的流浪,又怎麽可能在一個地方待上十天半個月呢?

“喂,你們——”西門澈突然喊道,“晚上去那邊村子,我給大家治治你們的腿。”

有的人相信地回頭揮了揮手,有的則懷疑地瞪大著眼睛看了看,還有的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走著。

西門澈也不管,隻帶了啞姑與小思,向前麵村莊走去。

很快,他們便進了村子。

村子是個大村子,可是,也是十室九空,沒空的,家裏人要麽躺著不能動,要麽能動卻也與那些路上的逃荒者一樣,走路“怪怪”地走著。

西門澈往著村中一戶地主家走去,因為他家不僅住著一幢高屋大宅,而且門前一片空地上還被打掃過。

“沒有吃的,去別家吧。”西門澈他們剛到門口,就從屋子裏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西門澈望了望,卻沒望見人,隻好對著門裏道:“我們不是來乞討的。”

裏麵沒有聲音。

“你們家的人腿還好嗎?”西門澈又說了句。

這時,才從門後伸出一個蓬亂的腦袋來看了看。

“我可以替你們治的。”西門澈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我,可以治。”

“老爺,老爺——”蓬亂地衝裏麵嘶啞道。

“老爺,他說他可以治好我們的腿。”嘶啞對瓜皮帽解釋道。

瓜皮帽便拿眼來看西門澈。

“老爺,我是西門澈,這是我妹子與小兒。” 西門澈忙施了一禮,介紹道。“我見村上的人都有腿疾,想借貴府作為一個集中的地點,替他們治一治。”

“先替我們老爺治。”嘶啞嘶啞一聲。

“行。”西門澈肯定地點了點頭。

“如若治不好,你們休想走出村子半步。”嘶啞有些惡狠狠。

西門澈笑了下。

瓜皮帽半信半疑地指了一下側麵的一處廂房,道:“你們就且在那裏施治吧。”

“不用,如果可以,我就在老爺這前麵的空地上就行。”西門澈指了指門口那邊的一棵苦楝樹下。“隻是,希望老爺能提供我一些藥材。”

“藥材?”瓜皮帽眉頭緊了起來。

“就是幹艾蒿。”西門澈趕緊道。“如果沒有幹的……”

如果沒有幹的怎麽樣?西門澈一時愣住了,因為這時節那艾蒿才出來,還隻是嫩莖,怕早被人采去充了饑。

“有,我們有。”嘶啞這時用手一指西邊的一個柴房,“那裏有去年砍下的引火柴還沒有燒完。”

於是,西門澈讓小思與啞姑過去,拿了幾把來,現場製了一些艾條,點燃,就要給瓜皮帽老爺“治”。

本來還十分好奇地與聽到消息後圍過來看熱鬧的人一起看著西門澈製作艾條的瓜皮帽一見,忙往後邊退邊搖手道:“不可不可。”他想,這燒火柴草也可以治他們這腿疾,豈不是笑話。同時,一個念頭也冒了出來:這三人怕是來騙些吃食的吧。

“我來。”嘶啞見狀,勇敢地跛了前來。

西門澈輕輕笑了下,讓他坐下,先用手輕輕地按了按他的膝蓋四周,邊按邊問酸不酸、麻不麻、脹不脹、痛不痛、重不重,然後將那艾條先是對著他的膝眼、鶴頂兩穴開始施灸,然後,又移到膈俞、陽陵泉兩穴,邊灸邊問著他的感覺。這樣地一番灸下來,那嘶啞簡直舒服得要輕輕哼將起來了,看得周圍的人紛紛擠上前來,要求灸治。

“別急,別急,先讓老爺治過之後再給你們治。”嘶啞一邊擺著手製止著一邊拿眼睛來尋找瓜皮帽。

可瓜皮帽卻不見了。

正當嘶啞又要嘶啞時,瓜皮帽親自拎了一個飯盒過了來,說:“讓讓,讓讓,讓這西門大夫先吃飽了,再給你們治。”原來他是去取吃食了。

西門澈忙感激地向他施了一禮,然後示意小思與啞姑接過來。

“老爺,你請。”西門澈邊讓嘶啞離開,邊請瓜皮帽坐到剛才嘶啞坐過的地方。

瓜皮帽雖然眉頭輕蹙了一下,但還是走過去坐了下來。

邊施灸,西門澈邊與瓜皮帽聊著,譬如問這村叫什麽名,他們是如何得了這病症,等等。瓜皮帽一邊舒服著一邊一一作了答——

這村叫大錢村,他家世代都生活在這裏,原名叫大前村,到了他爺爺輩,改成了現在這名。本來這兩年不是蝗災就是旱災,反正連年沒得好收成,倒也罷了,可不知怎麽,從去年冬天開始,先是外村的人,後來是大錢村的,那膝關節卻都疼了起來,起初他們都以為是外出討乞走路走的,可到這春上還沒有複原,就知是病了。本地也有郎中,可診來診去,卻是怎麽也診不出原因,就是一個病例也沒診出來。

所以,聽西門澈一說可以治這腿疾,大家不由都喜出望外,他們吃這腿的苦實在是太多了……

為什麽西門澈要邊按邊問邊施灸?這在中醫上叫阿是穴,又稱壓痛點、天應穴、不定穴等;這一類腧穴既無具體名稱,又無固定位置,而是以壓痛點或其他反應點來作為施灸部位。

這樣地,從半上午一直灸到天黑下來,待早晨分手時招呼的那大胡子一家來了,他才停下手,告誡大家明天同一時間再來,這樣地治上七八頭十天,便可痊愈了。

果然,到了第七八天上,不僅那嘶啞好了,瓜皮帽好了,就連那日日白天外出乞討,晚上回來灸治的大胡子們也好了。

按說,這病例應該越來越少才是,可是,沒承想,隨著他們的好,反而越來越多的人或聞名或慕名地前了來……

也不知從何時起,人們不再叫西門澈為“西門大夫”了,而是稱起他為“壯骨灸王”,而且一傳十十傳百,這美名,從大錢村如春天的風信子般流傳到了三晉大地上。

要不是不久的一場天災,說不定,西門澈就在這大錢村居留了下來……